“祖宗,姑奶奶,我服了,我服了你了……”他痛哭流涕的说道。“求求你放过我吧……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啊!”
原胧雪没有低头,只是凝望着眼前的虚空,百无聊赖的把玩着自己垂落的头发。她明显还处在走火入魔的精神错乱之中,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时而发笑,时而沉默,好半晌,才幽幽反问道:“……你还没说,是谁派你来的呢。”
“这……”这本来是一个决不能说的秘密,毕竟自己若是说出口,他就必死无疑了!然而比起死亡,似乎还是刚才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更为可怕,老道只是略做犹豫,就张口回答道:“是雷……”
他只吐出了一个姓氏,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一只飞镖插在他的喉咙上,收走了他的性命。
下一秒,原胧雪便循着飞镖扔来的方向,落到了一个黑衣人身边。但似乎是知道落在她手中,绝无什么好下场,对方在她的手伸过来之前,就果断咬破了嘴里的毒囊,杀死了自己。
于是,此地活着的人,又只剩下了原胧雪一个。
唯有窸窸窣窣的虫鸣,证明这方天地,还不是一片死寂。
“螳螂捕蝉……”她转过身,寂寞的踩着落叶,朝着水流声传过来的方向走去。“黄雀在后……”
如今,螳螂和黄雀都死了。
为何蝉的生命还没走到尽头?
抱着这样的疑问,原胧雪一头扎进了滚滚河水之中。
等她从水底浮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了。
幽幽的箫声在河边回荡,吹箫的人正是无情。他身边放着一盏灯,腿上搭着一条厚重的披风,也不知道已经在此地等候了多久。循着箫声,原胧雪一步步走上了岸,站在了他的面前。
无情停下动作,抬头看了看她,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有一瞬的停滞。月光和朦胧的灯光下,款款走来的她美丽得如同故事中走出来的精怪,一举一动都仿佛能夺人心魄。为了防止自己的心跳出胸膛,他赶紧垂下眼睛,将披风递了过去。
他已经坐回了轮椅上,外表似乎也没什么大碍。原胧雪裹上披风,系好系带,随后抬手拨开滴水的长发,露出月亮一般苍白倦怠的面容——
她已经折腾得没什么力气了。
“你的膝盖还好吧?”原胧雪问他。她自己其实也知道无情不好作答,问完之后,又不由哂笑一声:“算了,这不是我应该问的问题。”
“比起上一次,这次,我更难以控制自己了。”她正色对无情说道。“事不过三,或许下一次,我就会彻底陷入疯癫之中,不会再清醒过来,倘若在回京路上,我再犯病的话,你不要犹豫了,直接动手杀了我!”
她说得十足果断,显然已经做好了准备,然而无情听着,只觉得一股伤心如水般漫上心头,不由蹙眉道:“你已经控制住了自己两次,为何不能控制第三次?难道,你就要这样认输吗?”
“这件事,不是我说可以……就可以的。”原胧雪用力咬着下唇。她的头仍在隐隐作痛,因此说起话来有些断断续续。“上次是追命……这次是铁手……下一次,谁知道会不会是你的剑童在我身边?……你们在我手下,或许还有挣扎逃命的机会,我要杀他们,却实在是……太容易了!”
“难道要等到人死了……再来说后悔的事吗?”
她知道自己这么说,无疑是让无情心痛不已,但此时除了如此刺伤他,却也是别无他法了——如果能活着,谁会想死呢?可要这样疯疯癫癫、不受控制的活着,倒不如叫她死了算了!
“……我知道你背上有暗器,那是你的杀手锏吧。”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上次,我拿着刀扑过来的时候,那么近的距离,你完全可以用暗器穿透我的脑袋了。”
——虽然,她在最后一刻收了手,无情的暗器最终也没有发出来。
但能够收放自如的,原本也谈不上孤注一掷、下定决心!
“你如此爱惜我的性命,我很感激你。”思及此,原胧雪柔声说道。“但正因为你是无情,才更应该明白,‘舍得’的重要性,不是吗?”
“和你一起上京,我很是放心。”
想不到她的放心,竟然是建立在觉得自己一定能动手杀死她的前提下!无情也说不上自己此刻复杂的心情该如何形容。他想要反驳,想要抗拒,想说自己名为无情,但到底不是太上忘情,又岂能亲手杀死眼前的人,甚至光是想一想那样的场景,已然令他五内俱焚……但更可悲的是,他明白原胧雪说的绝非气话,也颇有道理。
她这样心高气傲的人,又如何受得了自己时时失控,一次又一次的陷入癫狂之中呢?
——只是,但凡还有一丝机会,他还是希望能够救她。
“……有一件事,其实之前,我一直都想问你。”无情一字一顿的说道。“贞观十七年二月,大唐太宗皇帝为表彰诸多开国勋臣,下令在太极宫东北角建了一间阁楼,令褚遂良题额,阎立本绘像,共绘制了二十六位功臣的人像,并亲撰赞词。这二十六位国公之中,排行第六位的秦国公是位女性,姓原,名胧雪。唐书中有言,其与太宗相识于微末,助其破薛举,败宋金刚、刘武周,后又降服王世充、窦建德、寇仲,凡太宗所往之地,俱有秦国公一份功劳。只是自武德五年之后,史书中便再也没有出现任何与她有关的记录,直至贞观十年,长孙皇后离世,太宗遵其遗愿,营山为陵,又令秦国公陪葬昭陵,方才记载她已不在人世。”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卷刻录已久的竹简,递到原胧雪手中。后者拿着那小小的一卷竹简,迟疑许久,方才展开来,逐字逐句的摸过这史书上记载的寥寥数笔——
“这是你吗?”无情低声问道。
“嗯……”他看到原胧雪缓缓点了点头,眼泪又一次落了下来,莹莹流光打落在竹简上。只是这一次,她嘴角勾起,几乎称得上是爱不释手的抚摸着那竹子上深深的刻痕。
“我赢了,到底还是我赢了。二哥他……也总算做到了昔日对我的承诺!”
说罢,她着实沉默了一阵,方才朝他伸出一只手道:“可以把你的箫借给我吹一下吗?”
她今日受创颇重,此时又心情激荡,需要箫声静心,也是理所当然,无情欣然应允。原胧雪接过箫,凑到嘴边,轻轻吹出一曲悠扬的曲子,正是那曲描述盛唐风采的春江花月夜。
悠悠箫声伴随着潺潺流水,在月光下静静的流淌着,渐行渐远,终于消散在吹拂的夜风之中。
第三十三章
这次走火入魔,极大的损耗了原胧雪的心力,让她在回到习家庄之后,先闭关调息了三日,结束之后,仍是苍白难掩,人也跟着变得沉默了几分。
不过再是沉默,面对设宴来感谢他们相助的习秋崖,她还是要说:“你们大哥既然死在我手里,你和你妹妹若要来报仇,只管来就是,只是,在动手之前,你们最好好好练练自己的刀。”
她连习笑风的刀法都不看在眼里,更别提他的两个弟妹;习秋崖和习玫红亦已见识过她的刀法,毫不客气的说,此时听到她这句话,甚至颇有几分讽刺的意味。
两兄妹相顾无言。
那一日发生的事情,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是习笑风先心生邪念,动手杀人,随后才是原胧雪的还手反击……且不说他们根本不是原胧雪的对手,便只说江湖道义,又岂有以此来报仇的道理?
只是嫡亲大哥就此殒命,习玫红为此痛哭了两日,此时仍是眼眶通红,难掩伤心;习笑风一死,侄子球儿又十分年幼,不管习秋崖心里乐不乐意,他如今都已是习家庄的庄主了,此时头戴玉冠,腰配宝刀,大刀阔斧的坐在主位上,远远瞧去,竟已与前几日那位天真怯懦的二少爷判若两人。
“无妨……”隔着长桌上远远的距离,习秋崖的声音传了过来,有些僵硬的说道:“若非原姑娘你出手相助,今日只怕习家庄,已然改姓唐了,是我要多谢姑娘才是。来,我先敬姑娘一杯酒。”
他端起了酒杯。原胧雪心里有些哂然,但亦是端起酒杯来,满饮了一杯。
做庄主,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人情往来、联合敌对、曲意逢迎……他还有得学呢。
到如今,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便已经彻底成为过去了,也不知道他日后,又能走到哪一步。
用过宴席之后,原胧雪和无情便准备告辞离去了。他们俱是忧心原胧雪的精神状况再起变化,想要先一步返回汴京见诸葛神侯,甚至连习家庄的后续事宜,都交给了铁手和冷血来处理。
然而两个人才同铁手说过了话,便有习家的下人来请原胧雪,说是习秋崖想要与她谈谈。
问清楚受邀的只有自己,原胧雪略有困惑,却也没什么多余的想法:“或许是想问问我是如何得知碎梦刀的秘密的吧。说起来,他的曾祖父习奔龙,也真是个奇葩,就因为害怕碎梦刀易主,威胁到他的权威,居然定下这样的家规,连自己的家人也不能信任,如此机关算尽,到头来又如何呢?”
在她看来,若是习家就此覆灭,这位一手将习家推向顶峰的家主,委实要担起大部分责任。
无情也颇有些感慨:“或许,正是因为碎梦刀的强大,才触发了他的心魔吧。”
“无论如何,武器总是无辜的,它原本就托生于人手,是人赋予它力量,又岂有事后责怪它强大的道理?”原胧雪不太赞成他的说法。“要我看,正是因为习奔龙清楚碎梦刀远比他强大,它的主人换成任何人都可以,而他却从来都不是独一无二的那个,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会嫉妒和恐惧的人,又岂会是强大之辈呢?”
毕竟碎梦刀之所以成为武林中首屈一指的宝刀,从来都和使用它的人没什么关系。
“好啦,我去去就回,你们继续说事吧。”原胧雪拍了拍无情的肩膀,随着领路的下人走了。她武艺高强,自然没什么可担心的,但无情还是忍不住转过头去,凝望了片刻她离去的背影,再转过来的时候,他就发现铁手含笑瞧着他,温和的目光中,颇有几分为他欢喜的意味。
“……你若是想说什么,直说便是。”无情一手扶额,心道难道自己真的表现得这样明显?这个时候,就实在不知道该不该庆幸原胧雪双目失明了。
“大师兄既然心有所向,何不叫原姑娘知道?”在铁手心里,自家师兄自然是千好万好,便是腿部有疾,也只是让他更加惹人怜爱,而非是什么不可忽视的缺陷。“我看原姑娘待你,也与待其他人有所不同。”
只怕,那只是对弱者的关爱之心罢了。无情心里苦笑,却也知道铁手和追命不同,总不会在原胧雪面前乱说,因而只正色道:“我和原姑娘之间的事,我心中自有主张,只是如今,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只怕师兄你心里的主张,和我们期望的有所不同。”铁手诚恳的说道。“若是世叔知道此事,一定也会为你高兴的,师兄便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世叔考虑一二才是啊。”
世叔若是什么都没有看出来,送哪把刀给原姑娘不好,为何偏偏送的是飞燕?无情如何不知道诸葛正我的期盼,只是原胧雪身世特殊,他却不好告诉师兄弟们,因而只是含糊道:“以后再说吧,原姑娘如今心心念念的都是回家,此乃正事,又岂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铁手为人厚道,一想也觉得在理,因而止住话头,不再提及此事,两人继续说起公务上的事宜来;另一边,书房之中,原胧雪抱着手臂,重复了一下习秋崖刚才的话。
“这么说,你想娶我?”
“是。”习秋崖咬了咬牙,拱手一揖到底道:“我欲以碎梦刀为聘,请姑娘做这习家庄的女主人!”
这倒是个她没料到的说法。原胧雪挑了挑眉,但细细一想,又觉得自己不该感到惊讶——毕竟以习秋崖的实力,拿着碎梦刀也是怀璧其罪,难免被人惦记,倒不如大方拿出来换取利益。如今他虽是一庄之主,却是赶鸭子上架,亲信全无,自己尚且站不稳脚跟,又如何主持庄内事宜?此时若是能迎娶一位实力强横、力压众人的妻子,自然能起到震慑之意。
更何况习秋风是她所杀,她同习家旧人天然就有仇怨,想来也不能如同唐失惊一般融入习家。日后两人分开,习秋崖还可以借此收买人心,又如何不好呢?
她觉得对方的请求越想越有趣,正要开口作答,却忽然听到啪的一声响动,是有人踢到了书房里的屏风。原胧雪立刻闭上了嘴,听到习玫红拉着一个人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怒气匆匆的对习秋崖道:“二哥,你怎么能做这种事?你向原姑娘求亲,有考虑到我二嫂的心情吗?!”
——被她拉着躲在屏风后面的人,自然是小珍。
“小珍……”习秋崖转向那如玉般安静的少女,眼睛里不由浮现出痛惜的表情来。
他至今还记得自己在花楼中初见小珍时,惊为天人的心情,打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娶她为妻,为此甚至不惜与大哥翻脸。
那个时候,他觉得全天下人的反对都不重要,只要有爱,他和小珍就可以永远在一起,哪怕是被大哥命人扔下河去的时候,他心心念念的,也只有身边小珍的安危。
不想只是区区几日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小珍当然很好。她还是那么美丽,那么温柔,那么体贴,什么都没有改变。她就像一朵在夜色中幽幽盛开的花朵,值得男人精心的呵护,温柔的疼惜,付出所有,倾心相待。
——可她什么也不能给自己带来,也帮不了他任何事。
变的人,从来都不是小珍。
而是他自己。
“对不起……”习秋崖的眼眶不知不觉红了一片。他的嘴唇颤抖了两下,终究还是叹气道:“是我,是我违背了往日的誓言,是我对不起你……你若要恨我,就恨我吧!”
“恨你有什么用,难道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你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去娶别人了吗?”习玫红愤愤不平的问道。她又转向原胧雪,质问她道:“原姑娘你也是,难道,你就乐意嫁给一个心有所属的男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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