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思锐皱了皱鼻子,意示嫌弃。
“那……怎样才算?”
他颊边隐隐掠过红意,语调含混,笑意缱绻中夹着一丝哑音:“你得挖空心思对我抱抱亲亲,缠到我七条腿发软才对。”
“为何不是八条腿?”林昀熹茫然。
他料想她听不懂其中荤味,忍笑道:“日后,你便知。”
“故弄玄虚!”
林昀熹清音暗啐,安静闭目依靠着他,感受兰竹清气,回味齿间香芋甜味。
宋思锐从连日的喧闹应酬中平静下来,同样对平淡安宁的美满倍加珍惜。
外界纷纷扰扰的议论抛诸脑后,未来能否重获记忆的隐忧暂且不表,疑案谜团放置一旁……此时此刻的共处,短暂,温馨,远比任何事来得重要。
往往是挨在一起的心跳力量,以及紧贴所传递的暖意,让他们于世间重重险境中抵挡恶念的侵蚀。
分不清站了多久,直至腿脚发麻,腹中饥饿,二人方依依不舍松手,双双分吃竹盒中的点心。
于林昀熹而言,时而互喂、时而争抢的场景,仅仅是梦中片段的重温。
而在宋思锐眼中,却是他整个少年时代的延续。
如果可以,他真心祈愿,能与她嬉笑打闹到老去之日。
···
此后,因贺兰莺隔三差五相约,林昀熹取消回品柳园长住的计划。
虽说王府内不便习武,但跑去傅千凝所住的莲心阁,避人耳目练几下亦未尝不可。
此外,忙碌的宋思锐无须来回奔波,就能悄悄见上她一面。
他偶尔会像先前那样偷偷溜到她屋里,给她“暖床”,相拥而眠,始终未越雷池。
中秋前两日,林昀熹收到了一封信。
并非贺兰莺那端正典雅的楷书,而是源自林夫人的亲笔信,
信中称,林夫人已回京,请她到城西南老宅一聚。
寥寥数语,行书字迹宛若丽树。
薄薄的玉笺,沉重得让林昀熹双手发颤。
她从众人口中得悉,靖国公夫妇原本情深爱笃十余载。
然则去年秋末,林家落难,林夫人索得一纸和离书,连夜舍弃家人,赶回棠族,更闭门不出整整大半年!
外加宋思锐年幼的回忆中,林夫人性子阴沉,寡言少语,不好相处;而崔夫人曾谈及,双胞胎姐姐脾气倔强,一贯固执,除了丈夫,谁的劝也听不进……
假设“替换千金”这一出,真是林夫人为保爱女而为之,那么这次会面,意义何在?
装作若无其事归京,试探“假阿微”是否想起往事?
加强药力,要她一辈子当替罪羊?
抑或眼见林家翻身有望,定了新计策?
林昀熹不敢轻举妄动,偏生宋思锐北上布防,未知归期,她不便找借口,唯有拉上傅千凝同去。
西南旧宅实乃林夫人的私宅,因和离后与林家撇清干系,于官府查抄中得以保存。
城西南多为官府家眷休憩的场所,亭台楼阁古雅,是城中相对清幽安静之处。
林昀熹、傅千凝下了马车,随笙茹七拐八绕,行至一座无牌无匾的白墙院落前。
登上台阶,笙茹叩响朱色大门上锈迹斑斑的铜环。
良久,数人脚步声近。
门一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青砖雕影壁前的两名仆妇,其后是一位身穿紫衣的美艳妇人。
年约三十六七,秀眉杏眸,挺鼻樱唇,和林昀熹有四五分相似,却和崔夫人一模一样!
若非对方比崔夫人稍稍丰腴些,眼角眉梢的气度截然不同,林昀熹差点以为“小姨”来了。
她心底滋生出某种微妙的异念。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素未谋面的亲生母亲,如若尚在人世,或许也是这般年纪,这般美丽吧?
林夫人视线对上她面容的瞬间,清澄水眸缭绕雾气。
仿如混杂了愧疚、哀愁,又带久别重逢的惊讶与喜悦,更多的是释怀和欣慰。
她呆然注视林昀熹片刻,小心翼翼将怀内锦缎包裹的襁褓往前送了半尺,嗓音柔和中暗带颤意。
“阿微,来……抱抱弟弟。”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木昜 1个;
第五十二章
#52
林昀熹怔然, 视线从林夫人悲喜交加的丽容转移至其怀中婴儿肉嘟嘟的脸蛋上。
小婴儿身长约两尺,正闭目深睡, 眉毛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眼睫毛密且长,小嘴微撅, 让人心头发软。
——等等!林夫人方才说,让她抱抱……“弟弟”?
林昀熹彻底懵了,双手悬在半空。
笙茹的震惊不亚于她:“夫人,您、您这是……?”
林夫人眼里徜徉泪花:“阿微, 自十六年前没能保住那孩子, 娘一直引以为憾。去年秋,好不容易怀上了,奈何胎象不稳, 爹娘没敢声张。
“正逢你闯下大祸, 林家遭朝臣围攻, 你爹生怕连累尚在腹中的胎儿,才执意写下和离书,逼我回棠族安胎……如今母子平安,我们是时候好好研究,看能为你爹做点什么了……”
林昀熹脑子如堵了一团云, 又似瞬间被抽空, 空白迷惘。
见她对林夫人之言全无反应,笙茹连忙解释:“夫人,自公爷北行, 姑娘大病一场,忘了许多事。”
林夫人脸上漫过惊色,示意老嬷嬷接过孩子,随即上前挽住林昀熹的手,上下打量,哽咽道:“阿微,你、你该不会把娘忘了吧?”
林昀熹细辨她眼底的歉疚、惊慌与慈爱,竟寻不出半分作伪,难免踌躇——林夫人是演戏?或真不知“阿微”被替换了?
普天之下,如不是林夫人将爱女送走,还有谁?总不会是……宋思锐最信赖的恩师吧?
因林昀熹悬而未决,气氛瞬即从久别重逢的温情脉脉,化为尴尬万分的死寂。
身后一玄衣女子以棠族语说了句话,林夫人如梦初醒,柔声道:“杵在大门外说话多不合适!咱们进屋慢聊。”
她边说边引林昀熹入内,又端量随行的傅千凝,笑道:“这位是谁家的姑娘?该怎生称呼?”
林昀熹檀唇翕张,傅千凝已抢先盈盈行礼:“傅家阿凝,见过林夫人。”
“傅姑娘是王妃母家的亲戚?小时候来过京城,对吧?”
“夫人记性真好!阿凝幼时确曾在晋王府小住过,当时年仅四岁,已无甚印象。”
傅千凝客套着步入宅院,细观方才出言提醒的玄衣女子。
那人衣袍无装饰,发上插了一支银簪,装扮与那日跟随申屠阳的池访先生大致相类,八成是位巫医。
庭院中假山积尘,廊顶屋檐堆忙落叶,墙内杂草蓬生,被秋霜染成半黄半绿,尤显萧条冷落。
林夫人温言道:“我出了月子,便马不停蹄赶回京,昨日早晨方到,尚未来及得收拾妥当……你们将就一下,先到偏厅小坐。”
林昀熹逐渐从混乱思绪中回神,与傅千凝交换眼色,以静观其变。
厅中陈设简单古朴,无任何多余物件,一眼知是仓促整理而设。所幸茶水糕点热气腾腾,勉强有一丁点儿人味。
林夫人屏退闲杂人等,只留林昀熹、傅千凝、笙茹。一番寒暄问候,她坐于上首,双目未离林昀熹,仿佛仍在甄别什么。
“阿微,我明白,娘一声不吭丢下你,你定悲伤难过、愤恨不已……娘并非只顾你未出生的弟弟,而是……实在太生气了!”
她泪水再度盈满眼眶,忙以帕子轻拭,复道:“娘不晓得,你都记得何事,忘掉何事……但有些过往,无论你忘或不忘,已成事实。
“若非你撒娇说想得到蔓缠在岸边松树上的几朵沐星花,岂会引发刘大人、霍七公子和世子爷进行比试?世子又怎会不慎踩中了断折的树枝,跌落山崖下?”
林昀熹头一回听闻,宋思勉因踩踏错地方而坠崖,心中腾起诡秘之感。
“最让娘失望的,是事发后,你的态度!”林夫人越说越激动,早在前年及笄时,你向娘吐露,说心里的人是‘思勉哥哥’,因圣上对你颇有微词,如过早定亲,不利于他的前程……
“可当世子因讨好你而失去双腿,你宁愿龟缩在府里称病,甚至与霍七公子单独会面,亦迟迟不肯去晋王府看上一眼!我那会儿日夜难安,扪心自问,我申屠烟……到底造的什么孽!竟生养出你这等无情无义的女儿!”
林夫人义愤填膺,清泪落下。
林昀熹从未忘记,巧媛亦曾跪在宋思勉跟前,声泪俱下谴责“林千金”,说其明面上宣称父母舍不得她嫁人,实则暗中脚踏几条船,分明是等储君之位敲定再做定夺。
这女子究竟有多狠!闯下一堆祸事,伤透亲友的心,还捡了毫无记忆的她来顶罪?
林夫人泪光泫然,未留神她容光泛起不同寻常的怒意。
“后来……再掀出你毁了朝臣赠礼不认账,私下用库存的同款梅瓶顶替,我、我真想亲手打断你的腿!你爹于心不忍,顾念我怀有身孕,抢在案子送审前,催我避回棠族风头。
“娘生气归生气,照样日日夜夜念着你们父女,既自责未教好你,也遗憾没能陪你们熬这一劫。阿微,你到了晋王府,怎又传出和三公子凑一块儿的传闻?这、这是真的吗?”
林昀熹无从否认,只得点了点头。
林夫人稍褪的怒火又起,几近语无伦次:“你们!你们怎么能向世子的心窝捅刀子!枉你爹十年来怜惜三公子独自在海外受苦受难,一再想方设法传授知识,又屡次夸他懂事!你到底做了什么?你满月宴上,王爷酒后定的娃娃亲,仅仅是个玩笑啊!”
“娃娃亲”三字令林昀熹诧异万分。
听林夫人的意思……她的女儿早在满月时,就和三公子有过口头婚约?
她相信宋思锐对她的情谊,但乍然听闻他在十七年前便和别的女子扯上干系,而且是令她反感厌恶的“林千金”本人,顿时如鲠在喉。
林夫人连连叹息:“阿微啊!当娘的,固然希望你嫁给身体健全、有担当有志气的好男儿……可你跟世子自幼结伴成长,你不能一句‘忘事了’,就把他对你的所有宠爱和呵护全部抹杀啊……
“你老实告诉娘,你是真忘事了?抑或以此作逃避,改而招惹三公子?你们二人是世子最亲近的人,让人情何以堪!目下大错未铸成,咱们尽力弥补过失,可好?”
这话说得隐晦,但林昀熹听明白了——对方在劝女儿回头是岸,重新珍惜为其失去一切的宋思勉。
看来,林夫人和原本的预想完全不一样!
眼前这位面容娇艳的妇人,既非忘恩负义抛夫而去,也没打算为女儿的罪责推卸责任,更没参与“以假换真”的计划当中!
她眼神坚韧,语气坚定,仍极力劝说“女儿”将功补过,切莫一错再错……
倘若她知晓,她的“阿微”早已偷龙转凤,且将林家置于灭族风险之上,只怕真寒透了心!
林昀熹内心涌起霜雪覆盖的悲凉之感。
无往时记忆,却能从梦境及宋、傅二人口中获悉——她没父没母,从小到大随祖父度日。
因祖父秦老岛主忙于管辖海岛,且专门医治海内外专程来求医的各类病患,疏于管教,导致她起初性子蛮横粗野,活脱脱是个小霸王。
与“傅小哥哥”相遇后,他与海岛孩子迥然相异的习惯、气质、教养,一步步影响了她,改变了她。
他如长兄般陪她读书练字、采药捣药、刻苦练功,终究无法弥补她缺失父母的遗憾。
而在京城养尊处优的另一位“昀熹”,有与她相仿的年纪、相似的容颜,拥有慈爱的爹娘、和善的亲戚、优秀的朋友,拥有她可望不可及的才华……非但丝毫不爱惜,还把人伤了个透彻!
她真心替爱护“阿微”的人感到不值。
···
林夫人苦口婆心说了一阵,见林昀熹时有茫然,继而懊恼,渐渐平添怨愤……独独不似以前那般撒娇告饶,或哭得梨花带雨恳切原谅,不禁惶惑。
她总觉女儿所谓的“失忆”,只是避责的说辞,又担心对方真忘光了事。
“阿微,让娘好好看看你……”
林昀熹见她眸带悲悯,宛若海棠滴露,心底发酸,终归没狠得下心拒绝。
她从酸枝椅上起身,莲步行至林夫人面前,努力扮演“阿微”该有的恭顺与依恋。
林夫人对上她渐软的眼波,此前的暴怒渐化为哀怨:“你连唤我一声‘娘’,也不情愿了?”
林昀熹只觉心间酸涩涌上鼻翼,禁不住眼眶一热,哑声道:“娘,您别气,孩儿知错了。”
她没法答应林夫人“转投宋思勉怀抱”,只能说点软言哄一哄,好缓解此时此刻的悲怆。
林夫人被久违的一句“娘”直戳心臆,紧紧握住林昀熹的手,潸然泪下间似有片晌怔忪,突然浑身剧烈颤抖。
“说了半天,娘……有点儿渴。”
林昀熹听她声音不对劲,唯恐她产后身体虚弱、情绪不稳,急忙给她端来一杯茶。
不料林夫人手一抖,茶盏掉落,洒了二人手上、身上大片湿。
“哎呀!没烫着吧?”林夫人手忙脚乱一顿擦拭,“我真是笨手笨脚!阿微……咱们娘儿们到里屋换身衣裳。”
“我来帮忙吧!”傅千凝意欲起身。
“岂有让客人服侍的道理?”林夫人笑了笑,转头对门外的玄衣女子和老嬷嬷说了几句棠族语。
42/91 首页 上一页 40 41 42 43 44 4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