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思勉牵着阿微东转西绕,抵达僻静处,围着一株枝桠稀疏的大树转了数圈,忽然双双消失树后。
巧媛大奇,几欲喊人,转念觉不对劲,便蹑手蹑脚靠近,一探究竟。
离树干约丈许,她惊觉阿微娇滴滴的软嗓自树干中传来,因阻隔略显含混。
“这就是你说的神树?不就空心树嘛!我从书上读到过,老树心材渐死、腐烂,久而久之会造成树干中空,不常见,也没多稀奇。”
“你有所不知,太爷爷太奶奶年轻时遇险,全靠躲在空心树中避难,更因此结下良缘……”
“无上皇和太皇太后福寿安康,怎可能遇险避难?这牡丹园为皇家园林,何来的凶险?思勉哥哥尽信稀奇古怪的谣言!”阿微顿了顿,抱怨道,“又闷又脏,一点儿也不好玩!”
宋思勉温言相劝:“来都来了,咱们许个心愿,看能否获得神树的祝福。”
阿微嬉笑道:“好啊!但愿神树保佑我,长大后能像母亲一样美貌,筝能弹得像我爹一样好。”
“命定之事,何须劳烦神树?”
“那你说一个听听。”
“我不求前程,只求神树为我赐良缘。”宋思勉语带轻笑。
“为何?”
“前程得靠自己挣,姻缘事不能光靠付出,还需契机和运气。”
“所以,你的愿望呢?”
“与其说是愿望,不如说是许诺……”他清了清嗓子,语调郑重,“神树见证,我宋思勉会等阿微长大,等她懂我的心,等她成为我的妻。不论发生何事,我一定尽力保护她。”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阿微惊呆片晌:“你、你……你好坏!欺负人!我不跟你玩了!”
巧媛藏身假山一侧,目视她弯腰从树洞中钻出,绯脸娇俏,边拍打衣裙上的碎屑,边发足狂奔,而宋思勉笑容满脸,撒腿追出。
一颗心空荡荡的,难辨滋味。
关于空心树,确有无上皇夫妇天定奇缘一说。
哪怕猜出此树非彼树,天家小情侣仍乐此不疲地偷偷求个吉利。
外人看来,宋思勉这位晋王世子俊雅不凡,才貌双全,可巧媛却知,他与四年前雪夜偷酒、独自怀念故人、戏弄丫鬟的小少年无异。
看似玩闹的剖白,是情窦初开的他对青涩小姑娘耍的小心机,亦是他以成年前遗留纯真许下的诚挚诺言。
当他们渐远渐无声,巧媛缓步行至大树之后,慢慢地,谨慎地钻进树内。
树洞狭窄,树壁凹凸不平。
她大致能猜到,方才那两人跻身于此,挨得有多近。
抬手触摸不该企及的所在,她嘴角扬起浅淡苦笑。
白首不离的天赐良缘,一世一双人的美好约定,从来不属于她这种卑贱丫头。
她不敢奢求,只愿他……真心不被辜负,福泽得以延绵。
···
翌日,巧媛奉宋思勉之命,将厨娘新鲜做的百花糕送至众宾客的住处。
此等小事,原无需劳动她,但宋思勉故意遣她办这点小差事,叮嘱她务必送至阿微面前。明显是想借她的眼睛,留意林千金的情绪或言行。
巧媛先把糕点送至谢、霍两家的千金和公子的居所,最末才绕回林家客居小院。
临近正午,繁花如胭脂飘染枝头,筛落光影投落在小轩窗上,阿微正在小丫鬟的协助下慢悠悠梳妆。一袭浅绯色绸纱衣光华熠熠,清丽容色更显可人。
见巧媛提着剔红食盒站在门外,恭恭敬敬道明来意,阿微的丫鬟允准入内,示意她将东西放下。
恰逢木桌上摆满了各式刺绣品,条案上铺展珠饰和配件,巧媛一时间不晓得该往哪儿搁。
阿微对镜顾影,吩咐道:“笙茹,再添两朵红玉珠花。”
被唤作“笙茹”的小侍婢从摊满长案的大批首饰中寻找相应之物,然则大大小小的饰品璀璨生辉,教人眼花缭乱,无从下手。
巧媛眼尖,一眼瞥见翠玉、珍珠、金银饰物中的红玉小花,悄声提示:“第三盒,第二对。”
笙茹犹自迷茫。
巧媛暗把阿微当未来主母,心有亲近讨好之意,干脆腾出手,指了指该处,见对方没反应过来,顺带帮忙拿起。
不料笙茹伸手相接,缩回时没拿稳,其中一朵镶红玉的鎏金梅花掉落,砸中一只油润玉镯。
清脆磕碰声惊得屋中人心惶惶。
笙茹先是惊恐万状,随即迅速收敛,改而怒瞪巧媛。
“谁要你多手多脚动我家姑娘的东西?”
另一名小婢赶忙拾起珠花,检查镯子,低呼:“这、这磕破了一个口子!”
巧媛暗怒:好心被当驴肝肺!明明是你们眼瞎手笨,找不着又没端好!
对上阿微转头时的淡淡一瞥,她急忙解释:“不是小人之过……”
话未说完,笙茹扬手给了她一耳刮子:“轮到你说话了?”
巧媛生于谢相府,在宋思勉身边呆了四年,作为王府侍婢,却受比自己小的公府丫鬟所辱,委屈愤怒到无以复加。
可当着林家千金之面,她不好发作。
笙茹劈头盖脸一顿责骂:“你道自己是谁?区区别院厨房粗使,有什么资格触碰姑娘的珍爱之物?现下好了,卖掉十个你也补不回!”
言下之意,要把所有过错全推她身上。
巧媛气得七窍生烟,更让她憋屈的是,在场旁观者无一人为她说半句公道话。
阿微接过玉镯,闷声道:“林家虽不如王府,可金银珠宝倒不差这一件半件。你毁我镯子,一句道歉认错的话也不肯说?仗着谁的威风呢?”
巧媛本想说自己是宋思勉的人,又怕波折再生,咬牙忍泪:“是小的帮倒忙,恳请姑娘恕罪。”
阿微随手将红玉珠花搁置一边,另取了宝石金篦插至发上,左右顾盼,方幽幽的道:“求我原谅的诚意呢?”
巧媛屈膝跪下,双肩因屈辱而不住细颤。
阿微没再搭理她,专心装扮完毕,自顾移步出房。笙茹紧随在后,留下余人拾掇屋子。
跪倒在地的巧媛彻底被忽视。
“到外头跪着吧!等姑娘用过膳、心情好了,自会饶你。”一年长婢子提了那剔红食盒,将她驱逐至门外。
巧媛气极,以为顺手帮个忙,谁知人心难测,遭人反咬一口。
为顾全自家世子和阿微的情谊,她不得不忍气吞声,独自跪在阶前,忍受着前所未有的冤屈愤恨。
奈何小半个时辰,压根没人理会她。
最终,林夫人路过,见她服饰非林家丫鬟,问明缘由,愠道:“阿微真是的!既是无心之失,林家人为客,岂可反客为主,私自处罚王府侍婢?”
巧媛总算获准离开。
跨过客院门槛,徜徉在眼眶中的泪才倾泻而下。
她怕人瞧见狼狈相,咽泪装欢,沿院外层叠花林,辗转走向偏僻处。
香气四溢,侵吞她不甘的心。
怨那犹带乡音的乡下丫头笙茹,也怨是非不分的林家千金,怨其配不上她家世子。
是夜,赴宴归来的宋思勉浑身酒气,见巧媛默不作声地为他卸衣,左脸微微鼓起,遂笑问:“半天没了影?生气了?”
“小的怎敢?”
“我听到传言,说你得罪阿微罚跪……她是林家独女,小性子娇纵惯了,连我都得让着她三分,你莫往心里去。”
巧媛眸泛泪光,非为自身抱屈,而是为宋思勉:“您堂堂晋王世子,何必对她诸多顾忌……?”
“傻丫头,你懂什么呀!”宋思勉脸色酡红,以两指捏了捏她的鼻尖,“位卑者的低头叫微贱,位尊者的低头,叫宽容和谦让!”
巧媛因他难得的触碰而神思翩飞,脸颊如被火舌舐过,粉唇翕动,久久说不出话。
宋思勉被她略带腼腆的拘谨状逗乐,趁她呆呆立在原地,抓起桌上酸梅饴往她嘴里一塞。
“好啦!赏你颗饴子,别冲小爷哭丧着脸。”
这下猝不及防,酸味瞬间掠入她的唇齿。
须臾后,融汇成丝丝缕缕的甜意。
【三】
章和十三年,女大当嫁,在谢家当管事的父母开始替巧媛物色夫婿。
譬如,张家五郎虽无家族酱醋坊的继承权,但已能自立门户,做点小生意。
譬如,李家大郎虽有腿脚不便的老母亲,胜在家中有几亩地。
譬如,卖豆腐的秦大娘家的儿子,是个皮相相当好的年轻小伙,读过点书,人又孝顺……
巧媛每每休沐回家,耳朵几乎听出茧子。
出入王府相府,见惯优秀如宋思勉、霍书临、谢家小公子这样的青年才俊,寻常男子再难入目,更何况她心有所属,岂会随随便便嫁给歪瓜裂枣?
明知好高骛远的想法不对,可她舍不得辞别守候了六载的主子。
哪怕深晓他的储君之位呼声甚高,迟迟不娶的原因只为等待林家千金及笄,她依旧痴心奢盼,能在他身边多一天是一天。
她能做的事不多,亲手为他栉发更衣,保管服饰玩物,搭上两句无关痛痒的玩笑话。
仅此而已,亦足矣。
夏末,雨声淅淅沥沥,回荡于侍婢居所。
巧媛今夜不当值,沐浴后本想好好睡上一觉,推窗惊觉雨夜冷凉,担忧这天气要提前入秋。
她自忖为宋思勉所备的床褥被衾足够应付变天,但明日该添置的衣裳未必充足。因不放心传话,她决意亲去再三确认。
手撑油纸伞,踏着卵石小径,她顺着清静小道返回世子院,依稀听闻熟悉的喝斥之声。
“都给爷滚出去!”
巧媛暗暗纳罕:世子近日火气不小……莫非枢密院有烦心事?
循声而去,恰好撞见两个小丫头从浴室撤出,手里抱着宋思勉白日所穿的衣物,见了她,面带愧色。
“巧媛姐来得正好……劳烦你去劝一劝,哄一哄吧!”
巧媛低声询问,问不出缘由,立于虚掩木门之外,软言问:“您这回闹的是哪一出呢?”
宋思勉正自窝火:“你一整日跑哪儿去了?”
“小的今日不当值。”她弯起唇角。
“那你这会儿来做什么?”
“怕您受凉,多备点秋衣,”巧媛静立良晌,温声道,“小的一介女流,不懂世子所思所想,想劝无从劝。您若乐意说便说,要是什么也不愿说,便请闭上眼,安心歇一会儿,容小的给您按摩肩背、舒缓筋骨,可好?”
水流声中,宋思勉闷哼,以示默许。
巧媛推门拨帘,绕过半透纱屏步入,因门窗紧闭之故,氤氲水雾逼得她呼吸不畅。
浴池四边淡鹅黄纱帐半垂,遮挡跳跃烛火。宋思勉束起长发,赤着上身,仰头靠在浴池边缘的石雕侧,长眸斜斜睨向她时,眼神掺着微妙惊奇。
巧媛褪下披风,随意搭向衣架,展露一身水红色家常私服。
纤腰束素,青丝半挽,无端增添丽色。
对上他的审视眸光,她窘然一笑:“来得仓促,请恕巧媛失仪之罪。”
扯过一根缎子襻脖,左右缠绕两袖,她洗净双手,跪坐至他身后,用十指柔柔为他揉捏肩颈。
她往日没少给他推拿,但多半在他看书间隙。
此刻肌肤触碰,柔软与坚韧相抵,异于往常的温热感火速流窜彼此周身。
宋思勉似有一瞬僵滞,肌肉紧绷,沉默许久,没话找话:“你最近都把活儿交给旁人来做?想着偷懒?”
“婢子家中催归,自是提前锻炼手底下的人。”
“催归?让你回相府?”
巧媛垂目:“世子,我十五了……爹娘担心我嫁不出去。”
“哦。”他若有所思。
“往后能陪您的日子……怕是无法长久,您不与小的说说烦心事?”
宋思勉寥落渐散,烦躁又起:“不还是那桩破事!霍七!霍七那家伙!竟又跟小爷争!”
巧媛浅笑:“那便争呗!反正他又争不过您。”
“你!”宋思勉先怒后怔。
“小的说的是大实话,霍七公子虽好,相貌、才华、家世岂能与您比肩?”
她软嗓柔如水,语气笃定自然,配合指腹逐渐加重的力度,无形中传递了坚定信念。
宋思勉薄唇扬起浅弧,闭目感受她手掌揉移时带来的舒适,又似记起某事,叹道:“可恨!我都十九了!那小妮子尚在豆蔻之龄……连想想都成罪过。”
他沮丧地掬起清水,泼向额头,顺便捂住了微红的脸。
巧媛侍奉多年,眼看他从懵懂小少年成长为血气方刚的青年,他偷偷藏匿的图册、秘密替换的被缛、难以启齿的异念……瞒得过旁人,却瞒不了她。
此际的眉眼情态、举手投足泄漏不可言说的羞恼愧疚,显然不仅仅源于他暗地里肖想过的阿微,还有和她孤男寡女共处浴室、肢体接触所滋长的绸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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