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端坐在堂上,杨氏满面春风,笑容可掬,对每一位“妹妹”都关怀备至。韩氏依然淡淡的,其他夫人孺人都含笑应对,脸上带着适度的感激,话中留有三分余地,渲染得屋里一团和气。
等到该来的人都到了,王爷与老王妃便一起从后堂出来,坐到主位上。两人的脸上都没有笑容,也不见恼怒之色,让大家都有点儿忐忑不安。
众女起身见礼,顿时满屋皆是衣香鬓影。
皇甫潇神情冷淡,抬了抬手:“都坐吧。今天召集你们过来,是有重要的事要宣布。”
房间里侍候的丫鬟婆子们全都退了出去,那些侧妃夫人孺人都肃容端坐,洗耳恭听。
皇甫潇的声音低沉,带着逼人的威严:“明月公主即将成为本王的王妃。在她未嫁之前,她的身份乃是神鹰汗国的公主,金尊玉贵,不容轻侮。你们都要记住了,这不是家事,而是国事,若是我们慢待了公主,便是轻慢了神鹰汗国,轻则赔礼道歉,重则两国开战,无论哪种结果,最终都将导致我大燕国力大损生灵涂炭。北方有蒙兀铁骑虎视眈眈,大燕与神鹰交好,乃是利国利民之举,本王与公主联姻,也是为了天下苍生不受刀兵之苦。虽说规矩是后院不得干政,但本王希望你们记住,明月公主身份尊贵,将来入我王府,成为王妃,你们更要敬重,别忘了上下尊卑,做出糊涂事来。”
杨氏心中咯噔一下,暗感不妙。其他女子也都听出了端倪,心里各有思量。等王爷说完,她们齐声答道:“妾身遵命。”
皇甫潇的神情这才缓和了一些,伸手端过茶碗,一边揭开茶盖一边说:“公主即将进门,诸事繁杂,以后更会有诸王妃和诰命夫人来王府商议相关之事,须有身份相等之人出面主持大局。从明日起,王府中馈暂由母妃主理,杨氏与韩氏从旁相助。大婚典礼由礼部与神鹰汗国送请使团的诸位大人商议,等章程出来了,你们照着办就是。至于婚前该办的礼,都照着我们大燕的习俗办了,该送公主那儿的就送去,至于公主是否回礼,回的什么礼,各国有各国的风俗,不可强求,更不可妄加评论。公主远道而来,身边侍候的人不多,王府可以送几个丫头过去打杂,但是切记,去了就要听公主身边人的使唤,不可颐指气使,出丑露乖,丢我们王府的脸面。”说到后来,他的脸色又沉了下来,“别以为人家是来自北方的蛮夷,可以任意拿捏,神鹰汗国的送亲使团里有的是饱读诗书的大才子,说起圣贤之道规矩礼仪,不输于我国大儒,若是想去欺侮,必会自取其辱。”
杨氏没有吭声,脸色有些难看,笼在袖里的手微微颤抖着握紧了丝帕,这才勉强控制住情绪。
韩氏等了一下,见她不说话,这才柔声道:“妾身谨记王爷的吩咐,定会认真襄助母妃,尽力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皇甫潇面色稍霁:“韩氏一向谨慎,与公主有关的事就交给你了,你与母妃细细商议后,再交代妥帖的人去办。至于后院的日常事务,仍由杨氏打理,若有难以决断之事,也是与母妃商议着办。”
杨氏连忙收拾心情,微笑着应道:“是,妾身一定凡事以母妃为主,不敢擅专。”
“那就好。”皇甫潇点了点头,又看向其他人,“若是一时人手不够,要调你们身边的人,谁都不许借词推托。”
所有女子都躬身答道:“是。”
皇甫潇放下茶碗,摆了摆手:“好了,你们都回去吧,今晚本王陪母妃用膳,不须侍候。”
众人起身行礼,依次退出门去,带着丫鬟回自己的院子。
韩氏从来不急着献殷勤,什么都照着规矩来,既然王爷说不要她们侍候,她就默默地离开。
杨氏犹豫了一下,见王爷没有开口留她,显然不打算单独留她下来,也只得退下。王爷既不斥责她,也不容她解释,干脆利落地削了她手中的权力,让她惊恐万分。往日的宠爱与信任顷刻间便烟消云散,难道只是因为她给公主派去了孙妈妈?走在冰冷的风中,她微微眯起双眼,心中飞快地盘算起来。
等到人都走了,皇甫潇才起身去扶老王妃:“儿子不孝,要劳累母妃了。”
老王妃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杨氏居然如此短见,没有禀过我,就擅作主张。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就连我这个不问世事的老太婆都不会做出这样没脑子的事。我要给公主送礼之前就叫她来过,还提醒她,让她去找齐参军打听打听,到公主那儿要用什么礼数才妥当,结果她倒好,做出这么失礼的事来,倒让你在外面为难了。”
皇甫潇搀着老王妃到偏厅坐下,微笑着安慰母亲:“母妃勿恼,儿子也没什么为难的,不过是送亲使过来抱怨两句,儿子给他解释清楚,也就没什么了。其实公主年少,并没有想那么多,是公主身边的妈妈有些气恼,这也可以理解。那些妈妈是公主的母亲拨过来,陪嫁到大燕,规矩礼仪肯定都是不错的,猛然听到咱们亲王府竟然会派妈妈去教公主规矩,肯定心中不快。说得严重点儿,这种举动似乎在暗示公主不懂规矩,岂不是在指责神鹰汗国的大妃?辱及别国皇室,相当于向那个国家宣战,你说是不是很严重?”
“那当然。”老王妃连连点头,“咱们亲王府一直没有王妃,虽有杨氏代掌中馈,到底是少了见识,有点儿小家子气。我听说公主的性子爽利大方,既是解释清楚了,应该不会心存芥蒂吧。”
皇甫潇被翠珠服侍着净了手,半哄半真地笑道:“儿子要避嫌,一直没见着明月公主,但是也听过不少人提起。公主确实活泼大度,琴棋书画针织女红或许比不上咱们中原女子,却有着草原儿女的爽朗气度,不会计较这些小事。送亲使大人过来找儿子说道说道,也只是因为事关国体,他职责所在,必须来交涉一下。儿子表明态度,对公主十分敬重,绝无轻慢之意,他也就不再追究。”
“好好。”老王妃放下心来,“你放心吧,大婚之事就交给娘,保证给你办得妥妥当当的,不出一点儿纰漏。”
皇甫潇愉快地说:“有母妃看着,儿子当然放心。最近政事繁杂,儿子实在没有精力,筹办婚事方面全都托给母妃了。韩氏比较稳重,母妃可以把小事交给她办,大事就和齐参军商量。”
“好。”老王妃答应着,接过翠屏递来的筷子,笑眯眯地道,“我现在就盼着公主能早点儿过门。你有了王妃,也能轻省些,不用再为后院的事操心。”
皇甫潇想了想:“公主还小,得看看再说。”
老王妃拍拍他的手:“没事没事,我先帮着管管,等她能理事了再交给她。”
皇甫潇略感诧异:“看来母妃很喜欢公主。”
老王妃笑道:“我虽没见过,听人家说起,却也有个大概的印象。公主天真活泼,我听了就觉得喜欢。”
皇甫潇顿时明白了,也笑起来:“公主的性情确实与母妃有些相似,将来过了门,正好与母妃做伴。”
老王妃欢喜地说:“那是再好不过了。”
杨氏阴沉着脸,回到自己的怡玉阁。
她还没走进上房,钱妈妈便满脸堆笑地迎出来,服侍她进了屋,张罗着上热茶,换手炉,通知厨房送膳食过来。
杨氏看着钱妈妈,心里恼怒异常,可是钱妈妈侍候她多年,一直忠心耿耿,又做了两年的管事,按理说不应该把事情办砸,到底问题出在哪儿呢?
她想了一路,依然没想明白,这时便挥手让其他人出去,神色凝重地说:“钱妈妈,你把去公主那儿的事再跟我说一遍,每一句话都不要漏,包括公主和她身边人的神情举止都要告诉我。”
钱妈妈见她脸色不对,不禁心里一震,立刻收了笑脸,非常详细地复述了到迎宾馆见公主的情形。
杨氏听得很认真,在一些细节上反复询问。等钱妈妈讲完,她又沉思了一会儿。钱妈妈惶恐不安地站在那儿,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半晌之后,杨氏才皱着眉说:“你们见公主时不行大礼,惹得公主恼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只是没想到,他们会直接去找王爷。”
她习惯了暗地里钩心斗角,表面上不动声色,后院里人人如此,再是恨得咬牙,见面时都是笑容可掬,没谁会像公主那般简单粗暴,直接把事情抬到桌面上。以前她没跟这样的人斗过,一时不防,却吃了个大亏。王爷肯定觉得难堪,不得不表明态度,给他们个交代。此时他正在气头上,也不便辩解,只能暂忍一时,徐图后计。
想到这儿,她吩咐道:“钱妈妈,你去我的嫁妆里挑几样物事,明儿一早就到迎宾馆去,向公主赔罪。要跟公主说明白,我原是怕公主身边侍候的人不够,这才派孙妈妈去搭把手,帮着侍候,并不敢教公主规矩,只是你说急了,本是想介绍孙妈妈是王府供奉,却混到一起说,造成了误会,请公主责罚。”
钱妈妈一听便明白了,立刻点头:“是,主子放心,奴婢一准办得妥妥当当。”
“嗯。”杨氏松了口气,这才觉得有些饿了,于是起身道,“饭摆好了吗?”
守在门口的大丫鬟素芹掀帘进来,脸色有些不好看:“主子,菜只送来了一半,说是厨房忙,有一半的灶在做韩侧妃的菜,忙不过来。”
杨氏勃然大怒,猛地将茶碗扫到地上:“那帮没见识的奴才,以为那头会踩到我头上,这么快就上赶着巴结了?哼,明天我就要她们好看。”
钱妈妈赶紧拿着帕子上前替她擦手:“主子犯不着跟那起子不开眼的奴才置气,仔细伤了手。”
杨氏很快冷静下来:“也好,趁这个机会看清楚谁是墙头草,谁是忠,谁是奸。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她们以为凝碧阁就要出息了,哼,我倒要看看韩氏有什么本事能强过我。”
“是啊。”钱妈妈连声附和,“主子消消气,用不着跟她们一般见识。凝碧阁那头从没管过事,乍一接手,能有什么作为?只怕更要惹得公主震怒,到时候王爷也不会待见。”
杨氏缓缓点头,脸色也不再阴沉。
这时,素心进来禀报:“菜都上齐了,娘娘可以用膳了。”
杨氏“嗯”了一声,起身走了出去。
此刻的亲王府,处处灯火通明,离怡玉阁不远的凝碧阁也是一样。明亮的烛光中洋溢着喜气,那些丫鬟婆子都已经知道自己的主子要开始管事了,她们的身份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以往去厨房传饭,厨房管事和厨娘都要先紧着杨侧妃,然后才轮到韩侧妃,今晚却完全变了,丫鬟过去刚说了一声,厨房里就答应得脆脆的,须臾之间就把滚热的饭菜送了过来。
紫云和彤云服侍着韩氏更衣净手,然后到偏厅坐下。
田妈妈递上象牙筷,笑着说:“今日厨房里特别巴结,再不像以前那般敷衍。”
韩氏淡淡地道:“趋炎附势,人之常情。别人怎么做我不管,咱们院子里的人可不能如此。田妈妈,你等下召集所有人训话,告诫她们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出外办事说话,更要谦逊谨慎,若是谁想要仗势欺人或是谋取什么好处,我这里可容不下她。”
田妈妈连忙正色道:“是。服侍完主子用膳,奴婢便把人都叫来。”
“嗯。”韩氏不再吭声,沉默着用完晚膳,便起身离开。她没有坐下,而是遵循养生之道,在屋子里慢慢地踱着步。
彤云沏好茶端来,看着韩氏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得了王爷的信任,主子难道不高兴吗?”
韩氏抬头看向她,微微笑了笑:“我当然高兴,只是思忖着要把事做好却并不容易。我没打理过后院的事,在各处也没安排过自己的人,若是那些奴才阳奉阴违,故意使绊子,只怕稍不注意就会出错。到时候总有人会在王爷面前进言,我就落不到好了。”
彤云马上担心起来:“那怎么办?现在时间很紧,也来不及安插咱们的人了。”
韩氏摇头:“就是有时间也安插不了,王爷有话,杨侧妃依然打理后院,我只是协助老王妃筹办大婚之事。”
彤云想了一会儿,倒是放了心:“大婚礼仪都是由外面的大人们商定的,主子只须按着章程办。这是王爷大事,哪个奴才都不敢放刁,否则就是死罪,还要祸及全家老小。”
“话是这么说。”韩氏反复琢磨了半天,忽然笑了。
她想明白了。王爷这么做,应该是在为公主造势,怕公主年少,入府后压不住,就会有刁奴欺主。现在让她协助老王妃筹办婚事,不过是要用她的谨慎小心,以免再出现派教养妈妈去教规矩这种蠢事,伤及公主和王爷的脸面。如今有老王妃掌总,就算有大胆奴才暗地里懈怠,她也可以借老王妃的手严加惩戒,只要杀一儆百,就不怕奴才放刁。她也想看看,杨氏的心到底有多大,王府里有多少不怕死的奴才敢逆天行事。
由今晚的事情可以看出,王爷对即将过门的王妃非常看重,至于是什么原因,她并不知道。听说明月公主与中原女子完全不同,浓眉大眼,高挑丰满,性情直爽,天真活泼,难道是因为这样才讨了王爷的喜欢?可是如果王爷喜欢这样的女子,以前十余年怎么没有找此类女子入府?
她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便不再伤脑筋,坐下来喝了一口茶,然后让彤云叫来田妈妈,对两人交代道:“明天你们带上礼物,到迎宾馆去求见公主身边的妈妈,与她好好结交一番。公主千里迢迢而来,嫁妆方面应该不会全部备齐,有不少东西要在咱们燕京置办。你和田妈妈问问公主身边的姑娘和妈妈,看看需不需要咱们帮忙推荐好工匠为公主打造合意的首饰,若是公主身边没带好绣娘,咱们也可以推荐最好的绣坊。你们可以婉转地透露,先王妃去世后,王爷做主,已经将先王妃带来的嫁妆全部退回了她的娘家,王妃的寝宫中不会有任何先王妃的物件。另外,你们要装作不经意地提一句,王爷已经将未来王妃的寝宫更名为无双殿。”
彤云和田妈妈都不明白给王妃寝宫改个名字有什么含义,但是韩氏的大嫂曾经来看她,说起公主有个汉语闺名,叫无双,所以当韩氏知道王爷给王妃寝宫更名为无双殿时,便明白了其中的奥妙。王爷此举为了博公主欢心,她自然有义务传达给公主知晓,免得王爷明珠暗投,公主在懵懂不知间辜负了他的美意。
彤云和田妈妈领命,去挑选了送给公主身边人的礼物,送来给韩氏过目,经她认可后便退下去找盒子装好。
透过窗纱绮罗烟,韩氏看向外面的夜色。
檐下的宫灯跳动着橙色的光芒,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渲染出几分落寞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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