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锦随手拿了她手上的话本子翻了两页,甚是无辜地说:“我的马车坏了,正在修。”
这个借口他大前天就已经用过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这次又是哪里坏掉了?”
“不知道。”他一面看着话本子,一面道,“桂圆还在琢磨,到底从哪个地方砸才会让你觉得严重,修起来又不会太费事。”
他倒是说得坦然!
“您现下倒是连搪塞都一并省了。”
他点头道:“砸了再装回去确实是挺麻烦的,你也该体谅体谅他们。”
到底是谁不体谅谁啊?!
沈衡闭了闭眼,索性直接说:“正所谓男女授受不亲,我知您是随性惯了,但好歹我还是待嫁之身,这般下去,谁还敢娶我?”
苏月锦闻言,倒是将手上的书放下了,分外认真地道:“阿衡,你嫁不出去真的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光这脾气秉性便不太好嫁了。
一句话,气得沈衡差一点七孔流血,身首异处。她再顾不得什么端庄,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句:“嫁不出去老娘也认了,你现在就给我出去!”
苏小千岁斜靠在马车的桌案上,在“去”字的尾音之后缓缓说了一句:“那便嫁给我嘛。”
只是彼时沈大小姐还在气头上,根本没听见他说的什么,再问时,他却只是轻咳一声,换了别的话题。
其实,再聪慧的男人,在心爱的女子面前也难免踟蹰。
他了解她,从很早的时候便了解,所以他不想逼得太紧。
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他观望着这张脸良久,默默地将她的头发打了一个结,乱糟糟的一团,像个死面疙瘩。
都说画眉是闺房之趣,他却更喜欢她的一头长发,只是绾发的手艺,似乎差了一点。
苏月锦给了道道三枚玉佩,让她承认沈衡头上的东西是她编的。她偷偷朝里面看了一眼,果断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说:“王爷,这事您还得再加一盘酱肘子。”
沈衡最近觉得有些奇怪,因为不甚喜欢钻研的道道突然开始学习绾发了,这种兴趣实在让她不知道该喜该忧。
作为一个官家小姐的侍婢,道道可以说是最不称职的,除却最简易的堕马髻,她几乎对所有发髻都一窍不通。诚然,这次也是不通的。
沈衡每每睁开眼睛,都不太敢照镜子。
“道道,我觉着人生须得学会释然。对于自己改变不了也精进不得的事,真的没有必要这么执着。”
就如她对于扯谎这种事,哪次不是绞尽脑汁琢磨,却轻而易举地被拆穿?
总有那么一两件事,是如何努力也到做不到的。
道道站在一旁,挺揪心地看着她,小声说:“小……小姐不喜欢吗?奴婢倒是觉得,偶尔尝试一下新的发式也没什么不好。”
沈衡闻言微笑道:“你可以在自己头上尝试。”
可是那样就没有酱肘子吃了啊。
道道吞了口口水:“自己练,练得不好。这东西得边盘边端详,而且奴婢胳膊太短,够不到后面的头发。”
沈大小姐听后差点热泪盈眶,难得她的道道这般勤奋,她再不支持一下就实在对不起这份主仆情谊了。
她刚想说“要不你去给我爹梳吧,他对于新事物的接受能力还是很强的”,便感觉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了,苏小千岁清俊的侧脸就这么迎着朝阳出现在她的眼前。
他正在同旁边的人吩咐什么,转脸看到她此时的“妆容”之后一怔,几乎下意识地对桂圆说:“快将帘子放下。”
这是有多惨不忍睹!
道道看着桂圆公公麻利的动作,多想说一句:王爷啊,您梳的时候怎么就下得去手呢?
“阿衡。”良久,他方才隔着帘子唤了一句,“我们要在这里转水路回去,你梳洗一下,我带你出去玩。”
沈衡不知他语气里为何带着愧疚,只当他是觉得他自己方才唐突了,便大方地道:“且等等,我马上就来。”
根据这段时间坚持的“君子之交”,她已经很深刻地意识到,要将一个“小人”改变成君子有多么困难。
所以,她轻叹一声,还是等到回京再说吧,到时总是要分道扬镳的。
也许就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她其实也会不舍。
他们所处的地方名叫耀月城,是北水池岸最富饶的一座城池,远山而居,靠水为岸,是湘北一带出了名依山傍水的好地方。
一条挽溪湖恍若天镜,湖色青碧,依湖而立偶感清风,连带几日的舟车劳顿都舒缓了许多。
桂圆站在一旁小声对苏月锦说:“王爷,奴才听说附近有一处红枫林,林内廊亭考究精巧,是文人墨客最喜欢的地方。回廊上风景宜人,最适合年轻男女谈天说地,您看,嘿嘿——”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小声,面上的表情却是极其暧昧。
苏小千岁看着他那副样子,十分嫌弃地侧到一边,对沈衡道:“我们去临将阁吃蟹吧,那里的蟹黄粥很好吃。”最关键的是,点心做得也很好。
两两敲定,竟是都满意的。
路过桂圆身边的时候,苏小千岁轻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约会这种事还是投其所好为好。”阿衡连古诗都背不下来几首,看什么风景!
两人相携而行,没走多远便遇上了手持折扇的顾允之。
他今日穿了件淡蓝绣蝠纹的常服,头上一支白玉簪越显风流,他笑呵呵地迎上来,道:“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兴致勃勃的样子?”
沈衡笑指着不远处的酒楼,道:“去吃蟹,听说阁里的螃蟹都是现吃现捞的,新鲜得很。”
顾允之含笑扫了两人一眼:“原来是这样,正好我也是愿意吃这东西的,同去可好?”
沈衡知道他同苏月锦的关系极好,想着同去也无甚不可,便大大咧咧地点头:“那自然是好的,多一个人也热闹,大家一块去嘛。”
一旁的桂圆和道道相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不解风情”四个大字。
顾允之是什么人?那是出了名的玉面元君,虽瞧着温润,实际上能入他眼的人寥寥无几。沈衡看不出这里面的意思,旁人可是看得真切。
这段时间,因着这位顾侯爷总找沈小姐下棋,千岁爷与她独处的时间本来就不多,难得出来一次,哪能愿意多一个人?
桂圆偷偷看了看自己的主子,果然,那张清清冷冷的脸上跟挂了层糖霜似的,说出来的话也半点不含糊:“你要吃蟹便自己去,我要同阿衡单独去吃。”一句话,说得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沈衡讪讪地推了他一下,一时竟也不知说什么好。
顾允之眨了眨眼,似乎早料到这人的性子,颇有些埋怨地说:“你怎的这样小气?大家在一块不好吗?有了阿衡之后,你便不待见我了。”这话说得体面,避重就轻,让人不好回绝。
苏月锦沉默了一会儿,语重心长地说:“成亲之前都是要花前月下的,等阿衡生了孩子,我便有时间陪你了。”话毕,直接拉着沈衡离开了,徒留石化的众人,半晌未能回神。
沈大小姐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整个人都有些蒙了,也不知他话里的意思可是同她理解的那般。
他们这次来,没有惊动耀月城的官员,也只做寻常商旅打扮,为的就是不想太惊扰当地的百姓。
用过饭后,两人租了一条小船,泛舟湖上,终于有了些意境。
只不过,湖上的画舫也跟着多了起来。
其实所谓的画舫,这里头道道许多公子爷心里都明白,无非就是些坊间上不得台面的新营生。
吹拉弹唱的姑娘端坐其中,偶尔晃过哪个公子的眼了,便请上自家的船里弹上一曲,比烟花柳巷多了份雅致而已。
沈衡已经记不清这船上到底被丢了多少姑娘的帕子了,她一面看着,一面琢磨着等下要不要拿回去几条,让道道留着擦桌子。
苏月锦则是一直泰然坐于舟上,偶尔托腮捡几块鱼食丢下去喂。
艳红色的大船缓缓靠近的时候,沈衡尚在瞧着他喂鱼。一名身穿大红色长裙的鸨娘挥舞着满是香粉的帕子,媚笑道:“公子同个丫鬟坐在舟上有什么意思?要不要我叫几个姑娘来跟爷们解解闷?”这般说着,已是拉开了船上那一层薄纱。
沈衡瞧着那里面坐着的姑娘,环肥燕瘦,当真是各有千秋。
她打趣似的看向苏月锦,笑呵呵地道:“爷们可要请一个上来?”
他歪头看着她:“等下你吃醋了,我可是要倒霉的。”他像是喜欢自找麻烦的人吗?
船里突然传出一曲调子,听不出是用什么乐器弹的,似琴似筝,匆匆几个音节,却是极为悦耳。只是弹奏的人似乎有些焦急,曲调有显得些许凌乱。
沈衡不懂音律,却看见苏月锦听后整个人都僵住了,愕然抬眼看向那处声音的源头。
“是阿漾!”
第七章
苏月锦的“童养媳”
苏漾是在一个大雪封山的日子里被苏月锦拖回来的。
之所以用了这个略显强硬的词,是因为当时的苏小千岁只有四岁,而昏迷中的阿漾已经是个六岁的孩童了。
一个四岁的幼童要扛回一小袋水果尚且吃力,更何况要拖回去一个比自己还高出半个头的半大孩子。
苏漾被拖回去的时候,后脑勺上的青包足有鸡蛋般大小。皇后娘娘当时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孩子不过是饿晕过去了,怎么就被磕得千疮百孔的。
苏小千岁乖乖地坐在床头吃点心,坦然地说:“雪山上的路太不平了,娘应该着人去修修了。”一语道破天机,这孩子哪里是饿的,分明是在路上生生被磕成这样的。
皇后娘娘礼佛,瞧着自己儿子造出来的孽实在不安,赶巧第二日千岁爷便高烧不退,骤发了余毒。
彼时,他们娘俩还住在奉芜山上,山里白胡子的臭屁神医摇晃着脑袋说:“皇子殿下的命格不好,须得找个命格属水的女娃娃冲喜,七天之后准好。”
实际上,这话真是没有的事。
受过风寒的人都知道的,这病算不得什么大事,就算随便喝些汤药,七天之内也必然能够痊愈。糟老头不过是成天被皇后娘娘盯得烦了,顺口胡说了一句。
天家的孩子难免金贵,自打进了他这山门,你瞧瞧那一大堆人跟在后面转悠的阵仗,让他这清汤寡水过了一辈子的老东西如何不厌烦?一点小伤寒就连续被传召问话了三次,他自然得想点别的方法让自己躲个清闲。
他这厢倒是真的清闲了,可是急坏了圣上和娘娘。
他们这一行走得匆忙,哪里会带年纪小的女娃随行?两人一琢磨,前些时日捡来的孩子不就是个属水的吗?虽说她的八字尚未算过,可是在雪地里捡回来的,还有比这更好的吗?后来他们担心女娃的五行不合,当即又赐了个“漾”字做名。
于是,一锤定音,御赐的水命女娃苏漾就这样在昏迷的第二晚被送上了“龙床”,做了苏小千岁的童养媳。
苏漾醒来之后,整个人都是蒙的,乐呵呵地被哄着啃了三个肉包子之后,听说自己就这么嫁了,直接放声大哭。
而苏小千岁一面优雅地擦着鼻涕,一面用同一条帕子帮她擦了擦眼泪,说道:“这事他们也没同我商量,等你长大了,会翻墙的时候,你再走吧。”
苏漾含泪瞅着院子里丈高的石墙,最终还是妥协了。
诚然这事办得有些不地道,颇有几分强抢民女的意思,但这“强抢民女”的是庆元朝的皇帝,却是一般人奈何不了的。
苏漾是个被牙婆子拐走的孩子,只记得自己被拐的时候也是吃了三个肉包子,等到明白过来的时候早不记得自己家在何方。
她误入奉芜山,是因为听说自己要被卖到偏远的蜀地才偷跑进来的。
苏小千岁瞧着她那傻啦吧唧的样子,怎么瞧怎么觉得自己吃的亏更多一点。
四五岁的孩子,哪里明白什么情爱?苏月锦在山中养了七年的病,苏漾便在山里陪了他七年,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倒是真有那么些意思。
教苏月锦习武的先生是个途径奉芜的游方道士,性格极其古怪,却有一身出神入化的好功夫,但生平只收一名弟子,苏漾的功夫都是苏月锦学成之后教给她的,他们俩说是师徒也无甚不可。苏小千岁不会轻功,但学了吐纳之法之后,第一个教给苏漾的便是翻墙。
事实证明,这个用三个肉包子就骗到手的傻妞还是颇有些悟性,旁的本事不足,翻墙的功夫学得倒是出彩。
苏小千岁无聊的时候,就喜欢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看她翻墙。只是翻着翻着,这人便翻远了。
开始的时候,她是隔两天回来一次,后来是一个月回来一次,再到最后,一年也回来不了两次。
而且最奇怪的是,这位被找来冲喜的主子从十三岁开始便不张口说话了。
许多人都私下里猜她是在外面遇上了什么事,但也没见宫里的主子们给她请大夫,就这么由着她隔三岔五地回来一趟。久而久之,许多人都不记得,苏小王爷原是有这么个童养媳的。
“说是冲喜,实际上就是点了一晚上的红烛。苏漾长大了之后也未曾办过什么仪式,身份比平妾略高,性子倒是极温婉的,同底下人相处得也好。”顾允之说完,奇怪地看了沈衡一眼。
这丫头回来之后便坐在客栈的大堂里不言不语的,问她什么也只是摇头,良久方说了句:“阿漾是谁?”
他只当是苏月锦同她提了,虽说惊诧于他会提起,但沈衡那可怜兮兮的样子,也实在让他瞧着不忍心。
“温婉,你见过阿漾了?”
他确实是听说苏月锦带了一名女子回来,只是他尚未见到,也不知是不是谣传。
沈衡低头搓了搓手:“我没看清她的相貌。”
事实上,她看到了那姑娘手掌上的青黑,以及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整个前襟都快湿透了,分明是中了毒。
她那时不知那名女子同苏月锦的关系,只当两人是旧识,回了客栈之后还想帮忙换衣服来着。
只是——
“阿衡,你出去。”他当时是这样说的吧?面上是不容置喙的严肃,就连桂圆进去都被挡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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