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从容的笔顿了一顿,写道:“药已用上,大哭一场,眼疾可愈。”
颜清和颜秀面面相觑,才明白过来骆医师询问此事的用意。
颜清解释道:“骆医师定然不知,自先王去世,我们殿下再未流过一滴泪,就像被下咒一样,变成了一块冷心冷血的石头。”
诸葛从容写道:“伤心忍泪,有损心肺,此咒必须解。”
颜秀道:“我们也知道这样不好,但是先王强人所难,也是有因由的。”
诸葛从容着急写下:“不论何等因由,必须解!她与宋王感情笃厚,若是宋王的死讯都不能令她流泪,恐怕一辈子都治不好眼睛。”
颜清道:“可是我怎么觉得,殿下从来不愿意搭理宋王。宋王死了,是不是对她无关痛痒?或许我们应当再与她说说齐王和先王?”
诸葛从容写道:“他人之死,皆是陈年旧事,不会再使她落泪。你们这几日还是要与她多说宋王,务必流泪。泪水催出盲毒,殿下才可重见光明。”
颜秀灵机一动:“我有办法!你们跟我来。”于是匆匆带路回到住处。
颜清看了一眼骆医师,暗自在心中感慨:“骆医师,其实先王对我们殿下是千千万万的不放心。他临走前吩咐过我们,说如果他真有个三长两短,大殓时,不要给他穿素服,他要着红衣,要和我们殿下登基时的正红龙袍一个颜色。
他说,楚国新君登基后须着九日红衣,不论红白丧喜。如此一来,在大殓之时,他便可以与殿下一起着红衣。
但他始终没有对殿下说出心意,只让殿下答应他不流泪。
因为楚国有句老话——孟婆汤,新婚泪,新婚不落泪,来世仍相会。
他大概也没有想到,殿下不仅在他大殓时没有落泪,往后也再没有。”
回到住处,颜秀从旧包裹里翻出一只大竹筒,对颜清道:“你知道我在里面藏着什么宝贝吗?”
颜清笑道:“你能藏什么?一筒碎金子?”
颜秀将竹筒扔给颜清,道:“咱又不是没过过富裕日子,哪用得着随身带这么点金子?”
颜清掂量着竹筒,又猜道:“这么轻,的确不是金子。难道是银票?可是你这包裹从楚国带到漠北,又带到赵国,若是银票,用起来还不如金子方便!”
颜秀一笑:“你打开瞧瞧。”又对诸葛从容说:“说不准,这便是骆医师的药引呢!肯定可以解了那块石头的咒!”
颜清打开竹筒,从里面拿出一叠书信,见落款皆是“璟”字。她惊奇道:“这是宋王前些年给咱们殿下写的书信!殿下一封都没看,命咱们烧掉,你怎么还留着呢?”
颜秀挠了挠头,惭愧地坦白:“我当时不是琢磨着,宋王的字能卖钱么……我留给孙子辈,让他们拿去卖掉不好吗?干嘛烧了?而且,他这些情诗写得确实感人肺腑,留给后人看看,不也挺好?”
颜清好心将宋王的“遗作”递给诸葛从容,说:“骆医师你看,殿下若是读到这些,会流泪吧?”
诸葛从容头皮发麻地读了刘璟写给恕儿的书信,无奈地点了点头,心中促狭:“刘璟啊刘璟,你不愿告诉恕儿你带戎族人去了杜撰中的‘西境’,说与其令她牵挂,不如干脆让她以为你战死沙场。当时我还觉得大可不必,现下看来,如此说法,我很满意。”
……
当晚,颜清和颜秀陪恕儿喝酒,边喝边给她读着当年她没有看的书信——
恕儿,
明月年年照凡世,红尘步步生桃花。
故人相逢不相识,疑似九霄玄女姿。
天若有情天亦老,爱恨无解已别离。
宋陈蜀楚齐卫赵,问君何处治相思?
万念,
璟。
……
恕儿,
天涯无远近,赠行以歌琴。
一别成两宽,相知不相亲。
万念,
璟。
……
恕儿,
巾帼英姿亦飒爽,染血白马独飞驰。
心有一挽狂澜策,芳魂几葬人不知。
万念,
璟。
……
恕儿,
榻暖人倦且不梦,日夜勤勉忠孝恒。
谁语宋囚孤寡泪,皆言君王权谋痴。
千秋功名不辞苦,风雨朝堂越险途。
以身图治宁天下,任尔何地欲安家。
万念,
璟。
……
恕儿,
南郊春桃温柔色,不等夏荷扰清波。
零落秋菊寂寥念,怎见冬梅俏傲红。
经年流转十数载,笑言死生觅重逢。
莫问痴人体肤痛,情之一字有独钟。
万念,
璟。
……
恕儿,
旧友新朋如相问,善恶怎断是非人?
如吾所为无遗恨,不念对错念长恩。
大道难得诸事顺,喜怒悲欢载浮沉。
此生岂用情仇困,与君把酒开心门。
万念,
璟。
……
恕儿,
有朝一日得相见,为尔暖手调七弦。
今世若逢吾老矣,秋风温酒叙当年。
万念,
璟。
……
恕儿,
展信望安,遥寄相思。康否乐否,望卿告之。
楚水相隔,犹如隔世。本应不扰,孰能忘之。
南竹笔杆,重似铁杵。纸薄如情,墨色如墓。
所谓宋王,不过皮囊。身世叵测,难以启齿。
魂兮血兮,何所出兮?九州列国,何为故里?
愿赠一城,邀卿一叙。拱手让国,邀卿余生。
万念,
璟。
……
恕儿,
落泪如洒泣枭酒,寒风不揭往事惆。
梦醒惊觉身是客,何以欲语却还休。
而今忽闻我非我,可笑借尽谋中谋。
凭阑悔悟当时错,枉作一世孤寡囚。
万念,
璟。
……
恕儿扶额,酒杯坠落,泣不成声。
她想知道,那个在旭日暖阳下听她说出“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人,那个在白玉宫里的红梅下一遍遍唤她“东方恕”的人,那个曾经受宋国万民爱戴的勤政之君……他的肉身尸骨,是否在晋阳关外的天芒山下,有积雪为衾,还是早已尽归狼群……
但是,烈火燎原,往事如烟。这世上,有些事,她永不可能知道。
……
从傍晚到深夜,天旋地转的伤痛不免令人泪水决堤。
颜清担忧恕儿喝进去的酒是不是都从眼睛里流出来了,于是匆忙去请骆医师。
诸葛从容携琴而来,为恕儿弹了几曲清心安神的调子。
他只想让她落泪,解她眼里的盲毒,不想真的伤她的心。
他不忍见恕儿红肿着双眼,像受伤的小狐似的蜷坐在睡塌一隅,于是弃了琴,坐到恕儿身旁,将她揽入怀中,轻缓地抚着她的背。
恕儿并未如以往般避开,倒是颜秀看不下去,横眉怒目地上前制止:“骆医师,你僭越了吧?”
颜清见恕儿仍将脸埋在骆医师怀里抽泣着,于是拉开颜秀,劝说道:“你别管,让咱们殿下放纵一会儿也好。”
颜秀不悦,指向骆医师:“他是给咱们殿下治眼睛呢?还是对咱们殿下另有企图啊?”
诸葛从容不慌不忙地回头看了一眼颜清和颜秀,又自然而然地捧起恕儿的脸,将薄唇覆在她闭着的眼睛上,触到湿润的睫毛。
恕儿推开他的一瞬,蓦地睁开了眼睛。
烛光令她晕眩又迷蒙。
来不及看清楚熟悉的面孔,久别的唇已再次相碰。
这一次,他吻得太深,她没有推开。
第四百四十六章 红颜依旧
玉阶映雪,朝阳和暖。
恕儿对镜梳妆,诸葛从容为她戴上了一只红珊瑚耳坠。
恕儿看着铜镜里失而复得的一双人,额头挨着诸葛从容的耳鬓,指尖摩挲着他手背上肌肤的纹理,极其珍重地唤了声:“从容。”
诸葛从容扶她起身,两人先去叫小恩起床,又带上薛繁、颜笑、赵七、颜清、颜秀、苏杨和苏柳一起去找赵国公主请安。独孤清已为他们备好了早膳。
赵王下了早朝,特意带青羽、翼枫和莫妄谈三位大将军入宫。众人齐聚一堂,闲话家常。
恕儿告诉小恩“骆医师”便是齐王刘瑢,是她的亲生父亲。小恩好奇地上下打量完她的亲生父亲,便去瞪薛繁:“你才比我大几岁啊,竟然管我爹爹叫‘哥哥’?”
薛繁笑道:“叫我一声‘叔叔’,我就告诉你!”
小恩朝他做了个鬼脸:“我才不要!”
恕儿对诸葛从容道:“小骆医师一直管你叫‘哥哥’,害得我一直以为你最多不过十七八岁呢!”
诸葛从容无奈地看向薛繁。
薛繁向众人解释道:“我姐管齐王殿下叫‘哥哥’,所以我也跟着叫了。”
独孤清问道:“不知小骆医师家住何处?如若方便,不妨请你家里人来宁和宫做客。”
诸葛从容朝薛繁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说明自己的身份,薛繁才道:“其实我本名叫做‘薛繁’。我爹是药王山掌门薛久命,是他救了齐王殿下。”
赵王惊喜:“原来小公子是薛掌门的儿子?薛掌门救人无数,难怪如此有福,老来得子,还得了如此聪慧的儿子!”
薛繁问赵王:“殿下认识我爹?”
赵王道:“很久以前,孤的命,也是你爹救的。世人皆说他做着黑心生意,却不知他若不做生意,又如何养得起他那一手起死回生的本事?”
众人谈论起药王山,皆是觉得神乎其神。薛繁识趣地对他那任性的姐姐薛伊人闭口不提。
独孤清又对莫妄谈道:“没想到楚国的大司马如此年轻。我们赵国的将领里,竟找不出一个能与莫将军比肩的。”
莫妄谈行礼:“公主过奖。楚军不宜在赵国停留太久,在下打算明日带兵启程回楚。”
赵王对独孤清道:“公主不知,这位莫将军自幼得卫王指点,练过璇玑孤岛上的百家武功,是小瑢的师弟。”
独孤清甚是欣喜:“我竟不知还有这层渊源!都是自家人,莫将军何不在平梁多留些日子?”
莫妄谈道:“多谢公主盛情,但在下……”
赵王笑着打断:“莫将军,楚国大军屯兵赵国,的确不宜太久。今日孤就派人送去粮草补给,你们明日便可安心启程。孤还有封信要你带给楚王殿下,就是邀请他开春之后能够拨冗前来平梁商会。到时候,他也可以顺便接他姐姐一家回楚。孤听闻,当今楚王是个如你一般明朗无暇的少年人,盼着能早日见他一见。”
众人又谈论起当今的楚王东方愆,说他如何英明睿智,如何爱民如子,如何一洗楚国的门阀痼疾,推行任人唯贤之治,又如何将曾遭七王之祸荼毒的楚境治理成为夜不闭户、道不拾遗的富饶大国。
再之后,独孤清终于忍不住看向青羽和翼枫,说:“你们别以为我不记得。我记得很清楚,第一次平梁商会时,我便见过你们!那时候,我做梦都没想到,你们会为赵国领兵,横扫漠北!如今楚国有莫大将军镇着,你们二位将军,何不留在赵国?赵军之中也有很多当年四国盟军的将士,都是你们的故旧。”
青羽笑道:“多谢公主记挂!如今赵宋与楚周两国堪比一家,我们留在哪里混口饭吃都是一样的!”
翼枫颔首,诚恳道:“公主有所求,我们不论在何处,都会前来相助。”
独孤清温婉一笑:“不逼你们,自己人,去留随意。”
独孤清本想再仔细询问漠北一战,他们是如何将戎族九部逼至天芒山下,又如何将戎族人驱赶到走投无路,只好攀越高山遁走西境。但她不愿提起宋王刘璟之死,于是只好闭口不谈此战。
用过饭食,众人纷纷离开,只有翼枫落在最后。
他对独孤清行礼道:“在下愿意留在赵国为公主领兵。”
面前的男子,没有身着铠甲,却因身形健硕、目光沉稳而极有领兵大将的威严。
独孤清问:“将军为何忽然决定留下?”
翼枫坦诚道:“不是忽然决定的。那年平梁商会时,我就是这样想的。”
独孤清凝滞了一瞬,面色依旧温婉,问得却大胆:“你方才说‘愿意留在赵国为公主领兵’,那倘若我不是赵国公主了呢?”
翼枫道:“那我可以带你去看看荒漠外的风光。到时候,漠北应会长出新的草原。”
这一刻,独孤清忽然就再不想做赵国公主了。
……
春盛之时,又是一年平梁商会。
这一年的平梁商会,热闹非凡,聚集了九州各地的商贾。他们带来了各地的奇珍异宝,交换着前所未有的商机,亦在赵国国都的每个角落挥金如土。
赵宋钱币和楚周钱币皆混迹于市,人们只顾着数钱,并没有谁在意手中的钱币究竟长成什么形状。
芦苇长街上布满了商铺,熙熙攘攘,一货难求。
一位腰悬宝剑的贵公子走得颇为气定神闲。他穿过人群,停在了兵器铺门前。
兵器铺前排着大队。排队的人们无所事事,刚好去欣赏这位贵公子的穿着打扮。
只见他束发的玉冠是镶金的齐白玉,玉絮如星辰散落,熠熠璀璨,宽袍大袖的楚式衣装用的是上品的仙沪雪蚕丝,衣料光鲜,如雪如鳞。金腰带上挂着东海里精挑细选出来又精雕细琢好的一大颗红珊瑚珠子,珠子下面有一块金刚玉做的龙纹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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