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扶沅砰地关上门,背身抵着门,微昂起的头颅这才松懈下来。
她烦躁地扯了扯头发,抬起手指,轻轻戳了戳自己那感觉奇怪,像被施了惊雷诀的胸口。
怎么回事?
她乃魔尊,半神之躯,本体并无定形。
这副凡人的躯壳,不过是她造出,便于行走六界所用。
除了能载煞气的经脉,其他那些肖似人类的器官,并无过多用处。
尤其是那颗的心脏。
可无用的东西,最近为何却频频作乱?
宁扶沅捏了捏眉心,脑海中又浮现嵇无泠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总觉着,有什么不对劲之处。
直到她的赤眸掠过床榻边,被嵇无泠遗忘在此的粉皮灯笼,终于缓缓后知后觉。
因着她体质特殊,血能救人。
从前那些生出妄念,意图出现在她床榻的弟子,她重则扔给鱼危处置了,轻则扔去秘境思过。
便是跟了她数万年的玄雀,也只落得远去鬼界炼狱底的下场。
可,嵇无泠这逆徒,为何现在还好好活着?
**
宁扶沅心下不爽,只恨不得抓来成百上千个邪魔,杀了了事。
她踢开房门,瞥见院子外,那棵枯萎的扶桑树下,还立着个黑影,骤然拧眉,烦躁地开口:“你怎还在此处?”
等那人身形僵硬,慢慢地回过头,她才看清楚,此人并不是嵇无泠,而是那佝偻的扶桑树老头。
他正将手搭在那根枯萎焦黑的雌扶桑树上,慢慢摩挲着,指尖散发萤绿色的点点光火。
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向宁扶沅,动作却并未停止:“吵……吵醒魔尊大人了?”
宁扶沅见此挑挑眉,几乎是瞬间猜到他在做什么。
当下抱臂不解开口:“此树虽为本体,但既然没死,只是枯萎,便说明那中了生蛊的人,不在此秘境里。”
“你被下了死蛊,修为和躯体,比中了生蛊的,衰竭得更为厉害。”
“你不留着那少得可怜的法力保命,还日日输出来,浇灌给这枯树?”
宁扶沅只觉着这扶桑树愚不可及,难怪堂堂上古遗物,会被人冒充魔尊下蛊。
“如此以往,估计你还没找到那雌树,就先死了。”
老头浑不在意,直到掌心里的萤绿光点,被一次性浇灌完了,才捏着干枯的指尖。
用浑浊的眼珠子看向宁扶沅,笑了笑:“我好歹算半个神树,这么一星半点的修为,又不会要我的命。可若她在外边过得不好,每日我浇灌的这些法术,却能让她不至于丢命。”
“如此岂不划算?换做在这里的是她,她也会这么做。”
宁扶沅赤眸闪了闪,沉思半晌,似恍然大悟般开口:“你对那雌树,有不轨之心?”
老头一张枯树皮似的脸,肉眼可见地黑了,没好气地拔高音量:“什么不轨之心!我同那雌树,结为仙侣几万年,这叫爱!”
“莫骗本尊了,”宁扶沅嗤笑一声,瞬间联想到小那逆徒的话,“自毁修为,而险为另一个人献出性命,这不是因为有不轨之心,还能因为什么?”
老头被气得头顶冒烟。
他早听闻那魔尊乃天地煞气所化,不通人情世故,否则也干不出一剑劈开望墟山的事情。
可也属实没想到,能不通世事到这个地步。
想到这儿,那老头掀开眼皮,觑了那一身殷红,外表肖似不谙世事天真少女的魔尊一眼。
狐疑开口:“听闻你行走遍了六界,就没见过哪怕一对平常道侣的相处方式?”
宁扶沅嗤笑一声:“这有何没见过的?”
“那丹修门的开山老祖绛灵清,跟她那道侣——哦,就是如今丹修门的掌门,本尊看过无数次。”
“她为了助她那道友,叛出师门,开了丹修门,又被那道友连累飞身失败,尸骨无存——你说的是这种?”
老头自知是跟她讲不通了,背着手轻哼一声要离开,走了几步,还是不甘心地倒回来,隔着篱笆瞪宁扶沅。
“我看你迟迟不能飞升出此境界,就是缺了历这情劫的一难。”
“你且等着吧!”
宁扶沅挑挑眉:“此境界无人可及本尊,本尊何需飞升?”
把人怼到无话可说,宁扶沅心底的烦躁之气,总算舒坦了。
那老头气得转身就要走,却被宁扶沅一个力道拦住,不得不弹回原地。
他气急败坏:“你还要做什么?”
宁扶沅托着下巴,表情浅淡,微微一笑:“你扶桑树,不是有窥见时间,看到虚空境外事情的能力吗?”
老头没好气叹了一句:“是又如何,我都说了要扶桑双树都存在,这些法术才能生效,不然我早就用此能力,看看我妻的下落了!”
宁扶沅叩了叩篱笆:“我不让你帮我窥见未来,只帮人问一怪事。”
“何事?”
宁扶沅赤眸一点点变得幽深,微微一笑:“六界之内有一人,时常梦见将来之事,有的事情应验了,有的则没有。”
“这是何故?”
扶桑树老头皱了皱眉:“此事倒是少见——但并非没有。”
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厚典籍,摊在手心里,眯着眼睛,开始慢慢翻看:“找到了。”
宁扶沅挑挑眉,依然是风轻云淡的模样,仿佛此事与她真的毫无关联。
“如何?”
“有一本上古失遗的古籍,曾经记载过一件事。”
“在此境界的众神,陨落或周游虚空境外之前,曾有一位神,因闲的无聊,便入了轮回,去六界中历劫。”
“等他玩够了,消除所有人记忆,离开六界后,却发现他曾经在人间的那位妻子,仍会时不时做梦,梦到过去他存在的瞬间,并最终生出心疾,郁郁寡欢而亡。”
“这位神感到十分惊奇,特意再次去凡间,看着那女子轮回转世。不想转世后,这女子仍然时不时梦见那些支零破碎的片段,甚至还能看见他在神界的往事。”
“后来,这位神仔细琢磨一番,认为这女子是受他神力影响的缘故,看到了不属于她该有境界的事情。”
宁扶沅还等着他说原因呢,听到这儿,却发现这老头突然不吭声了。
掀开眼眸:“然后呢?”
“没了。”
宁扶沅眯了眯眼,赤眸里透出几分危险:“你的意思是,这世间还潜留着其他神,在干扰六界秩序?”
扶桑树老头拿指尖盖住快速褪色消失的最后一行字,压住心底的惊涛百骇,镇定地笑了笑:“当然不是。”
“我的意思是,那正道曾有‘庄周梦蝶’一说,魔尊大人又怎知道,你那位朋友的梦,究竟是预兆的将来,还是——”
“已经发生的过往呢?”
宁扶沅骤然抬头看他,心头微震。
“如何确定?”
扶桑树老头看着那典籍上,无端变成空白的纸,思索片刻,干脆扯了下来,递给宁扶沅。
“此书乃遗留下来的神籍,中间这页,似被传闻里那位神施了法术——或许能帮上魔尊大人。”
宁扶沅跨出小院,准备找被那逆徒扔出去的玄雀,问清楚万年前之事。
然而在云端悛巡了好一番,也没捡到人,连那逆徒的身影都不见了。
倒是乐遥遥,听到动静,睡眼惺忪地从屋内跑出来。
“魔尊大人,您歇息好了?”
宁扶沅瞥她一眼:“可看到玄雀去何处了?”
乐遥遥立刻回神:“不知道。”
“那嵇无泠呢?”
“他走了啊,我告诉他,那扶桑树缺了一棵,根没用,他说要再去那小浮山一趟,取扶桑树根。”
“对啦,魔尊大人,你那徒弟居然还挺有当细作的潜质,他还说,已经找到鱼危和大块头的下落……”
乐遥遥说着说着,却发现好像不太对劲。
她眨眨眼,抬头一看,魔尊大人赤眸翻涌,神情似乎格外冷漠。
第四十四章
乐遥遥眨了眨眼:“魔尊大人?”
宁扶沅指尖还捏着那张无字的黄纸,指腹抵住的位置,泛出了一层淡淡的褶皱。
闻言,她掀开赤眸,看乐遥遥一眼。
“还有呢?”
“还有就是,嵇无泠好像受了什么重伤,虽然他说无事,但我见着,他嘴角和双目里,一直在流血……”
胸口处又泛起那种气闷的奇怪感觉,宁扶沅赤眸不耐,漫不经心地打断她:“他没有任何要跟本尊说的话?”
“这个……似没有呢。”
乐遥遥话音未落,怀心里却被宁扶沅扔了个东西:“把这个拿去丢了。”
她低头看了眼,发现是一枚通体细长莹白的骨哨,手感冰凉,看着似玉又似真骨。
总归不似凡物。
乐遥遥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丢,正苦着脸后悔为何要卷入这师徒两人的事情里,抬头却发现宁扶沅已经转身拂袖走了。
她愣了愣,下意识脱口而出:“魔尊大人,您要去追上嵇无泠吗?”
宁扶沅嗤笑一声:“本尊累了,要找个地方入定修炼。”
“可他只独自一人前去,会不会很危险……”乐遥遥话音未落,便对上宁扶沅冰凉的眼神,她缩了缩脖子,“我是说,他此次还送了个人过来,可能身份已经暴露了。”
宁扶沅抱臂挑眉,微微一笑:“他追求刺激,喜欢危险,本尊自然不会拦着。”
乐遥遥:……
丢下这句话,宁扶沅施施然拂袖,回了那云层上的小院子,正要推开门,脚边却飞速挤过来了一团白蟒。
那白蟒见了她,焦急得跟见了救星似的,连连咬着她裙摆,将她往云层外扯。
见宁扶沅不为所动,它急了,甚至伸长脖子,摆出一副要当坐骑,任她随意驱使的架势。
宁扶沅眯了眯眼,不知想起什么,顺手将那页空纸揣入怀里,丝毫不跟它客气,横跨上蛇背。
白蟒欢喜得连连吐蛇信子,迫不及待便要飞出去,下一秒,却被宁扶沅伸出双指,按住头颅:“本尊要入定修炼,你随意飞个安静的地方——嵇无泠走的方向除外。”
宁扶沅只将自己近来胸口郁郁,归为过久未修炼,经脉不顺畅的缘故。
在那白蟒背上调息片刻后,她很快进入周身煞气飞速奔走的玄妙状态。
不多时,便成功入定了。
但宁扶沅并未察觉,自己胸前衣襟里的那张无字黄纸,却缓缓散发出微弱的浅光,如群蚁排衙的小字浮动其中,纤毫毕现。
煞气在一熄里游走完毕,耳侧的风声渐消,身下的白蟒似也停滞了下来,宁扶沅以为是这白蟒找到了适合修行的隐蔽处。
她缓缓睁开双目,站起身,却发觉面前不太对劲——
头顶的天空,并非魔界常有的阴沉黯淡,而是异样的明亮耀眼。
入目所见,皆是或苍翠或鲜嫩的绿色。
金凌凌的阳光,在树叶上反射出波光,而后穿透树梢的缝隙,映在长长的石阶上。
宁扶沅垂眸看了看自己是双手,又成了那种虚无的缥缈状态。
她眯了眯眼——这是又入了那个梦境?
脚下的石阶漫长往山顶上延伸,宁扶沅往前没走几步,便看见了那个黑发的少年。
他身上的伤已经好了,穿着不合身的素袍,垂眸立在一棵巨木的阴影下,不远处还站着个明显是正道伪君子打扮的老头。
老头背着手,昂首睨他一眼:“我身为玄天宗长老,却救了你一个半妖,这本就是说不过去的。”
“但你既然执意为了报恩,要入我玄天宗,我便给你定下几个要求。”
“第一,你要杀满三千大妖,才能转入内门。”
“第二,为防你压不住半妖血脉,生出狡诈天性,在我玄天宗作乱,我需抽走你的灵慧根。”
“第三,妖族血脉抗伤害,你要常常为我玄天宗的弟子,作陪练。”
“你都没意见吧?”
少年手指攥成拳头,慢慢抬头,黑眸里冷漠又麻木,他只提了一个问题:“抽走慧根,影响修炼吗?”
“若是修剑道,自然只好不坏。”
“那我无意见。”
宁扶沅见此景,嗤笑一声,一眼看穿那牛鼻老道的心思——
什么为防作乱抽走灵慧魄,半妖能有他们这些正道的狡诈虚伪?
分明是看中人的天赋,起了驱人收妖的邪心,却又怕人长大后生出杂念来,不好操控罢了。
在那牛鼻老道要自少年眉心间,抽走灵慧魄的瞬间,宁扶沅伸出手,本欲像上次那般,故技重施,不想此次却丝毫调动不出神识。
无法以实体入梦。
她蹙了蹙眉。
这一次的梦境,不再像之前任何一次戛然而止,变得格外长。
那少年跟一无情杀器似的斩妖除魔,不到百年间便达成斩杀三千妖魔的成就,出现在正道“降魔榜榜首”,自然也入了玄天宗内门,而后又匆匆突破金丹期。
这些画面浮光掠影般,在宁扶沅面前飞逝而过,她并未多大感觉,看得甚是无聊。
直到这一日,面无表情,黑眸麻木的少年负着剑,踏入玄天宗正殿,又被一个人模狗样的牛鼻老道喊住。
“今日叫你来,是有件事,必须你去完成。”
“那魔界闭关的魔尊,不日就要出关,还不知出来后要酿出什么些泼天大祸,正道众人都为此寝不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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