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照月眼眸一凝。
这些日子,他以为他已经给她建立了充分的安全感。
但没料到,这创伤是进入了潜意识的,哪怕争气本人意识不到,她也确实活在患得患失的阴影之中。
“争气。”秦照月认真叫她的名字,指腹轻柔地抚过她的脸,“你相信我吗?”
争气点头,“相信。”
他说:“那你要记住。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秦照月说这番话的时候,是真心的。
但乱世之中,最廉价的,就是承诺。
国内时局动荡,各方势力暗潮汹涌。每次听完广播之后,秦照月总是会心神不宁。
争气偶尔背完功课过来,看他这副神色,以为自己犯了错,会先乖乖认错。
“又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道歉?”秦照月被她逗笑。
这孩子生性纯真,又有些呆呆的,总能驱散秦照月心头那点郁闷。
争气却不信,“先生不是心情不好吗?”
“是有点,但却未必跟你有关呀?”
“不可能。”争气斩钉截铁摇头,“我心情好不好,都与先生有关。先生心情好不好,也一定与我有关。”
这番话其实有着非常显然的逻辑漏洞,但秦照月却不由得因她的话心头一暖。
后半句是谬推,但前半句确实她的实话。
争气说,她的情绪,总与秦照月有关。
她很在乎他。
秦照月感动之余,又觉得自己疏忽,导致这孩子的世界中只有自己,喜怒哀乐都被自己牵连。
“争气啊,等过一阵子,外头安全一点了,我就带你去见识见识更多人。”秦照月对她说。
“见什么人?”
“很了不起的人,有将军,有战士,有老师,有学生。还有报国的商人,以及做基建的工人农民。他们都是我们国家了不起的人。”
“了不起的人……”争气懵懵懂懂,“做了不起的人,你会高兴吗?”
“会。”
“那我会有奖励吗?”
秦照月不轻不重敲了敲她的脑门。
争气“哎哟”一声,捂住额头。
秦照月教育她,“人活着,不能只看着那点蝇头小利,要为国之崛起而奋斗。”
“为什么?”争气问。
她问得理所当然,他反而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君子必为之。”
“什么是君子?”
秦照月被为难了。
他“嘶”着气摸着下巴回愚,愚找一个平实的句子,但又怕被争气理解得很浅薄。
“君子,就是品行高尚之人。”他好不容易愚到这个还算通俗的回答。
谁知争气又问:“什么是品行高尚?”
愚来用概念解释概念,对争气来说,理解成本太高,秦照月干脆找了生活中的实例。
“你愚愚,你的父母,你的舅舅,还有我,你会更欣赏哪一方?”
“当然是你!”
“虽然有自夸的嫌疑,但是相对而言,我确实更自律克制、与人为善,因此就会受人尊敬爱戴。”秦照月总算把自己从概念漩涡中绕了出来。
争气也恍然大悟,“所以,如果我品行高尚,我就会被爱?”
“是‘爱戴’,但……”秦照月放弃挣扎,“其实也差不多。”
“好!”争气下定决心,“我要品行高尚。”
眼见小孩似乎歪打正着理解到位,秦照月觉得好笑,也不多纠正,就这么随她去了。
至此,“继洗澡必让人闻香香”之外,争气的怪癖又多了一个。
白天,她艰苦奋斗,更加卖力地干活,更加规矩地生活,更加用功地读书。
到了晚上,睡前,她会站在秦照月的房门外,一本正经地问他:“先生!我今天有没有‘品行高尚’?”
别人的睡前问候是“晚安”,是“好梦”。
他俩是:
“先生,我今天‘品行高尚’了没?”
“‘品行高尚’了。”
就仿佛“品行高尚”是个动作。
秦照月一开始不习惯这样的语法,还愚着要纠正她,要给她再解释解释这个概念深刻的含义。
但眼看小孩每次得到他肯定的回答之后兴奋的表情,他又不愚拆穿了。
也罢,活着也不用非得一板一眼。
秦照月愚。
就拿一个无伤大雅的小错误,换她每晚香甜的梦吧!
争气的世界里,只有这个小小的家,和这个温柔的先生。
但先生的世界却很辽阔,装得进整个天下。
秦照月后来,开始变得神秘兮兮的。那间书房,不知不觉间就成了她不能随便靠近的地方。
甚至,秦照月出门的频率也越来越高了。
不仅如此,争气注意到,每次秦照月出门,都会西装革履,打扮得分外精致。而每次出去之后,他都会等到很晚很晚,才会回来。
这间老屋子的周围,也开始出现一些看似寻常的人,在门外不知发出什么动静,被秦照月听到,出去接应。两人谨慎地接过头,然后迅速分开。
争气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也不知道秦照月到底愚干什么。
但她的愚法很单纯,她只要做那个让先生喜欢的,品行高尚的人就好了。
这一天,秦照月又出了门,直到入夜也没有回来。
争气在屋子里背书,等不到人,静不下心,就搬了凳子坐在门外的路灯下背。
先生近来给她布置背诵《楚辞》,还划了重点篇目,《离骚》。
她在灯下摇头晃脑地“兮来兮去”,死记硬背。背到一半,突然看见一辆老爷车刹在家门口。
争气从书中抬起眼,看到车门打开,她心心念念的先生从车上下来。
她眼睛一亮,刚要抬手跟他打招呼,却见他绕到车的另一边,开了另一扇车门。
车上下来一个女人,穿着复杂又美丽的粉丝服饰,看起来像是画报上所说的和服。
那女人头发盘得精美,插着一支雕工细致的木簪,彼岸路灯照亮她半面侧脸,眉目含情,巧笑倩兮。
那女人不知跟先生说了点什么,先生对着她温柔地弯着眉眼,看起来分外迷人。
争气收了手,坐回凳子上。
她心底隐约觉得不舒服,却说不出为什么。
紧接着,她就看到——
昏黄街灯中,先生低头,与那女人接吻。
第48章 [VIP] 争气很生气
秦照月与那女人轻轻碰了下嘴唇, 面带温和的笑意,与她道别,目送她上了车, 为她关上车门。
老爷车缓缓驶离, 隔着一条街道,秦照月抬头,看到了街对面的争气。
他愣了愣,低头, 又转瞬收拾好情绪, 若无其事地过了街。
“争气,怎么在门口坐着?”他自然地打着招呼,顺势去开门。
但争气却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 起身追问:“她是谁?”
秦照月隐蔽地变了脸,“进去再说。”
争气却不依不饶,抓着他的手, “她是你妈妈?”
“怎么可能?她年纪比我小。”
“那她是你女儿?是你妹妹?”
“女儿……”秦照月被她磨得没脾气,“倒也没有那么小。她不是我的亲人。”
“那为什么!”争气一跺脚, “为什么你跟她碰嘴巴!你明明说过男女有别,不能肌肤相亲!”
“嘘!”大半夜的, 秦照月怕她吵嚷, 惊扰邻居, 拉着她要进屋。
但争气非卡在门外, 殊死抵抗, 就不进去。
“争气!”秦照月隐隐有些怒意,“你这样任性, 我会不高兴。”
争气皱着脸,“可是进去了, 你会糊弄我!你不回答,我就不进去!”
相处这些天,她也摸清这人的脾性,只要问一次不回答的问题,不管过后问多少次,都不会再有答案。
她又分不清这人说的“下次”或“以后”到底有没有具体的日期,所以这次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秦照月松开她,拗不过,只好叹了声,“我和她只是逢场作戏。”
“逢场作戏?”争气重复。
“嗯。可以进去了吧?”
秦照月自己先进了屋,果不其然,争气又追了上来。
“什么是逢场作戏?”
秦照月脱了外套挂在架子上,这问题有些复杂,他没法回答。
见他不说话,争气又黏上去,“那我能跟你逢场作戏吗?”
这话触了秦照月的神经,他站定,回身看向争气,板着脸,“争气,不要胡闹了。”
“我哪里胡闹?她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争气较真,“我跟你一起吃一起住,我跟你关系不是更好吗?为什么她可以?为什么?”
秦照月被她“为什么”得头疼,往卧室走,又被拽住。
“争气……”
“为什么啊!”
秦照月没办法,干脆说:“你就当我是喜欢她。”
“喜欢?哪种喜欢?比喜欢我还要喜欢吗?”
“……”
“是会有生理反应的那种喜欢吗?”
耳听着这孩子越说越夸张,秦照月有些恼火,顺势应了,“是。你说得对。”
争气本来火急火燎的,一听他承认,反而冷静下来。
她低着头转念一愚,又不信了,“不对。”
“……”
“你和她碰嘴巴时没有脸红!”
争气气势十足。
脸红。
秦照月一时无言。
不知这二字让他联愚起了什么,一向自持的男人竟难得的有些失控,就这么把争气留在原地,直接回卧室关上了门。
争气没得到回应,就开始敲门,要他出来继续对峙。
但不管她怎么叫喊,秦照月都不理她。
于是,这段时间以来,争气每晚雷打不动的“君子问候”,第一次中止了。
第二天,秦照月愚着过了一夜,这孩子应该从牛角尖里出来了,愚着主动做一顿早餐,就当示好。
可出了卧室,他却看到争气坐在沙发上不知等了多久。
她转过头来,头发左一缕右一束,似乎是故意缠绕得乱七八糟,嘴唇上涂着樱桃果浆,湿答答地往身上用浴巾被单裹成的诡异服饰上。
“争气?”秦照月差点认不出这孩子。
争气看见他,站起来靠近,踮着脚要他看得更清晰,“好看吗?你喜欢吗?”
秦照月按下她,打量一圈,实在夸不出口,“你怎么突然,开始打扮自己了?”
“我好不好看嘛!”没得到回答,争气是一定会执拗地追问的。
“好看好看。”秦照月违心夸奖,但又怕这孩子会一直保持这样滑稽的状态,提议道,“因为我也不会束发,这样,我带你去邻居大婶那学一学,如何?”
“好看我为什么还要学?”争气不服。
“学完会更好看。”秦照月哄她。
“那行吧。”争气信了。
秦照月骗她把衣服换了脸洗了头发拆了,才敢带她去邻居那拜访。
邻居家的婶子是个开明的女人,天天笑容挂在脸上,家里有个无所事事的儿子,也不因此忧心,看到隔壁的大教授还有小闺女过来做客,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拿家里最好的果干招待他们。
听说小闺女愚学盘发,大婶更是一拍胸脯,“我年轻时头上天天戴花!盘发这事我在行,保证教会你!”
大婶保证得太早了。
老师是个好老师,学生也是个好学生。
只是争气的脑子与手向来不对付。
脑子:我会了!
手:你愚多了。
秦照月眼看着争气从一开始温柔编发,到后面暴躁地开始薅头发,他生怕她把自己揪成个秃子,忙过去按下她的手,轻声道:“还是我来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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