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知竹舸知不知道这事,云晶晶心想,低头拨弄了几下衣角。
他知道了也会装作不知罢。
就像那些侮辱她的流言一样。
当然,下毒这事没有成功,被师母“碰巧”撞破。
师尊“痛心疾首”,质问她可曾后悔云云,言语间净是对她的惋惜哀痛。一众同门俄顷间也对她恶语相向,力求师尊严惩大师姐,并说出她平日苛待同门、造谣生事种种恶劣行迹。
云晶晶起初听着有些心寒,后来瞌睡起来,就像是小时候第一次听大师伯讲经文,满口“之乎者也”,一个字也听不懂。
师尊和众师叔伯最后决定废她修为,贬去外门做打杂弟子。
竹舸全程面无表情,未说一语。
废修为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疼,只是废修为前他们逼迫她吃的那颗据说是“为她好”的丹丸,腹部绞痛了整整三日。也是在这三日,慕长歌身体痊愈,并且修为突破至元婴,门派里奔走相告,一派喜庆,师尊师母更是大摆了七日宴席。
离开住了许久的小木屋,云晶晶瞧着自个儿干瘪的包裹愣了神,原来这些年并没有什么重要的物件需要携带。
她想和同门师弟师妹告别,却不知要同谁说。她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并没有人来同她话别,她默默冲着师尊的住所行礼,就当是全了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也只有这个了。
之后的事,云晶晶似乎有些记不清了。外门的人对她态度很恶劣,却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为难——大家都忙得很,没工夫针对一个废人。
她也已经忘记有多少日子没同人说过话了,不过也没关系,除了对着竹舸,她本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但外门有一个例外,是一个疯婆婆,穿的邋遢,时常说些疯言疯语,第一次遇见的时候,疯婆婆一把拉起她的手腕,而后似哭似笑,大喊:“跟我一样!跟我一样!哈哈哈哈……”
疯婆婆走的时候云晶晶的草屋里多了两个热乎的白馍馍,失去金丹后云晶晶和凡人无异,又或者说比凡人更弱,稍微缺衣少食便觉得浑身乏力。
她低头,有晶莹的水滴落在白馍馍上,真是奇怪,明明屋顶没有破洞并不会漏雨。
在外门打杂的第一年,又有许多新的流言传出来,诸如“隔壁大青峰的四师兄离止向慕长歌表白但被拒”“慕长歌是师尊流落在外的亲女儿”“竹舸师兄和离止师兄因为小师妹大打出手”云云,或真或假,无从得知。
云晶晶有些愣神,竹舸那样清冷一个人儿为美人大打出手是什么样呢。旋即麻木一笑,朝着长满冻疮的双手吐了口气,继续清扫山脚的树叶尘埃。
第二年,云晶晶悄然离逝。没有阴谋诡计,纯粹是病死的。外门弟子将她的尸身被裹着一张漏洞百出的草席,丢进乱葬岗草草了事。疯婆婆捧着偷来的药丸,一瘸一拐地去云晶晶住所,却被告知人已经没了。
第二天,祁连山脚下不远处的小树林多了一座没有墓碑的坟墓。坟前放了几个脏兮兮的窝窝头,还有几个早已失效的药丸。
属于祁连山的大师姐的故事就这么戛然而止,就像她来时那样,非常的安静,大家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没人在意这样一个瘦弱、满身泥土的小姑娘。
去世前一晚,云晶晶躺在茅草上,蜷起冰冷的脚趾,她想:如果有来世,不再修炼,只做一个普通的凡人,嫁一个普通的夫君,每天为柴米油盐头疼,许是也不错。
只要是真心的便好。
第2章 阿精
稻花村是江南鱼米之乡里平凡的一座小村子。三年前倒是有一桩不太平凡的事,村里张寡妇的大女儿云绣绣去镇上卖布匹,因着乌云密布,眼看着就要下雨便抄小路赶回家。路过小树林时无意间发现一个躺在杂草丛里昏迷不醒的书生,书生受了伤浑身血淋淋的,绣绣母女不忍便照顾了他一段时日。在这样一个小村子,每天都要为吃穿发愁,男女大防之类的说教是不大在意。
时间一长,青年男女同一屋檐下情谊渐深,同年入冬之际,张寡妇便为二人举办了婚礼,虽是简陋,村里左邻右舍也都饱腹三日。
成亲未足一月,书生便带上绣绣母女赠与的盘缠,赴京赶考。离别时涕泪涟涟,好一番情真意切。
书生名唤曹贞,是个有才华的,也是个守信的。果然不久后便从镇上传来他金榜题名的消息,不久又来了一队伍穿戴讲究的侍从,将绣绣接入京中,又给了张寡妇好几箱物件。
村里人都道书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绣绣福气在后头。可惜的是,书生本人没有回来,赶来看热闹的村民们没法一睹这位“文曲星”的风采。
好景不长,状元的糟糠绣绣似乎无法适应京城高门显贵的生活,三病两痛,终日汤药不离身,不久便一命呜呼了。张寡妇知晓后将家中呆头呆脑的二女儿云精精托付给邻居,拣了些衣物匆忙上京,不久又传来张寡妇哀思过重病死的消息。
小女儿阿精成了孤儿。张寡妇走时留给他们照顾小女儿的钱财挨不了多久,现下人又没了,邻居家也穷的快揭不开锅,便将阿精送回她原来的家中。村里人但凡有口剩的也时常接济一二。
两年后,书生,哦不,现已是丞相府女婿的曹大人,又陆续还封了几十两银子给村长,托他关照一二。曹贞的贤名远播,更得圣上青眼。
“你今晚去阿生家吃饭罢。”邻居三婶一面马不停蹄的织布,一面不时抬头打量在替她清扫鸡舍的阿精。
“喔。”应声的是个小麦色肌肤,浓眉大眼,鹅蛋脸型灵气十足的女孩。但接触过便知晓,看着聪明实际是个呆傻的。阿精三岁时摔了一跤脑子便不太灵光了。
“记得到家后把窗都拴上。前儿个下大雨,得亏我去你家中瞧上一眼,那么大的风雨都不关窗,你就是个不省事的。”三婶数落道。
女孩默不作声,只顾着将鸡舍食盆装拢。今日村里的卖鱼郎江生留了两尾鲤鱼,再三嘱咐阿精来吃晚饭。
张寡妇还在时,稻香村人人都说张寡妇的两个女儿不像是亲姐妹,大女儿绣绣聪慧善良,乐于助人;小女儿呆呆愣愣,今年及笄,却大字不识,这在稻香村本算不得什么,村里不识字的人多了去,问题是张寡妇曾经在大女儿上京后花光积蓄,送小女儿去镇上乡绅女儿家的私塾上过半年学堂,最后被夫子以“朽木不可雕也”撵了出来。
村里人常常以此取笑张寡妇,张寡妇却不以为意,总说着“我家阿精可聪明哩”。
是日临近傍晚,太阳懒散的挂在天上,渐欲西沉。阿精一边晃着路边采的狗尾巴草,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乡间小路上石子。这是去江生家最近的路。
“这不是阿精吗?”说话的是一个青年汉子,身边三三两两的站着几个田间干完活的庄稼汉。
“啊?”阿精闻声抬头望去,目光呆滞。
青年汉子瞧见她的傻样,心下不屑,就这样早些年他去她家提亲张寡妇还好意思推拒,也不瞧瞧自个儿女儿是个什么货色,他肯娶她已是她家几世修来的福气。
“阿精啊,我这有包豆子,我问你个问题,你若答对了便赏给你吃了。”
“吃的?好啊!”阿精舔了下嘴唇,目光如炬。
青年心头一乐,连着身旁的几个汉子也笑了几声。
“我家母鸡昨日下了四个蛋,吃了两个,你说说看还剩几个蛋啊?”
阿精低头开始认真的数手指,右手数不够,又丢了左手的狗尾巴草,接着数。众人见她这副模样,又开始哈哈大笑:“阿精我这也有一双手,借与你如何?”“阿精,实在不行脚指头也能用上!”
阿精不理他们,重数了一遍道:“五个哦。”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得了,咱们还赶着回家吃饭,你随便抓一把豆子给她罢。”
青年得了消遣,气也消了,随手抓了一小把豆子,又抖了几抖放在阿精手里道:“没空与你这傻子耍,走了。”
阿精急忙吞了一粒,心想昨日后半夜吴大嫂家的小子摸去青年院里鸡舍一个蛋,等那小子溜了,阿精想少了一个蛋那青年能晓得不?她就好心摸走两个蛋,少了三个,这你总该发现了吧!谁知这楞货还是没发现。
又走了一会子路,阿精突然被绊倒,却见灌木丛里背面朝上躺着个人。今天她为了去江生家蹭饭特地穿的干净衣服立时染上尘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见怎么也不复干净,她顿时气急朝那人身上狠狠地踹了一脚,不想从那人身上掉落一物,阿精捡起来在一旁干净的草里擦了擦,隐约见是块好看的石头,还系着红绳打着花结,定时值钱的玩意,于是乎她迅速往兜里一揣,起身便要走。
没走几步,阿精想此人十有八九是来自大富大贵之家,不如把他带回去,等他醒了告诉他是她救了他,狠狠敲上一笔岂不更好?若不是有钱人家的,就费些力气骗他到镇上找牙婆卖了也能换些钱。
想至此,阿精便拖着那人往回走。没走几步,想到三婶那些人定要问东问西,属实麻烦,便将那人拖到附近的一个小山洞,那是从前与姐姐玩耍的“秘密基地”,里面有张草席,还有一张小桌子、半根蜡烛。
阿精将他放在草席上,捡了他衣服上几处还算干净的布扯下来,替他胡乱擦了擦。再到江生家时已是傍晚,阿精急忙问他还有剩的鱼吗?江生不答,嘴角微扬,端了一碗鱼汤出来,竟还温热,里面的鱼肉完好无缺。
回去的路上江生递给一壶封好的鲜鱼汤,以及一盏灯笼。阿精绕远去了山洞,往那人嘴里灌了几口鱼汤,灌之前自己先喝了大半壶。
第二日,那男子便醒过来了,他睁眼看见坐在他身边正吃着豆子的阿精迷茫许久,惊讶道:“大师姐!”
“啊?”阿精歪了歪脑袋,又露出了标志性的困惑面容,心想这人莫不是伤着脑袋了吧,可头上也没见又哪破了。
竹舸见她如此,心下已了然:如今过了五十多年,大师姐早已入轮回,此人周身并无半点仙气,大抵是大师姐的转世。
“你叫什么名字?”竹舸极为困难地坐起身子,不想仰视她。
“你叫,什么名字?”阿精呆呆地重复道。
“在下竹舸。”
“哦,猪哥。我,阿精。”
竹舸眉头颤动,忍耐道:“竹舸。”
“猪哥。”
“竹舸。”
“猪哥。”
“竹……罢了……是阿晶姑娘带我到这里的?”
“是喔,我照顾,你好几日哦。”阿精脸不红心不跳。
竹舸轻笑,故意沉声道:“如此便多谢阿晶姑娘了,待我归家后必定重谢姑娘,只是如今伤势未愈,还需劳烦姑娘几日。”竹舸没有说谎,他之前渡雷劫,身上的伤口现下虽已愈合的大半,法力却只恢复了未及三成,就算回到九重天上也免不了早一番算计。而且大青峰那位同样爱慕小师妹的离止师兄,比他先渡劫飞升,原是被他构陷的知离帝君,他飞升后当即点化了小师妹,怕是不久后便会结为仙侣。到那时,即便他重回天庭,又有何趣。
对小师妹的态度,他一直都相信自己是心悦她的。
在祁连山时,眼见着小师妹就要答应与他在一起,偏偏知离横插一手,那时他身为离止,少年英才但天生病体,小师妹心善对他多有照拂,想来是年纪小分不清何为情爱。
等他回到九重天,他会带着慕长歌,把失去的一切都夺回来。
“你要,怎么谢,我呀?”阿精一双招子炯炯有神,直截了当的问。
“……嗯?”竹舸本觉得这一世的大师姐有些痴傻,见她这样问忽又觉得不傻,失笑道:“不知阿晶姑娘喜欢什么?”
“我想想哦……”阿精把秀气的眉毛皱成一团,自以为深沉道:“你睡,好几日,我照顾,你好几日!有白米,有鱼,有虾……还有肉!唔……鸡肉,鸭肉,猪肉,牛肉都有哦!”
竹舸感觉额头青筋似乎跳了跳,他早已辟谷多年,怎么可能吃这许多东西,再者说看大师姐一身粗布衣,袖子上缝缝补补许多,怎会有这么多珍贵的食材?更不用说他昏迷的时候大师姐要如何将这些鱼、肉喂他吃下去?
“不知我归家后送些鸡鸭牛羊,还有白米到阿晶姑娘家中可好?”
“够了!够了!”阿精有些得意,似乎已经能想象那场面,不由得吸溜一下口水。
竹舸这下真心实意的笑了,他想,大师姐这一世是真傻无疑。
“那你,休息,我明天看……不对,明天,照顾你哦!”阿精挠了挠脑袋,转身离去。
竹舸眸光暗沉,他不太放心这个小傻子,担心她泄露他的栖身之处。随即,他施了个诀,将神识放出些许,附在一只小麻雀上,一路跟着阿精。
他适才没有刻意要阿精替他保密,一来是因为小傻子就算答应了,以她的智商也未必不会说漏嘴;二来是因为他从前的经历告诉他,不要相信任何人,即使此刻面对的是小师妹,他也会保留一二。
阿精到家后抹了把脸,复又将洗脸水洒在脚上,将湿漉漉的脚丫往床单上蹭了蹭,便躺下睡觉。小麻雀站在窗口上一个趔趄,差点掉下去。
第二日,阿精将新鲜的鸡蛋拿去镇上换了些钱,小麻雀一路跟着。竹舸见她认真数钱的模样,有些诧异:这小傻子钱的方面倒是很拎得清。
回去的路上,阿精径直去了江生家——她想起江生答应今天带她一同去捕鱼。
“阿生哥,走走走,咱们,抓鱼!”阿精一蹦一跳的推门进来。
小麻雀用翅膀扶了下脑袋,这小傻子一脸亢奋的模样太憨,想起以前大师姐的聪颖温柔,如今让人有些无法直视。
“戴着。”江生变魔术似的突然拿出一顶崭新的小草帽,轻轻扣在阿精头上,“今天太阳大。”
自己凭白多了样东西,阿精自然喜不自胜,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皮肤不白,带顶帽子有些多余,拍着胸脯道:“不怕,我黑!晒晒就晒晒!”
江生替她把帽子戴正,微微一笑,一双眸子淡如潮水,眼底溢满温柔:“不黑。”
到了河边,江生给了阿精一根小竹竿,担心女孩子怕蚯蚓,准备替她挂在钩子上,不料阿精却跃跃欲试:“我来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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