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珽无视了她的话,又从隔壁桌子上搬了一个椅子放到袁因凉隔壁,拉着袁丝桐坐下。
他自己也在空椅子上坐下,从筷笼里拿了一双筷子递给袁丝桐。
看着饭桌上一片寂静,他挑眉问道:“当真不欢迎我?”
众人看向安末,她冷着脸,然后突然笑了,吩咐道:“阿开,快给他们添饭。”
平丁开离开饭桌去往后厨,听着身后姚珽的声音说道:“算你还有良心。”
白玄默默吃掉了碗里的红烧肉,默默忍受着自己被区别对待。
夜晚降临,姚珽分发完他特意带来的徐州特产,跟他们告别,带着袁丝桐回了家。
袁因凉这几天被催稿折磨得不成人样,今天也看着精神了很多。
白玄坐在七半的门槛上,头顶的灯笼照出了自己身前一个小小的阴影。
跟姚珽挥手告别,安末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时光流转,天上满是星星。安末的脑中想起了最近她曾经做过的一个个不知真假的梦,最终笑了笑,决定撒个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记得,五州有个坏人的名字也叫白玄……你这人也太不会取名字了。”
第69章 五州日常指南
一本破旧的五州日常指南从荆州流落雍州,成为乞丐的业余消遣。
这曾是一个父亲对未能谋面的孩子的心意。
乌云压顶,大风吹起书页,五州日常指南第一条写着:永远不要放弃一根皱黄瓜。
辰时一刻,长安街还不是那么热闹的地方。买菜的赵婆婆一边挑拣着小摊上的黄瓜,一边抱怨:“这十天里都涨价八回了,你这菜卖的也太没良心了。”
小贩也不跟她生气,摇着扇子随口解释着:“没办法,徐州运来的东西都涨价了,什么都贵。”
他替婆婆拿了根黄瓜放到篮子里,婆婆嫌弃那根黄瓜皱巴巴的,又给拿出来了。
他跟婆婆抱怨着:“要不是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我就把东西都拉到青州去卖。最近那边发大水,好多东西都能比京里卖的更贵。”
婆婆把菜篮子递给他,他称了称,把篮子还给了婆婆:“十五文。”
赵婆婆从荷包里掏出了十五文,递给小贩,临走又顺走了小贩曾经放到她篮子里的那根皱黄瓜。
菜篮里的皱黄瓜随着赵婆婆的行走摇摇晃晃,不小心被急匆匆路过的人碰到了地上。
赵婆婆转身训斥了那匆匆忙忙的路人,挎着菜篮子离去却没有注意到那根掉到地上的皱黄瓜。
风铃响起,匆忙的路人走进了释梦阁,手中接住了自己的黄符。
她的丈夫去豫州出海打鱼,已经两个月没有音信了。
妇人吴氏向释梦阁的主人倾诉着自己的梦:“我梦见正在睡觉,有人不停地敲门。我说不要敲了,老吴不在家。可是门外的声音一直不停。我起身,穿上衣服去开门,结果一滴水滴在我的脸上。”
“门被风吹开了,一个大鱼站在门口,有一头熊那么高。它扑腾着鱼尾巴下的水,走进了屋子。”
“它的身后拖着一个渔网,老吴躺在渔网里,口吐白沫。”
“我吓坏了,拿起鱼叉冲向大鱼,大鱼的肚子被划开,里面全是我们村里打鱼没回来男人的尸体。”
吴氏眼下有着厚厚的黑眼圈。袁丝桐挥手给了她一杯安神茶。
妇人喝着茶,她讲道:“最近豫州海岸一直有海盗入侵,你必是担忧在外工作的丈夫。梦中所烦,多是自扰。既无音讯,必是好讯。”
妇人饮下安神茶,离开释梦阁。
她和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彼此路过,他们身后的墙角坐着一个乞丐,他的手中拿着一本破书。近看下,书上写着,五州日常指南第六条:梦里的事情不要多想。
衣着华丽的男子姚珽来到了释梦阁,袁丝桐问道:“客官来解何梦?”
姚珽走上前,牵住了她的手,向她倾诉道:“昨夜我梦见你站在窗边,跟我说道:自古,女人无非就做那么两件事。我问哪两件事,你说:红颜,和祸水。我又问你:那你做了哪件事?你说……”
袁丝桐打断他道:“你觉得我是红颜,我就是祸水。”
他摸着她的脸说道:“你是红颜,可我不觉得你是祸水。”
袁丝桐笑着说:“那便只能薄命了。”
他好奇地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梦见了什么?”
袁丝桐告诉他:“大概,我们做过同一场梦。”
他一时不能理解,袁丝桐笑着问他:“客官可还有别的请求?”
他放下疑惑,笑着问道:“一起吃早饭?”
两人离开释梦阁,路过两个乞丐正在抢一本破书。
他们来到了几回尝酒楼,旁边一桌坐满了人,桌上铺满了早茶。
额头有颗痣的一个人说道:“听说荆州最近又打仗了。”
另一个人说道:“难怪最近枣子又贵了。”
额头痣又说道:“我真是不能理解吃荆州野枣不戳洞的人,真是没素质。”
另一个人纠正道:“那不是戳洞,叫起孔。”
坐在他们对面的人说道:“吃荆枣不能起孔吧。”
最后一个人附和道:“就是,荆枣不起孔,起孔的人我真是不能理解。”
袁丝桐在旁边的桌前坐下,问姚珽:“吃荆枣到底起不起孔?”
酒楼门外一个乞丐拿着一本破书路过,哼哧一声笑了。
书页上写着:五州日常指南第十三条:一群人吵吵嚷嚷,他们都是狗。
一辆在路上疾驰的马车与乞丐擦肩而过,乞丐受到惊吓,手中的书掉在了地上。
乞丐嫌弃地看了一眼破书,独自走掉了。
破书躺在地上,书页翻开,上面写着:五州日常指南第十八条:看见乌云,要下雨了。
一滴雨水滴在书页上,天上满是乌云,远处传来一声闷雷,街上下起了大雨。
街上到处是躲雨的路人,破书很快被打湿,湿软,破烂。
破书成为了一滩乱泥,吸着雨水,好像映照出了一个人的坟墓……
九安山的半山腰上有一座坟墓。
跟周围其他的坟墓不同,它的坟头杂草丛生。
它的墓碑也早已变得破败不堪。
让人无法想到,几十年前,这块石头曾是周围最名贵的材料。
那块石头上刻着一个人的名字:袁崇。
为他送葬的那天,偏偏天上下着雨。
撑着伞的送葬人静静地站在墓碑前,始终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他头也不回的走下了山。
“一场秋雨一场寒啊。”
九安山脚下,安末坐在门槛上,看着屋檐的雨滴不停地滴在地上。
远处,一个穿着黑色锦服的人淋着雨跑过来,她抬头看去,他身上的雨滴有一滴落在她的脸颊上。
说起来,她跟千寺很久没有见过了。
这段日子,老天爷好像并不喜欢五州,没能给他们一个好天气。
徐州多地粮食歉收。
青南和青北先后发了洪水,服尽都和服玉一直在青州治灾。
国事繁忙,君主无休。千寺看起来很疲惫的样子。
她仰头问道:“近来如何?”
千寺张张嘴,哑着嗓子回答道:“蝇吉进犯荆州。海盗入侵豫州。”
是了,决堤时,没有一只鱼能够活着。
她看着身后愈下愈大的雨说道:“必是五州会谈留下的祸患。”
是了,插进去一根针,必定是千疮百孔。
五州现在正是千疮百孔,可他却无暇顾及,因为袁臣生病了。
他疲惫地开口问道:“袁因凉在吗?”
远处又是一声闷雷,这样凉的天气,家家户户都紧关着门窗,生怕着凉生病。
可是有一个老人躺在床上,开着门窗,疲惫地守着自己的最后一口气。
一杯清茶冒着热腾腾的热气。
它被千寺握在手中。
千寺坐在七半的桌前,看着从后院走过来的袁因凉。
他不知道袁因凉是否和袁臣长得很像,他们其中一个人十分年轻,另一个人已经老得看不出模样了。
他只是尽责地传达了自己的口信:“你哥哥想在临死前见你一面。”
袁因凉拒绝了。
雨势丝毫不见小,袁丝桐和姚珽吃完饭被困在了酒楼里。
雨声越来越大,袁因凉站在七半门前,望着远方。
隔着一个长安街,袁臣就躺在一张床上等死。想到这个事实,她不由得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安末走过来给她披了一件外套。
她还有一个劝劝她的任务,却一时难以开口。
冷风吹进袁因凉的脖颈,让她想起了自己的阿娘去世那天:“未能生出儿子,阿娘总是责怪自己。气郁心结,她常年卧病在床,我从小跟着阿姐一起长大。阿娘生的第三个孩子还是女儿,袁崇怒气冲冲地踢开房门,亲手掐死了那个孩子。他接回了在外房舞女那里养着的儿子,那个孩子比阿姐还大。”
从小被人讲是没有爹的孩子,那个孩子生活的卑微。在外受了欺负也不敢回家跟阿娘哭,阿娘只会骂他。
一切都是他的错,他的出生,是他让阿娘被人指脊梁,他该受一切的罪。
袁崇把他领回家,这件事情,终于不是他的错,而是因为另一个女人没能生出儿子的“错”。他很感谢那个女人的“错”。在她死时还亲手给她上过香。
袁崇每日都因为他不是正房的儿子而责骂他。
袁崇给他取了一个新名字:袁臣。他每日都要向他强调,身为神的侍奉家族该如何卑躬屈膝尽好为臣的本分,如何降妖除魔。
袁崇从来没有对他满意过。就是临死前,握着他的手,他嘴里也是一直在担心他一个庶出的儿子能否真的不给袁家丢脸面。
袁因凉的脸上滴下一滴泪水:“袁家的主人从此成了袁臣。他就是第二个袁崇。我跟阿姐都快要到了出嫁的年纪,阿姐每天都很担心。不知道阿姐跟袁臣谈了什么交易,阿姐说我可以周游列国,多看看四处的风景,好写各种故事。阿姐自己呢?她说在家里等我,结果就再也没有等到。”
安末听着这个故事,紧了紧自己的围巾。她听见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袁臣给丝桐吃的毒药害死了丝桐。当年我走到徐州袁家,问他肯不肯用他的半条命救丝桐的命。”
她知道那个说话的人是白玄,于是没有回头。
“我问他,其实我研发的APTX3838还不是很成熟,这件事其实是有风险的,很可能你死了,但是救不了丝桐。”
白玄的声音很冷漠。
“跟平丁开不一样,他立刻就后悔了。可是他已经吃下药了,那只有一种后果喽。他后悔了所以丝桐肯定不会被救活。而他会被药反噬,加速衰亡。算算日子,这些天也确实大寿将近了。”
白玄的声音,像是地狱里的阴神。
“在行恶的时候,他没有考虑过一丝旁人的伤痛,却要在临死前要求原谅。”
隔着一条街,躺在床上的老人好像听见了她的声音,他自言自语道:“我从未被善待过,我该如何知道善待旁人?”
窗沿的雨滴欢快地跳着,不知道是在赞同还是反驳。
一张黄符飞出屋檐,沿着长安街游游荡荡。
它飘落到了几回尝酒楼屋檐下,落到了袁丝桐手中。
袁丝桐微笑着说道:“阿珽,看来你要陪我去个地方。”
等着,等着,终于有一个人踏进了老人的房间。
是个头戴紫纱的女人,她说道:“这位客官,听说您有未能了结的梦境?”
袁丝桐伸手,手中的黄符飞起,她点破了那张黄符,几缕黄光重新回到袁臣的身上。
袁臣他乘着幼时的梦,梦里有生病时母亲对他的照料,有第一次见到父亲时的期待,还有袁丝桐和袁因凉曾经企图向他展示的善意,他缓缓闭上了眼睛,油枯灯灭。
雨声渐小,姚珽撑着伞,和袁丝桐一起走在路上。
袁丝桐的嘴角始终挂着微笑:“阿珽,你一定不敢相信,我感到松了一口气。”她的眼睛变得红了,“可是这个世界总不能祈祷让男人死光了来让女人喘一口气。”何况姚珽也是一个男人。
袁因凉站在门前,一直等着一缕黄光从遥远的屋顶冒出,消失。
她好像在问自己:“曾经有个人告诉我,人往往先讨厌一个人,然后才有理由。”
她质疑她对袁臣的恨意来自哪里?
“来自他所造就的痛苦。”白玄好像听到了她的疑问,她告诉她,“扳机扣响,枪在人手也不能掩饰弹膛着过火的痕迹。”
一场秋雨一场寒,皇城的大雨不一定带来了秋天,一定带来了严寒。
第70章 我无为,人自宁?帝不去,留镐京!
天越来越凉了。
五州的棺材铺都陆续开张了。
荆州边境的骚乱愈演愈烈,每日都有新的士兵伤亡讣告发到京里。
今日赵婆婆出门买菜,发现了菜市场的告示上有一张写着自己儿子的名字。
她拉着周围的人问道:“这张纸上写的是什么意思?”
周围的人跟她说:“您今日又出来买菜了?”便离开了。
那张白纸上写着赵奇肃的阿娘今日又出来买菜了?
越想越觉得不可能,赵婆婆走着走着就哭了出来。
哭着哭着,她就遇到了一队穿着孝服的人抬着棺材在她身旁路过。
他们哭的嗓门可比赵婆婆大。
吴氏的丈夫出海,为了躲避海盗,更换线路,出了船祸,躺在了棺材里。
天越来越凉了。
五州的棺材铺都陆续开张了,青州的店铺生意尤其好。
青州的洪水,淹了房子,淹了农田,又带来了瘟疫。
服尽都熟练地处理着瘟疫,熟练地绝望着。
他在官府的书房里批着文书,手臂酸痛。
放下手中的笔,他卷起袖子,露出了早已被腐蚀地不堪入目的手臂。
手臂上的伤早已连到了心脏,每一次动作都会扯得心疼。
服玉抱着一堆文书走进来,默默移开了眼。
他把文书放到书桌上,劝他:“你该告诉她。”
服尽都揉着手臂拒绝着:“美人面前,可不能失态。”
这伤是白玄给他的“诅咒”。
每一世,只要他靠近安末一次,就会加重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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