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是……怎么了?
荀彧的怀抱满是芬香,蕴着舒缓怡人的春日气息,林襄贪婪地享受片刻,这才试探性伸出手指,摸摸对方似乎温度并无异常的额头。
好奇怪,林襄成功锁起了眉头,荀彧向来端雅自持,今日怎会对自己说出这种没头没尾的话来?明明是他先决定不顾一切地前往长安寻爱,自己想不想见他又有什么重要吗?
她不过是想跑路罢了。
思及此处,林襄尝试着从他怀中脱困而出,进而随手抄起枕边揉作一团的灰褐色襻膊,一边为自己挽着衣袖,一边大义凛然地开口询问:“我来帮夫君一道收拾行装?”
说着,便要就势滑下床去。
瞧着眼前女子没心没肺的动作,荀彧犹不可信地怔神片刻,方反手握住她的柔软衣角,声音是刻意压制的若无其事,“夫人不必忧心,彧已拾整妥当,午后便要启程赴京了。”
林襄想着好吧好吧,反正我也只是做做样子,下床的动作也便成功顿住了,继而慢吞吞挪腾回原来倚坐的位置。林襄正要夫妻情深地嘱咐几句,再不济总要说句马到成功的吉祥话,谁知眼皮还未抬起,荀彧便已从容起身。
请辞的话飘进林襄耳中的刹那,荀彧的身影早已遥不可见了。
在房中简单用过膳食,林襄小歇片刻,心中掐算着荀彧出发的时间,见时辰将近,便提前起身梳妆,又在两名女侍的牵引下,不慌不忙赶去同荀氏众人汇合。
清风逐人,春意盎然。
林襄等人将荀彧远远送至郊外,见亲友仍有依依不舍之态,荀彧将车驾唤停,躬身行至父母跟前,直言定当早归,双亲勿挂。荀绲夫妇热泪盈眶,长安城内暗流涌动,称之为龙潭虎穴都尚不为过,董卓骄恣意甚,自家儿郎为何偏偏要赴长安之行?
然心中如此顾虑,荀绲却并未将话言明。儿孙早已羽翼丰满,若永生存活于自己庇佑之下,此岂不为天下人之笑柄?再说自己已经犯错,为他迎娶一位受人诟病的宦官之女,他又有何颜面要求文若归附之事?
如此想着,荀绲赠与儿子临别寄语之后,视线便悠悠转落在不远处的素衫女子身上。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翠。窈窕婀娜、丰姿冶丽,明明是那样不堪的出身,可自与文若成亲以来,却没有半分骄纵的姿态,甚至周到细致,让人挑不出一丝纰漏。
脑中忽而想起当年荀氏茶会之上,那个眉眼恭顺的奇才少年,荀绲平静笑笑,无怪文若会对她如此上心,就连自己都几乎相信,她终究会解开文若心中的结。
林襄本是作鸵鸟状,争取将自己修炼成为一个合格的“空气人”,生怕被哪位不知名的亲戚拉去聊天叙旧。本以为午间荀彧那般爽落地离开了她的房间,如今定不会再理会理会自己。
谁知荀彧拜别荀绲夫妇,又同前来送行的几位兄长族弟作揖告别,身子一转,竟当真朝林襄的方向走来。荀彧在她身前半米左右的地方站定,许是林襄看花了眼,她竟从对方眸中看到了几分不舍与留恋。
故土难离,倒也是人之常情。
林襄板正身子,见荀彧没有提前开口的打算,率先温温婉婉地行礼道:“夫君千万珍重。”
她的面上含着不浅不淡的笑意,风一吹,似乎就要彻底揉碎。怎么看,都没有半分新婚夫妻之间难舍难分的该有情态。
荀彧并未多言,伸手虚虚搀住林襄的动作,接触到她滚热的肌肤,方极快地收回双臂,喘匀气息同她温声作别,“多谢夫人挂怀,彧便先告辞了。”
说着,便要转身上马。
荀彧回身的瞬间,林襄脑中却蓦地蹦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也许是两人在这个小世界中的最后一面。等她浪够了,便会离开这里,开启下一个任务线,或者回归自己本来的生活。荀彧与自己的过往种种,都会如昙花般转瞬凋谢。
自己不会再记得他,以后看到某篇小说提及这个人名,大概也只会随大流地笑嗔一句狗货。心中奇异的情绪愈发激烈,林襄一时乱了思考,只不自觉攥住对方漂浮在空中的袖袍。
荀彧停了,他转身来看林襄。
感受到荀彧的视线,林襄却开始口干舌燥起来。见她垂眸不语,面色却已涨得通红如霞,荀彧终是展眉一笑,竟当着诸位亲友的面,直接上前半步,将她温柔揽进怀里。
唇瓣贴在她耳侧,说着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喃喃蜜语:“乖,等我回来。”
荀彧离开后,林襄孤零零守着房中铜镜发了许久的呆。
待发觉自己戚戚惨惨的望夫石模样,林襄忙跳起身来,规规矩矩收拾好衣裳细物,这才依照当日同袁谭的约定,冠起发冠,直接背着包裹跳墙而出,找袁谭碰头取来过所文书。
袁谭果真是个热心小天使,从她口中听闻荀彧出门探亲,回乡后定会考虑投袁之事,竟二话不说便让她直接将文书带走,甚至还周到热情地询问她还有何需求。
林襄良心发作,忍痛拒绝了袁谭的好意,同他畅聊片刻过后,林襄趁着一天中“大市”,忙赶去城东马市挑选千里良驹。她的便宜老爹乃中常侍唐衡,虽是宦官一枚,却有个极大的优点,也便是富有。
正是因此,原主的嫁妆自然也相当丰厚,林襄默默祷告几遭,方昧着良心取出部分用作跑路盘缠以及购买车马的费用。万事俱备,现在唯一的问题便是,她貌似不会驾马。
怪不得古人君子六艺中还有“御”之一术,不会驾马跟现在没有驾照一样,简直是寸步难行。不过一切皆是后话,先买到合适的跑路宝马再作打算倒也不迟。
包中有钱,心中不慌。林襄在马市东瞅西瞧,她虽未见过古时真正的名马到底是何模样,但凭她想象,定不是眼前这些庸马俗驹所能匹敌的。
林襄觉得自己飘了,驾照都没有的人就想开飞艇了。
正当此时,林襄朝东南角的马厩遥遥望去。谁知本是拥挤杂乱的马厩之中,其余马匹皆倚槽而食,争夺着眼前的麦秸,只有尽头那匹白鬃立耳的纯黑骏马不屑一顾,悠闲自在地甩尾漫步。
林襄心道有趣,离近再看,更觉其熊熊威武、神骏非常,当即为它拟好爱称“熊大”。只见她目光灼灼地去瞧卖家,直言自己喜欢这匹不羁的黑马,想要将它收入囊中。
卖家高深伸出三指,林襄会意,正要同他钱货两讫,谁知身后竟传来一道恼人的慵懒声响,“千里风沙逞,锋棱瘦骨成,果真好马,吾欲买之。”
好家伙,抢货?
林襄“核善”的眼神成功落到来人身上。袍服不整、宽带曳地,就连发冠都是随意束起,五官端正可亲,偏偏面上的表情却又拽出十万八千里,只是简单站在那儿,便叫人震惊到难以移开目光。
没有人可以比她这个氪金用户还要嚣张!林襄忿然咬牙,顾不得对方一副“我不好惹”的表情,只挑眉警示,“阁下需知君子莫可夺人所好。”
林襄的意思很明显:君子知道吧?君子是不能跟人抢东西的。
谁知听她出声,对方的笑意更为不屑:”衡非君子,焉不能夺?“君子是什么,抱歉没见过。
林襄:“……”
这厚比城墙的脸皮,是真实存在的吗?
林襄的血压飞速飙升,正要撸起袖子同对方辩个百八十回,卖家却瞧准时机,生怕战火波及自己如火如荼的生意,忙居中调和道:“两位公子莫急,不若小的出一难题,两位公子争先抢答,率先答对者今日便得此马,何如?”
林襄同那位二皮脸犹疑对视片刻,这才礼貌性点头同意。不抓紧机会拍卖提价,竟然愿意出题为他二人做出裁断,这是什么千年难逢的神仙店家啊!
林襄与那人互相敌视之中,便听卖家颇为自信地开口询问——
“请于一刻钟内,数出此马身上的毛发数量。”
众所周知,毛发细密且难以估量,此题本就无解,若是如此都不能让眼前的两位安静下来,那他便真是黔驴技穷、无计可施了。
林襄听闻题目的瞬间,先是一脸扭曲的表情回首瞧了瞧店家,见他并无收回题目的意思,便将视线重新投向眼前的随性男子。见对方似有开口之势,林襄热血上头,赶在他出口前直接高声回道:“四十九万八千七百六十四根。”
谁知,对方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五十一万三千九百四十九根。”
林襄直想大呼一声六六六,在这个没有脑筋急转弯的年代,对方到底是如何想出同自己一样的神级对策的?虽然答案不尽相同,林襄还是忽略方才争夺的氛围,忍不住同对方会意一笑。
卖家不过是想刻意唬人,毕竟毛发这种东西实难估量,又涉及掉发和新生的问题。没有答案的问题,也便是最好的问题。因为无论答题者如何发挥,出题者都无法验证。
除非他愿意一根一根将此马的毛发全数数完。
果不其然,听闻林襄二人两个异常坚定的庞大数字,卖家成功楞在原处,整个人似在云里雾中,久久不能回神。林襄上前几步,冲另一位答题者端端长揖道:“在下林襄,颍川人士,不知尊驾如何称呼?“她只记得方才此人自称为“衡”,总不至于是那位发明地动仪的张衡吧?
不对不对,张衡应该是更早一些的东汉人物,那对方又是谁呢?
谁知不及细想,那人便已闲闲拢袖,声音自在舒逸,漂渺如云。
“平原郡,祢衡。”
作者有话要说:林襄(标准滑跪):爸爸我错了!
PS:“锋棱瘦骨成”五字取自杜甫《房兵曹胡马诗》。
第33章 荀氏君子9
祢……祢衡?!
林襄惊恐抬眸,不会就是那个喷子中的战斗机,平平无奇的三国嘴炮小天才,祢衡吧?!
深知抱大腿的关键在于异乎常人的自觉,林襄面色未动,复整理衣袖躬身作揖道,“林某不才,适晤幸会。”
祢衡向来不喜这般繁琐之礼,见对方周到相待,方才又是自己抢马在先,这才稍稍染上几分笑意,闲闲反问道:“我见林兄行色匆匆,不知买马意欲何往?”
林襄正苦于不会御马之事,听祢衡如此一问,脑中却蓦地闪出几道灵光,抱着微不可见的希望诚恳回声:“双亲卧病在床,在下本欲驾马赶往长安探亲,怎料竟与祢兄因马匹之事起了争执,襄甚愧之。”
祢衡唇上浮上几许玩味之色,见她身形瘦弱、孤身一人,说出双亲卧病之言时更是双眸闪烁,垂下眼睑不与自己对视,祢衡心中了然,说出的话却又难得真挚,“衡亦欲往长安,既是如此,林兄何不与我同行?”
这样善解人意的祢衡小可爱是真实存在的吗?!
林襄泪眼汪汪地将他瞧着,见祢衡神色恳切,不似作假,这才求之不得地应下声来。虽然祢衡的善意着实让她意外,可转念细想,却又并非没有半分道理。两人争执的起由便是因为马匹的归属问题,若是终点相同,那两人一路同行,也便没了争马的必要,途中还可有人聊天解闷。
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呢?
这本也是自己所愿,毕竟当今世道浊乱,生在这样天灾人祸不断、盗匪猖獗横行的年代,除却御马技能的问题,林襄还要担心保命生存的困境。无论怎么看,有伴同行都是上上首选。
祢衡随身有位御马小僮,林襄为表诚意,忙自掏腰包付下车马费用。
祢衡并不同她客气,矮身掀帘而入后,便自顾自寻了处宽敞的地方箕踞而卧。林襄随之登上车驾,瞧见眼前不堪入目的场景,虽说祢衡穿了长袴,姿势也略有讲究,并没有露出要害的尴尬,林襄还是保持着已婚少妇的自觉,瞬时遮住双眼,然后乖巧寻了处蒲垫规矩落座。
伴着马鞭扬起的声响,车驾缓慢步入正途。
两人自城关处验了过所文书,又行出数里,四周的城郭高墙方才尽数湮了踪影。沿途林木葳蕤、郁郁青青,车驾两侧青山绵延、绿水奔流,正是春夏之交的旺盛景象。
林襄扒在车窗处欣赏片刻,卧倒小憩的祢衡终是舍得打着哈欠端坐起身,脑中的问题再次回笼,林襄急忙回正身子,好奇询问道:“还不知祢兄远赴长安,所为何事?”
祢衡显然还有几分困怠,说话的声音都泛出些微慵懒,“投奔故友。”
故友又是何人?林襄不待思索,祢衡便已悠悠接上:“顺路持符传入京,赴任侍中之职。”
不是吧?对祢衡来说寻友竟是排在赴任之前?莫非是侍中的官职太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如此想着,小系统终是忍耐不住,出声解释道:“侍中原是丞相之史,两汉以来地位逐渐提高,可以侍奉皇帝左右,参与奏闻国事。”
搜嘎,林襄暗暗咂舌,按理说这官职已经相当有存在感了,祢衡的友人又是何方神圣呢?
小系统感受到她的疑惑,按下自己剧透的欲望,只小声嘟囔一句:“按理说祢衡历史上并未有在长安做官的记录才对呀……”
林襄脑中一惊,祢衡可是击鼓骂曹的神人啊,宁死都不愿委屈自己的嘴炮骚年,到底是怎么看上董卓的呢?不会仅仅是因为他口中的“友人”吧?
这就是某江所谓的社会主义兄弟情吗?
她似乎对祢衡的友人更为好奇了,可直言相问又有些过分唐突,毕竟两人不过初次见面,能有同行之缘都已是天大的幸运,若是因此问跑人家,自己不是自作自受了吗?
林襄礼貌点头,又同祢衡七七八八扯了些旁的,见他阖上双眼闭目养神,便乖乖闭嘴不语。
然而四周沉静了,脑中却想起今晨自己在荀府留下的诀别信。信中只有寥寥数语,大概就是荀彧既然心有所爱,自己定当全力支持,从此山高水远,两人再不相干。他可以爱他所爱的人,走他想走的路了……
两人舟车劳顿、辗转多日,终是赶在五月的尾巴行至长安城内。
祢衡早已在长安置了宅邸,林襄顺势腆着面皮蹭住在祢衡家中。祢衡方到长安便去好友家中拜会了数次,期间也曾邀请林襄同去做客,林襄却被这长安城中的繁华热闹迷了心智,整日跑去街上游乐赏玩,想着早些把这份玩乐的心思消磨碎了,自己离开的时候才不会有所留恋。
自此林襄过起了神仙般的逍遥日子。
实在闲得难受时,祢衡还会好心拉她厮杀几局围棋,林襄若是输了,便会刻意出些数学难题同他比试,祢衡也是个永不认输的主儿,两人厮杀起劲,往往要熬上整宿难分难舍。
这日照常厮杀至黎明,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色,林襄揉了揉困倦的眼角,率先举白旗打起了退堂鼓:“祢兄才高虑远,在下实难及之,不若下次再战?”
祢衡嗤笑一声,感受着清晨的凉爽清风,只从怀中掏了张帖子直接扔至林襄面前,“险些忘了,今夜王允寿宴,衡不欲参加,林兄或可代我前去?”
那王允老儿趁寿宴之机,特邀京中名士云集府中,内在深意早已不言而喻。自己虽厌恶董贼,可不代表他就愿意同这些所谓的清流之士同谋阔论。况且自己的好友郭瑾如今正屈身事于董卓麾下,听任董卓驱策,王允必不会邀他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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