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似乎围起了人,声音嘈杂,在喊着什么,他却全然没有心思去理会。
游行的速度渐慢了下来,意识也似有点恍惚起来,只能兀自强撑着。
不行,他还没有找到昌平……
他的昌平……
深谙水性的禁卫军都被孟檀派下水去找林青筠了。
出了这事,众人哪还有再继续玩乐庆贺的心思,官员和家眷都离了席,本一片熙攘的太液池,如今就只剩下了孟红蕖几人和负责找人的禁卫军。
孟红蕖怔怔地忘着池水,一双熠熠的眸子头一次失了神采。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佩环焦灼的声音。
公主,主子爷落水了——
不过一句戏言,谁知林青筠真会跳下水……
甚至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下水了……
她与他虽是名头上的夫妻,但二人实则疏离得很,他又何至于如此……
这种天气下水,一个不慎,可当真是要人命的……
不解、焦灼、恐惧、不安……
种种情绪纷至沓来,让她一时心乱如麻,手足无措了起来。
林萧揣着怒火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孟红蕖失神地倚着池边栏杆的模样。
见到孟红蕖一副安好无恙的模样,林萧心里的火气更甚,上前狠狠捶了那雕花红木的栏杆一拳。
栏杆传来细碎断裂的声音,惊得孟红蕖小声轻呼了一声,这才回过神,忙往后退了一步,蹙着眉头抬眼看向林萧。
“林某真是低估了二公主,二公主不仅娇蛮无礼,连他人的性命也能拿来取乐,今夜真是让在下大开眼界。”
许是气极,又或许是前些日子受的伤落了些病根,一番话说完,林萧禁不住捂胸咳了几声,唇色白了几分,盯着孟红蕖的眸子里却依旧盛着满满的怒意。
“二妹妹确不是有心要害林侍郎的,不过只是想同我们开个玩笑,不曾想林侍郎他真会跳下去……”
孟白兰从孟红蕖身后站了出来,看着是要护住孟红蕖的模样,话里话外却又全然不是这个意思。
果然,听到玩笑二字,林萧盯着孟红蕖的双眸愈发阴沉了起来。
“现下最要紧的是先把青筠找到,其他的,待找到人之后再议也不迟。”
孟檀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目光沉沉,对着林萧道。
林萧也知他说得在理,纵此时心里对孟红蕖有无数的怒火,也勉力压了下去,只希望禁卫军能快点找到人。
一个又一个从池里出来的禁卫军来向孟羲和和孟檀复命,皆言没看到林青筠的身影。
孟羲和负手盯着池水,听着来人的报告,脸黑如炭,大声怒斥了一顿。
最后下了通牒。
“无论如何,今夜也要把人给朕找到了!”
就连池边打着灯笼的一溜小太监也被吓得浑身一哆嗦。
孟红蕖掩在大氅里的手无端生出了一层薄汗。
她虽不喜林青筠,却并不想如此这般便害了他的性命……
始终找不到人,林萧心里忧虑更甚。
再顾不上什么,他闷头便解了身上的外衣。
刚脱下,又禁不住低声咳了起来。
听得一旁的佩环有些心焦。
他的伤可还没好多久。
没等佩环上前开口劝他,扑通一声,林萧便跳进了池里。
林青筠身上愈发没了力气。
手上腿上都是不小心蹭到池底刮蹭的伤,泡在水里久了,不再觉得刺痛,整个伤口都泛了白。
沾了水的衣衫好似有千斤重。
他还没找到昌平,但他好似再没多出来的力气了……
“阿七——”
似乎有人在叫他。
可他发不出一丝声音了。
坠入黑暗前,似有朦胧的人影向他游来。
林萧把林青筠救上了岸。
众人赶忙围了上来。
天这么冷,又在水下呆了这么长时间,林青筠整个人都失了意识,只昏死了过去。
再耽误不得,小太监听着孟羲和的命令,把人往朝阳殿的方向送去,另有人赶去太医署叫太医了。
孟白兰看着忙得一通手忙脚乱的众人,心里倒隐隐有了些发泄的快感。
虽不知这林青筠是吃了什么迷魂药,竟真愿为了孟红蕖跳下池里。
但经了这一出,她就不信这两人还能再好生相处起来。
毕竟孟红蕖连林青筠的命可都没放在心上。
以后两人若是闹起来,孟红蕖可有的受了。
面上不禁攀上了一丝得意的笑。
“冬夜寒凉,青筠既已找到,秀宁还是早些回临华殿,免得受了寒。”
孟檀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声音沉沉。
孟白兰敛了脸上笑意,回过头。
“多谢兄长关怀,秀宁这便回去,二妹妹那边,还要劳烦兄长多费些心思了。”
“这是自然。”
再没说什么别的,孟白兰携着身旁伺候的小宫女,缓缓往临华殿去了。
孟檀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眼神晦暗。
朝阳殿里此时是人来人往,一片喧哗。
孟红蕖未搬进公主府之前,在宫城里住的便是朝阳殿。
朝阳殿中央有一棵大梨花树,春日里枝头堆簇的梨花胜雪,霎是好看。
如今深冬,枝头光秃,甚是萧瑟。
不过今夜已无人有兴再多瞧上这树一眼。
得了命令,守在朝阳殿的小宫女匆匆点起了灯迎贵人。
虽朝阳殿如今已无人居住,但有负责洒扫的小宫女日日清洁着,殿中一应事物同孟红蕖搬出去时并无多大差别。
林萧刚替林青筠换掉了身上的湿衣服,把人安置在床上,提着药箱的太医便赶过来了。
细细把了脉之后,太医捋了捋下巴上的几根白须,语气郑重。
“驸马这是因池水寒凉,寒气入身,染了风寒,再加上身上体力尽失,这才会昏了过去,臣开几副驱风寒的药,驱了风寒,再好好将养一下,驸马当是很快便能醒过来了。”
听了太医这话,众人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太医抓了药,孟羲和忙吩咐一旁的宫女去煎药。
待喂林青筠喝完药,已过了丑时末,朝阳殿这时才算是勉强静了下来。
“今日夜已深了,先歇息着,明日寡人再找你算账。”
孟羲和看着孟红蕖,说了这话便甩了甩袖子同孟檀离开了。
孟红蕖不满地撇了撇嘴,把目光移向了仍紧闭着眼躺在床上的林青筠。
受了寒,林青筠面色苍白,给一向清冷的面庞添上了几丝脆弱的美感,虽已喝了药,但两颊仍伴有不正常的潮红。
手上有在池底磕着的红肿伤痕,虽已细细抹上了药,但瞧起来仍有点触目惊心。
似是极为难受,剑眉蹙成了一团。
孟红蕖本心里烦闷,见他这副模样,心里便愈加烦躁,忙移开了视线。
今夜林青筠睡在了主殿,她自然不能同他睡到一处,佩环去偏殿收拾了一番,这会过来叫人了。
孟红蕖抬眸看了林萧一眼。
他正杵在床头,盯着孟红蕖的眸子里满是敌意。
本想吩咐他好生照顾林青筠的话一时也哽在了喉头。
罢了,反正他俩兄弟情深,用不着她吩咐,林萧也自会妥帖照料。
孟红蕖不再开口,抬脚欲离开。
这举动倒好似刺了林萧的眼。
“二公主心可真大,把人弄成了如今这模样,今夜还能安睡。”
嘲讽的语气十足。
闻言,孟红蕖脚步一顿,拧眉,回头乜了他一眼。
她一向高傲,今日这事虽确实是她有过在先,但并不意味着她愿意放低姿态。
左右林青筠和林萧,在她心里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人。
“林护卫大抵不知,以前本宫还在朝阳殿的时候,以下犯上,当是要被打上五十大板再扔出宫去的。”
气氛一时冷了下来。
宫女离开时将主殿里的烛火都熄了大半,殿里光线氤氲,两人目光冷冷对上。
如电光火石般。
佩环轻扯了扯孟红蕖的衣袖,欲让她离开。
“公主,夜深了,当歇息了。”
孟红蕖没理她。
殿里一时寂静,躺在床上的人却似乎发出了一些声响。
孟红蕖蹙眉上前一步。
夜风吹得殿里的烛火明灭,愈发显得床上的人五官深邃。
失了血色的薄唇此刻正嗫嚅着,有细碎的声音传出,却又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孟红蕖微微低了头。
几丝甘松香的味道窜入鼻中。
接着,她听清了男人清冷的嗓音。
昌平——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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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身上的寒气渐消,有舒舒服服的暖意袭来。
气血渐涌了上来,眼皮却似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
脑袋一阵昏沉,恍惚中,好似又回到了三月殿试时。
和风微拂,有细细的柳絮夹杂其中,鸟鸣悦耳,空中皆是桃花杏花甜腻的香味,格外喜人。
宫城金黄的琉璃瓦在日头的照拂下愈发夺目,让人不敢直视。
甫一踏进正阳门,脚踩在青石大道上,林青筠心里便有些惴惴起来。
青石板硬实,每踏上一步,都能听到硬朗的脚步声。
这条路,她当已走过了无数遍吧。
自己真的,在一步一步靠近她了。
心里隐隐有情绪在跳动。
每见到一人,他便会抬起眸子好生打量一番,生怕路过的那人是她。
一旁的唐不渝难得见到他这般不安的模样,不免调笑了他几句。
有官员过来将一行考生引进了宣政殿。
宣政殿里隐隐飘着檀香的味道,金碧辉煌,龙椅上的孟羲和不怒自威,林青筠暂时敛了思绪,将心思都放在了即将到来的殿试上。
好在孟羲和虽瞧着一脸肃穆,语气倒还算得上温和,他在策论上对答如流,惹得孟羲和频频抚须赞了好几句。
殿试结束,有太监过来给各位考生引路。
林青筠撩袍从宣政殿出来。
同他一道殿试的考生都匆匆离开了,或是为着自己未答上来的策论题兀自懊悔着,又或是寻上三五个友人一道庆祝去了。
只他一人不想那么快从这离开,脚步缓缓,跟在引路太监身后。
太液池里荷叶泛着盈盈的绿色,正好从旁经过,有小宫女焦急的声音传来:“来人啊——公主落水了——”
女孩潋滟的桃花眸盛满了笑意,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没有丝毫犹豫,他一跃跳下了太液池中。
救上来的女子面色苍白,轻咳了几声,才柔柔睁开了眼。
待瞧清了面前林青筠的模样,孟紫梅一双眸子渐亮堂了起来。
林青筠狭长的凤眸却微暗了一瞬。
到底不是她。
往后退了几步,拉开与孟紫梅的距离,他双手拘礼,语气淡然。
“冒犯了公主,还请公主责罚。”
再寻常不过的尊卑礼节。
孟紫梅的心却微恸,苍白的面上掠过一抹红云。
林青筠身上的衣衫仍旧滴着水,他拒了孟紫梅到临华殿换身衣服再离开的好意,随着小太监的步伐到了正阳门。
翌日,殿试放榜,他考取了状元的消息片刻便传遍了平城的大街小巷。
与之一道不胫而走的,还有长昭公主对他一见钟情的小道消息。
“我倒低估了你,想不到你小子比我还会招蜂引蝶。”
听到了消息后的唐不渝过来打趣他。
林青筠却面色淡淡,瞧不清他的情绪。
“不过是无稽之谈,当不得真。”
语气似隐隐有些不耐烦。
他可不愿与那么多无干的人扯上这种无中生有的关系。
尤其这人还是她妹妹。
谁料他与长昭两人的流言竟是愈演愈烈。
琼林宴上,孟羲和甚至意图给二人赐婚。
他慌忙起身拒了。
视线却不由自主看向了席上那抹张扬的红色。
两人目光堪堪对上。
女子一张小脸精致,蛾眉皓齿,掩在衣衫下的身姿玲珑,宴上大半男子的目光一直都在她身上流连。
“不知状元郎,可愿入我府中作驸马?”
红唇轻启,说出来的话却是林青筠从未敢肖想过的。
没有分毫的踌躇,他欣然应下。
席上顿时一片哗然。
就连女子的桃花眸里也闪过了一丝明晃晃的怔愣。
他知晓外头的人说她如何如何不好。
但他不在乎。
只要那人是她便够了。
再一转,便到了张菀青的宴上。
他不过是随着孟羲和到了太液池旁的另一座亭子上,没多久她便落了水。
池水那般冷,他却怎么也找不见她的身影……
心里是无边际的焦灼……
他蹙眉,嘴里呢喃着,努力睁眼,入目却是金黄的帐帘。
半开的窗牖外,是一棵枝头光秃的梨树。
“阿七,你醒了!”
林青筠抬眸,是林萧。
见他醒过来,守了一晚上的林萧面上终于带上了一丝喜色,赶忙上前问道:“可还觉得哪里不舒服?”
林青筠欲摇头,头上却隐隐泛起了一阵痛意,不禁轻皱了一下眉。
随着他的动作,手上腿上也有火辣辣的痛感传来。
他却顾不上那么多,没见到孟红蕖的身影,心里始终安定不下来。
瞧着这房里的一应物什,他现在应当仍在宫里。
他昨夜跳下了太液池中,却怎么也找不到孟红蕖,许是体力不支,再加上呛了几口水,便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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