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听后眉开眼笑,已经很少有人特意来看望她了,她像被隔离在一个叫医院的孤岛上,尽管记忆越发模糊,但仍然知道见到的其实都是相似的脸。她向来最喜欢濛濛带朋友回家玩了,濛濛在朋友身边展露出来的笑容,瞧在眼里就像颗光芒四射的小太阳。但带男孩子来看姥姥,这还真是头一回呢。
姥姥顾不得手上还扎着输液管,赶紧伸手去拉眼前高瘦的男孩子,笑道:“有心了,有心了……”说着瞥到他手腕上的发圈,一怔之后心中更喜,“这……这不是……”
老人家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楚了,萧先生被姥姥这样亲昵的动作暖得不知作何反应,陆濛濛连忙解释道:“姥姥,不是,我们真的是普通朋友而已!”
姥姥握着萧先生的手收得更紧了,满是皱纹的脸笑意更深,自言自语一般的语气,模糊道:“谈朋友也是朋友嘛……小萧今年,多大了?”
有些茫然的萧先生回过神,随口胡诌了一个答案:“比陆濛濛大九……九岁……”
姥姥惊讶地瞪大眼睛,望向背后推轮椅的陆濛濛,道:“濛濛今年……”
陆濛濛知道姥姥算不过来,顺着萧先生的话给姥姥解释道:“萧先生说他三十岁呢。”
姥姥显然不信,和疾病纠缠已久的语言中枢拼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得拍拍萧先生的手,说:“不……不像啊……”
确实不像,这人看起来嫩得一掐一兜水,事实上比陆濛濛还要大上个九百来岁呢……
萧先生权当受了夸奖,微笑道:“谢谢。”姥姥仍然握着他的手不肯放,这是姥姥生病之后对待客人的一贯方式,若是遇上几十年的老朋友来探望,更是会一边拉着手一边抹眼泪地话家常。人老了,又生着病,面对难得的关怀总归会变得更加敏感些。
三人一同往病房走去,姥姥继续抛出中国式话家常必问的连环问题,语不成句地问他的籍贯,关心他在哪儿工作。
萧先生对这样的问题完全没有准备,侧脸给陆濛濛一个眼神,她即刻心领神会地抢答道:“姥姥,他是清淮人,还是个公务员呢,特别能给社会做贡献的那种。”
这是个什么答案?什么公务员?他连人都不是,怎么就成了能给社会做贡献的公务员了?
但姥姥显然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老一辈的人对有正当稳定工作的孩子向来有莫名的好感,连连点头道:“好,好……”
这时恰好回到姥姥的病床前,她伸手从摆在床头柜上的点心盘里抓来几颗花生酥糖,尽数放到萧先生手里,慈爱道:“好孩子,吃点心……”
萧先生看着手里的三颗透明包装的酥糖,感觉整个人都被善意包围,一切恍若隔世。陆濛濛瞧出他神情有些不对劲,以为他是不习惯姥姥的热情,便笑着钻到他和姥姥中间,不着痕迹地把他推出了姥姥可触及的范围内,还一边解围道:“姥姥,我们吃过饭才来的呢。”
姥姥后知后觉地点点头,又看向萧先生。他马上会意,道:“我也吃了。”
陆濛濛像个炫耀自己在幼儿园得了小红花的小朋友一样蹲在姥姥面前,眉眼都是稚气的笑意,酒窝深深,补充道:“我们一块儿吃的。”
姥姥也笑开了,甚是欣慰地捏捏她的脸:“好,好,有伴就好……”
萧先生大概能明白陆濛濛要让他来见见姥姥的用意了,兴许是要借他的存在来宽慰这位即便病得话都说不完整,还牵挂着孩子有没有伴一块儿吃饭的老人家吧。
向来冷淡疏离的眼睛里慢慢涌上一些温和的笑意,连声音也不自觉地轻了,他越过陆濛濛望着姥姥,说了一句:“谢谢。”
姥姥很高兴,乐呵呵地点头。陆濛濛趁机扶姥姥坐回病床上,再按照惯例打开电视给姥姥看戏曲频道。对面床的奶奶招呼她去吃水果,萧先生趁她没留意悄悄退出了病房。直到姥姥睡午觉,陆濛濛才得空去寻他,一出病房就看到萧先生正坐在过道椅上,低头望着手里的酥糖发呆。
陆濛濛轻咳一声,他抬头看过来,陆濛濛抿嘴笑说:“这是我姥姥最爱吃的酥糖,可不是谁都能分得到的。你要是不尝尝,就真的错失了人间美味噢。”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轻声道:“我的皇祖母也最喜欢吃花生酥了。”
陆濛濛想起他给她羊脂玉雁时说的话,脑子里不自觉地开始想象他皇祖母的模样,感觉一定是个和姥姥一样慈祥温暖的老人。她坐到萧先生身侧去,细声道:“你皇祖母一定很疼你。”
不知是不是眼眸低垂的原因,萧先生此刻的眼神显得非常温柔。他很难得地再次接过了话题,说:“是啊。每次去请安她都拉着我舍不得我走,重病在身却还是时刻牵挂着我的身子能不能好。但我和你不一样,没能陪她走最后一段路不说,死也死在她前头,让她独自承受了痛苦。”
所以当陆濛濛说不想让姥姥白发人送黑发人时,他才又动了恻隐之心吧。
陆濛濛第一次听他谈到他的死,心里莫名一紧,猛然想起车祸那夜铺天盖地的疼痛感,那是她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但她毕竟被他救了,所体会的心情大概比不上真正死去时那种绝望和无助的万分之一。
“你……前世去世的时候多大啊?”
“二十一岁。”他嘴角含着些笑,却是苦的,下一句的痛感却更重,“皇祖母听说我辞世的消息,当场猝倒,不出一晚便溘然长逝了。”
陆濛濛不知还能说什么。二十一岁,明明是和她一样大的年纪,她不过在经历大学毕业的迷茫和亲人生病的困苦,而他却已经结束了一生。非但如此,灵魂却没有安逝,反而经历了更加痛苦的亲人离世和王朝覆灭……
“抱歉,让你想起伤心的事了……”
“不伤心了。再难过的事,反复回想了一千年都会麻木的。况且,按照轮回的历法来算,皇祖母早已转世,有了新的人生了。我应该为她感到高兴。”
那些对他而言重要的人,那些将他视作瑰宝的人,早就在时间的擦拭下消失掉了,他能做的不过是守着一些残存的痕迹,以此证明自己好像也存在过。说罢,他转脸看向陆濛濛,发现她的眼眸湿漉漉的,充满疼惜和酸楚,失笑想这丫头怎么还会为了整天欺负她的自己而难过。他没忍住抬手拍拍她的脑袋:“小朋友,好好照顾姥姥。”
陆濛濛闭了闭眼,换上轻松的笑容,应允道:“嗯,我会的。”
(2)
那往后萧先生再没在姥姥面前露过面,只剩陆濛濛在病房忙里忙外,但直觉清晰地告诉她,那位守护神就在她附近。
入夜后住院部逐渐安静下来,姥姥入眠后,陆濛濛抱着电脑到走廊去补刷落下的公选网课。这是她大学期间的最后一门课了,是为了凑够毕业学分才补选的一门“西班牙语入门”,虽然她对这门外语毫无兴趣,但看在学分的面子上,也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
不过陆濛濛显然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戴着耳机听了不到半小时就开始犯困,这一整天里积累的疲倦都在这时爆发,她眯着眼睛小鸡啄米般打起瞌睡来。眼看着脖子就要完全失去支撑力了,倏忽间有个走路没声的身影靠近,在她失去重心前倾时准确地伸手扶住了她的额头。陆濛濛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他手心的冰凉,鼻尖嗅到一阵冷冽的莲香,是萧先生身上特有的味道。
她艰难地睁开眼,果然看到萧先生站在她跟前,她顿时挣扎着坐正了。他看了一眼她膝上的黑色笔记本电脑,揶揄道:“这就是笔记本电脑?你们家祖传的吗?看起来年纪和我差不多。”
那可不嘛,她超低价从一个学姐那里买的,都数不清是第几次被转卖了,老旧得除了卡机会顺利发生之外,其余一切功能都要依靠运气才能运行。
陆濛濛发觉他是来闲聊的,放松了警惕,百无聊赖道:“要不是这几天赶着看网课,我早就让它光荣退休了。”说完随意一指,“护士站有不是祖传的电脑,你上那儿看去……”
“我不。”
她忽然感觉膝上一轻,笔记本电脑被他拿了去,萧先生坐到她身侧,饶有兴致地望着电脑屏幕上不停变动的课件。睡意再次缠上来,勉强着回答了他几个关于笔记本基础操作的问题,陆濛濛在残存的理智即将败北的时刻听到他最后一个问句,带着些许少见的迟疑:“陆濛濛,我们真的会是朋友吗?”
她蓦地睁开眼,看到萧先生正装出一副认真看电脑屏幕的样子,好像刚才问话的人不是他一样。陆濛濛莞尔,这位傲娇神明啊,总是以冷冰冰的面目示人,其实心里柔软得跟棉花糖没什么两样吧。
她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走廊里亮白的灯光从她的瞳孔里折射出来,亮晶晶的。他告诉自己那不过是她一个很普通的眼神,可心里还是不由得猛地动了一下。
对现代人来说,“朋友”其实不是一个多珍贵的词,萍水相逢的人都能互加微信进入彼此的“朋友圈”,这些冰冷的现代科技让结下羁绊所需的条件越来越低。
陆濛濛回答:“在我看来已经是朋友了啊。而且还有很多超过朋友的部分。”
比如说他救过她的命,比如说缔结的婚约,比如说挂在她脖子上的羊脂玉雁,比如说这次他陪她来看姥姥。其实真正重要的,往往是这些超过“朋友”这个名字的部分,它们才是真正的羁绊。它们让他永远是他,而别人永远是别人。
萧先生轻哼一声,说:“我的朋友可没那么好当。”
“你之前不是说我是小朋友吗?那你多让着我点儿呗。”
他笑着睨她一眼:“你想得倒美。”
“长得好看当然也要想得美喽。”
萧先生侧脸看她,少女的神色极其灵动,他的嘴角不自觉地跟着弯出了一个很愉悦的弧度。片刻后,他才发出评论,道:“还行吧,不算丑。”
“想夸我漂亮的话可以直接说的哦。”
“‘不算丑’和‘漂亮’之间还差得很远吧?”
“对你来说肯定是一样的呀。”
他扭开脸否认:“才不。”
“啧,你就不能直接夸夸我吗?”
“你会很骄傲的。”
“你就不能允许我这么好看的小女孩有一点点小骄傲吗?”
“骄兵必败。”
“我又不去打仗!”
“人生如战场。”
(3)
九月的早晨好在不闷热,薄如蝉翼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陆濛濛一醒来就看到光束里铺天盖地的小小尘埃。她想起今天要去市里的招聘会,一激灵坐了起来,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躺在姥姥病床旁的陪护椅上了,而笔记本电脑则安静地躺在床头柜处。
大脑开始正常运作时,潜意识里第一个蹦出来的是萧先生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她跳下床从里到外把病房巡视了一圈,除了仍在熟睡的病友及其家属之外再没有别人了,估计他昨夜就回去了。洗漱后想起没刷完的网课,她随手打开电脑一看——课程页面显示全部视频已经看完,连作业和小测都完成了?!
她……她这是遇上会帮忙刷网课的海螺姑娘了吗?!
连忙再刷新一次网页,仔细确认过这的确是自己的账号之后,陆濛濛脑海里只剩下一行大字:该不会是他吧?!
想马上找他问问,却惊觉自己根本没有他的联系方式。难道要祈祷?那万一萧先生如她所愿地来了,诅咒却反噬,让他永远都不能见她怎么办?
陆濛濛瞬间陷入苦闷之中,吃早餐也味同嚼蜡。陆濛濛仔细地回想了前两次见到他时的情况,第二次在宿舍见面的时候,她是摸了手上的符咒,然后他就莫名其妙地出现了……
难不成,是这个符咒还有什么特殊的召唤功能不成?
想罢,陆濛濛一头钻进病房公用的盥洗室,握住左手手腕,脑海里回想着萧先生的模样,静默三秒后一回头——空空如也。
会不会是想得不够真诚?
她再次凝神,倒数之后再回头一看——仍是一身偏古式的棉麻衣裤,米色衬衣立领处的盘扣很精致。他有些讶异地站在盥洗室门后,白皙细长的右手上正拿着一本厚厚的书,看来是在认真阅读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就瞬间移动了。
陆濛濛见到他,没忍住惊呼道:“真的想见就能见到啊?!那为什么第一次不行啊?”
萧先生的视线扫向她的符咒,大脑自动开始回放刚才的思维活动。他原本很专心地在查着新词汇,发觉词典中的其中一个解释是:“十分明亮的,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他立刻想到了陆濛濛。然后,下一秒就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在她面前。
难道……在彼此都想到对方的时候,他就会被这个符咒召唤到她身边吗?
这简直闻所未闻。但眼下事实正摆在面前,自从她出现之后,他确实遇到了太多太多以前从没出现过的情况,并且每一种情况都只给了他一种选择——那就是接受。
萧先生万般无奈地扶额,尽量委婉地给陆濛濛解释了自己刚才的想法。陆濛濛听后第一反应是“扑哧”一声笑出来,捂嘴道:“你刚才……在想我啊?”
萧先生的脸霎时爆红,还要力图镇定地转开脸,冷淡道:“没有,怎么可能。”
她权当没听见,凑过去继续追问:“你在想我什么啊?”
“我说了……没想。”
仍然自动忽略掉萧先生的口是心非,她眨巴着眼睛开始想入非非:“在想我可爱?长得漂亮?还是想,我真的就是你等了一千年的那个人,你注定是我的专属守护神?”说完亮着眼睛越凑越近。
明知道她是存心要捉弄自己,心跳却还是意外失控,萧先生连忙退了一步,用吐槽掩饰自己的失态:“自恋,没听说过什么专属个人的守护神……”
他再清楚不过,身为不死不伤的神,要负担的职责自然不仅是一个人的生死荣华。但后面这句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否则总觉得在自打嘴巴。侧目看见陆濛濛干净可爱的笑脸,他又觉得脸上更热了,视线一秒不停地向周遭瞄去,看清屋内摆设后难以置信地又看回去:“上次在宿舍,这次在……”骨子里的教养不允许他说出某些俗气的词汇,他咽了咽,重新措辞,“洗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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