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赵醒归放下手,说:“但是我朋友见到我,我从他眼睛里能看出来,他觉得我这辈子已经完了。有时候,我从我妈妈和苗叔的眼睛里,也能看到这些东西。”
他又一次撑着桌面,上身向卓蕴靠过去一些,他身上有淡淡的香,是洗发水和沐浴露的香味,湿漉漉的头发被空调吹得半干,泛起健康的光泽,卓蕴能看到他脸上细腻的肌肤纹理,还有因为转头,脖子左边出现的那道从耳垂延伸到锁骨的凌厉筋脉。
她学画,知道这叫胸锁乳突肌,名字不怎么好听,可在清瘦的少年人身上,这真是很诱人的一处所在,不是时时能看见,看见了,就会让人……想要去摸摸,是不是真的又韧,又硬。
卓蕴的视线不舍地从那儿移开,又落在他颤动的喉结上,接着在他那被衣领挡着的、若隐若现的锁骨处流连片刻,最后才回到他的脸上,与他目光相汇。
赵醒归的眼睛在他五官中最是浓墨重彩,他清冷的性子都因为这双含情眼而打了折扣,至少卓蕴是这么认为的,他,并不难靠近。
对视中,卓蕴的目光已化成一支画笔,细细描摹着他的眼型,将他每一根睫毛都描了一遍,笔锋一转,又去他高挺的鼻梁上滑滑梯。
她被他压迫着,却没退缩,上身坐得很直,始终微仰着脖颈。
卓蕴的画笔终于描到赵醒归的嘴唇上,他嘴唇很薄,唇色也淡,说话时没有过多的表情,他很认真地看着卓蕴,问:“卓老师,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第14章 (含入V公告))、“可以碰,你别怕。”
这一次,卓蕴没有被赵醒归吓到,连眼神都没有避开,她收起心中那支试图往赵醒归衣领里钻的画笔,说:“你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想法?你未来会怎样,不应该是自己说了算么?”
赵醒归说:“我没有在意别人的想法,我只想知道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卓蕴微笑,“小赵,我和你还不熟,没有资格对你的生活指手画脚。”
听到那句“不熟”,赵醒归的眼神又冷了几分,卓蕴继续说,“我只知道,你家还挺有钱的,至少,你以后不用为生计发愁。”
赵醒归坐直了身子,嘴边泛起一抹自嘲的笑:“你也觉得,我将来只能靠家里,做一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米虫,对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卓蕴说,“你现在才上高一,三年后高考,你可以按照你的身体情况选一个合适的专业,毕业后,再选择一份合适的工作。你别怪我说得不好听,你的确不能随心所欲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是客观条件限制的,但也不是说你什么都不能做,职业千千万万,总有适合你的。再说了,你家的经济条件也是你的后盾,你不用担心什么,现在最重要的是做好眼前的事,好好上学,好好复健,先把目标定到高考,别想太多无谓的事,你觉得呢?”
卓蕴很少这样正儿八经地与人聊未来,因为她连自己的未来都掌控不了。大学毕业就是倒计时,明年,她应该就会和石靖承订婚,未来究竟会怎样,她不知道,也不在乎,所以很少去构想。
赵醒归听完后,冷冷地说:“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卓蕴挑眉:“哪儿冠冕堂皇了?我说得不对吗?”
“我要听你的真心话。”赵醒归食指戳戳自己的心口,“你是怎么看我的,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除了惨,我还有没有救?”
卓蕴的眼神飘忽了一下,还是那句话:“咱俩不熟,我不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
“那你就把我当成一个陌生人。”赵醒归说,“假设你现在是第一次见我,你对我的观感是什么?”
卓蕴被他锲而不舍的精神折服了,问:“你确定要听?”
赵醒归点头:“是。”
卓蕴眯了眯眼睛:“我对你……最大的观感,应该是可惜。”
赵醒归:“可惜?”
“对,就是可惜。”卓蕴注视着他,“你应该不是第一次听别人这么说吧?赵醒归这孩子,可惜了。就是这个意思。”
“可惜。”赵醒归又重复了一遍,右手无意识地转起一支笔,像是陷入了沉思。
卓蕴看着那支笔在他指尖灵活地转圈,怎么都不会掉,不知不觉看入了迷,好一会儿后才回过神来,见赵醒归还在发呆,问:“你今天是不是作业不多啊?”
“多,但我不想做。”赵醒归有些赌气地说,“背疼。”
“背疼?”卓蕴紧张了,问,“怎么会背疼?要叫你妈妈来吗?”
赵醒归说:“不用,她知道的。”
卓蕴仔细观察他的脸色,发现真的很不好看,从她进门到现在,他一直都脸发白,眉目也不舒展,原来是在忍受疼痛。
“卓老师。”赵醒归突然丢下笔,说,“我能不能去床上躺一会儿?我不太坐得住了。”
卓蕴说:“当然可以,你去吧,真的不用去叫你妈妈吗?”
“不用,她来了也做不了什么。”赵醒归说完就转着轮椅退后了一些,又调转方向来到大床边。
卓蕴看着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避,赵醒归却什么都没说,将轮椅停在床边后,找好角度,拉上手刹,先抓着膝盖将两只脚放到地上,接着一手撑床面、一手撑轮椅坐垫,抬起屁股就把自己挪到了床上。
这还是卓蕴第一次看到赵醒归从轮椅转移到别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两条腿是那么修长,却又那么无力,转移后,左脚的鞋子不受控制地踩到右脚鞋子上,脚踝都扭转了,他也只能低下头抓着左小腿将左脚挪开。
就在这时,令卓蕴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大概是因为下雨天,赵醒归身体里脆弱的神经受不得一丁点的压迫,就是这么一次简单的转移,他的痉挛发作了,还是两条腿一起抖,扑簌扑簌抖得他差点没坐住,撑了一下床面才稳住上身,死死地咬着后槽牙。
卓蕴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连百度上都没查到过,她几乎是蹦起来的,跑到赵醒归面前惊慌地问:“你怎么了小赵?这是怎么回事啊?”
她太害怕了,房间里就他们两个人,赵醒归要是出了什么事,她可担不起这个责任啊。
“我没事,你别怕。”赵醒归抬头看她,额头上冒出了一层小汗珠,又低头去看那两条闯祸的腿,说,“就是痉挛罢了,经常会有,一会儿就好。”
卓蕴在他面前蹲下,伸出右手想要摸上他跳动的膝盖,又不敢,结巴着问:“能、能不能碰?按住有用吗?要、要多久才会停?”
赵醒归突然伸出左手覆在她手背上,一把就按了下去,两只手交叠着按在他的左膝上方,吓得卓蕴心脏都要跳出喉咙口。
少年的手掌很宽,五指有力,掌温却很凉,卓蕴的手掌被迫体会着他左腿的颤动,那种感觉太过怪异,让她想逃,赵醒归却不放。
他说:“可以碰,你别怕。”
卓蕴逐渐镇定下来,也就一、两分钟的样子,赵醒归的腿不抖了,变得好安静,卓蕴的手却还被他压在左大腿上。
隔着布料,她能感觉到他大腿上的肌肉很软,是一种异样的绵软,赵醒归看到她盯着他的腿看,抓着她的魔爪就抬离了左大腿,又迅速地松开她的手。
卓蕴懵懵地抬头看他,问:“真的没有感觉吗?”
赵醒归轻轻摇头,卓蕴站起身来:“那你休息一会儿吧,我去外面待着,有事你叫我。”
赵醒归仰着脸:“你别出去,卓老师。”
卓蕴明白了他的意思:“好吧,那我陪你。”
赵醒归调整了一下坐姿,捞着右小腿搁到左大腿上,脱掉鞋子,又用同样的方式脱掉另一只鞋,接着就转了下腰,依次将两条腿都搬到床面上。
卓蕴站在床边看着他的动作,赵醒归双手撑在身后,抬起臀部将自己往床头挪,撑一下,挪一步,两条腿就这样被上身拖了过去,连着平整的床单都被蹭皱了。
他终于挪到床头,拿了几个靠枕垫在腰后,卓蕴看到他的两只脚,穿着白色棉袜,脚尖无力地向两边倒下,赵醒归拉过薄被盖到自己身上,又一次调整姿势,最后才停下动作,似乎找到了最舒服的靠姿,吁出一口气来。
卓蕴搬了一把椅子坐到他床边,赵醒归这时才向她解释了一句:“下雨天,我背上受伤的地方就会疼,不是什么大事儿,习惯了。”
卓蕴问:“痉挛呢?也是下雨天才会发作吗?”
赵醒归说:“不是,几乎天天都会发作,什么时候都有可能,每次时间都不长,没什么的。”
经过这么一段小插曲,原本气势十足的少年竟是显出了几分脆弱,那双眼睛都变得水汪汪的了,他低声说:“卓老师,刚才……对不起,我今天心情不太好。”
“没关系。”卓蕴已经发现了,并没往心里去,她没有太多照顾人的经验,抽了张纸巾递给赵醒归,“你出汗了,擦一擦吧。”
赵醒归接过纸巾擦掉额头的汗,卓蕴见他不太有精神,犹豫了一下,伸手按上他的额头,想试试有没有热度。
赵醒归愣住了,眼皮一撩,有些紧张地看着她,卓蕴把手收回来,说:“没发烧,你好好休息吧,想睡就睡会儿,要喝水就叫我。”
“哦。”赵醒归指指书桌,“你要是饿了,可以吃桌上的点心,红豆糕,很好吃的。”
卓蕴说:“我知道了。”
赵醒归又说:“你别出去。”
卓蕴对他微笑:“我不出去,就在这儿陪你,没下课呢。”
赵醒归满意了,撑着床面向下滑了一些,双手交叠搁在被子上,听话地闭上了眼睛。没过几分钟,卓蕴发现他真的睡着了,发出规律的呼吸声,只是眉头微蹙,像是睡得很不踏实。
卓蕴等了一会儿,起身取来自己的素描本和铅笔坐回床边,看着赵醒归的睡脸,她翻开本子,拿起了笔。
紫柳郡是一个很安静的小区,别墅区更是与世隔绝,下雨天,极少有人从C2小楼门外经过,卓蕴听着哗啦啦的雨声,沉浸在画作里。
偶尔,她会抬头看一眼赵醒归,他坐着时就能看出是个高个子男孩,躺下来越发明显,卓蕴觉得他的床都不止两米长,应该是两米二。尽管个子很高,他的脸庞却还带着稚气,黑发柔顺地垂在眉前,睡着了的样子非常乖巧,一点也看不出平日里是个冷冷淡淡的人。
卓蕴想起卓蘅,卓蘅只比赵醒归大一岁,性格却是狂妄又傲慢,和卓蕴吵架时活像个逃离精神病院的失心疯患者。卓蕴知道,卓蘅是被老爸给养歪了,以后年纪大了估计就是卓明毅二号,与他一比,赵醒归真的可爱许多。
果然不同的家教就会养出不一样的孩子,卓蕴想,如果是卓蘅受伤截瘫,那可真是一个灾难,那家伙绝对会变得疯疯癫癫,哭天抢地,哪会像赵醒归这样默默忍受这一切,还愿意重新回学校上学,会认真思考自己的未来。
赵醒归这一睡就睡了一个多小时,快到九点时,卓蕴把素描本放回帆布包,想着要不要叫醒他,还没开口,他自己醒过来了。
赵醒归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手伸到被窝里去摸,这一摸,他的脸色就变了。
卓蕴还未发现异状,问:“你醒啦?快下课了,你今天作业都没做,明天交不了差怎么办?”
赵醒归哪里还顾得上作业,脸色青白交加,对卓蕴说:“卓老师,你能不能去外面等一会儿。”
卓蕴不解:“怎么了?你要做什么?我可以帮你。”
“不用,我……”赵醒归咬着牙说,“你先出去吧,几分钟就行,我想上个厕所。”
“哦,好。”卓蕴起身走了出去。
卧室门被关上了,赵醒归掀开被子,他已经好几个月没失禁了,而现在,黑色长裤的裆部湿了一小片,床单上也沾了一些,量虽然不多,还是会有隐隐的气味传来。赵醒归懊恼极了,拉过轮椅,撑着床面把自己挪到轮椅上,摆好双腿,去卫生间做清理。
会客室里,卓蕴呆坐几分钟后,有人从楼梯上来,是范玉华。
看卓蕴有些惊讶,范玉华笑着说:“我没什么事就来看看,小卓,你怎么在这儿?下课了吗?”
“还没有。”卓蕴指指卧室门,“小赵说他要上个厕所。”
“哦。”范玉华明白了,让卓蕴在沙发上坐下,不好意思地说,“小归上厕所比较慢,你体谅一下,他总归是有点不方便的。”
卓蕴说:“我知道,我不会催他。”
“那个……今天的课还顺利吗?”范玉华眼神温柔地看着卓蕴,“今天下雨,我怕小归身体不舒服,他没什么事吧?”
“他背疼。”卓蕴实话实说,“刚才上床睡了一会儿,我说要叫您,他不让。”
范玉华惊了一下:“他疼得厉害吗?是不是坐不住了?”
卓蕴低下头:“应该挺疼的,不过他说没什么事,我……”
她沉默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和范玉华开口。原本的计划是直接和赵醒归聊,不过赵醒归这天心情不好,身体也不舒服,卓蕴哪里还敢再去刺激他。这时面对范阿姨,其实是个摊牌的好时机,就是不知道范阿姨会不会又被她弄哭,卓蕴都有点PTSD了。
“小卓,我们聊聊吧。”范玉华竟主动开了口,“阿姨问问你,你以前有没有接触过像小归这样伤病的人?比如家里的亲戚,周围的邻居等等。”
卓蕴摇头:“没有,从来没接触过。”
范玉华:“那你了解这个伤病吗?”
卓蕴想起那一晚心惊肉跳的百度经历,忍住了没说,还是摇头:“不了解。”
“小归是意外受伤,不是生病,就是一下子的事情。”范玉华叹了口气,“就一下子,一切都变了,我那天在公司上班,接到电话后,一开始还觉得没什么,去医院后医生让我们签字,说给小归安排手术。我问医生严不严重,有没有生命危险,医生说,不会有生命危险,至于严不严重,要等手术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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