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北熙城,我妈还在读大学,读的是广播编导,九几年这个专业还不叫这个名字,叫影视教育,我外公切断了她的经济来源,我外公家是做进出口贸易的,非常瞧不起我爸,好在我爸那时候人还很木,他没有这方面别扭的羞耻心。
“只是我妈不能再穿时髦的皮鞋,他会有点深沉,路过商场橱窗会停下来发呆。”
“然后他就想办法去赚钱,他懂玉,从给人当买手到自己拿标,有运气又撞上风口,赚了好多好多钱,他就睡不好觉了,越来越多的人上门想跟他搭伙做生意,他觉得不踏实,他跟我妈说他不喜欢这样,我妈第二天就去榆平胡同,也就是现在的榆平古巷买了房子,木料,碗盏,摆件,什么都买,乱买,一直买,把钱七七八八花光了,她问我爸现在踏实了吗?然后我爸才从金石研究转到了考古方向。”
“我爸爸他是一个物欲很淡的人,短短几十年都在研究那些碑刻和拓片,研究成果最后也都捐了,早年研究条件很艰苦,我妈陪着他,各地风霜,苦中作乐,我爸去哪里工作,她就去写哪里的风土人情。”
“我爸去郦安参加古遗址修复,那是他们第一次长期分开,我妈问他那里苦不苦,他说不苦,有床睡有饭吃,我妈说要来陪他,他不让,他说这里的床好硬饭难吃。”
约西正为双标弯唇笑了一下,却发现赵牧贞突兀地停了声音,她扭头看去,他脸上的神情是那种熟悉的惘然若失。
这一次,她没有急着寻问下文,甚至希望故事就停在这里吧。
“他后来生病了,治不好。”
“弥留之际,他还在安慰我妈,他说他已经看过星河外的星河,很好很好,现在他要去看看生死外的生死,走出常芜镇,走出金石学,也要走出自我,他喊我妈蔓蔓,说他要先走了,让我妈也要走出来,不要活在难过里。”
说完,空气静止一般。
赵牧贞手背感受到两滴叠加溅开的湿热,他摘了约西的黑框眼镜,用那只手去抹约西的雾湿的眼睛。
约西轻轻闭着眼,由他擦。
“你爸爸好温柔啊,你和他真像,你们都是好温柔的人。”
赵牧贞用拇指腹刮了刮约西眼下那层薄薄白白的皮肤。
“我对他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很多事都是我叔叔和钟荔阿姨说的。”
“是因为你爷爷才不能结婚的吗?”
“嗯,本来是无所谓的,结不结婚又有什么关系,只是我爸去世了,这就成了我妈的遗憾。”
“所以在常芜,没人敢在你爷爷面前提你爸妈对吧?”
忽然所有事情都理顺了逻辑,为什么赵家没人提他的父母,为什么堂前没有他父亲的遗照。
“对。”
或许那些气与怨在彼此心中早已经化开,但人不在了,连言归于好的机会都没有了,年深月久,再提都是伤心。
过了一会儿,药水吊到第三瓶,外间崔医生的声音忽然响起来:“找赵牧贞?哪个赵牧贞?”
“应该是小张叔叔来送饭。”
他起身出去,再回来手里多了两个浅咖色的精致饭盒,除了冬瓜排骨汤,还有好几样精致的小菜,荷塘小炒,龙井虾仁,西芹牛肉。
还有一份凉拌三丝,香醋味很重。
约西本来病着,没什么食欲,赵牧贞用筷子夹起一小份喂给她,香干丝和黄瓜丝一个劲道一个脆爽,胃口像瞬间被打开一样。
约西还没吃完就唔声点头,含含混混地说:“好吃!这个很好吃。”
这个阿姨做饭没什么花哨的厨艺,就一样,她做的菜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人间烟火气,如果家里人做饭很好吃的话,大概就是这样味道。
排骨汤约西也喝了大半,等他俩吃完收拾好,差不多水也吊完了。
临走时,那位崔医生除了叮嘱现在天冷晚上不适合开车兜风,还嘱咐约西回去再睡一觉,休息休息恢复得会更好。
可能有药水作用,回来不久,约西还真困了,脱了外衣,换了一套奶黄的长袖睡衣就钻进被子里躺下,赵牧贞去阳台打个电话的功夫,回来她就已经睡着了。
她的睡相跟斯文不沾边,他早见识过,被子乱蹬只是常规操作。
只要闭着眼,她身上那股警惕和冷淡就直线下降大半,睫毛纤长上翘,眼皮上能看到淡淡的青蓝血管。
卫彬吹她美得高级,说她是那些童星出道里,唯一一个没有邻家感的女艺人,生人勿近,一看就大牌。
其实这话细想想,并不是什么好话。
她为什么会没有邻家感呢?
赵秀秀每年过暑假都要去外婆家,平时还好,乡下有很多同龄小朋友,她也玩得开心,但一生病,无论多晚她也要闹着回家。
只要她在电话里开始哭,风雨无阻,他叔叔都会在第一时间把赵秀秀接回来。
康胜的女朋友也是,来大姨妈肚子痛都会跟康胜撒娇说她想妈妈了,想吃妈妈做的什么。
女孩子更感性,眷恋是一种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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