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宝才的这番话,再次触动了显荣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让他再也憋不住眼泪。
胡宝才没有注意到显荣的表情,将胡昭云也招呼到跟前来,似要交待身后事一般,“我这一辈子已经多活了好几十年,也算是值当了。想当年,我的家人和兄弟都惨死在悍匪周三娃的刀下,对方似乎要绝了咱的门户,谁能想到我还能亲眼见到家族后生们成长壮大、开枝散叶呢?”
老爷子讲完这些话,主动将显荣的一只手捏到手掌心里,“说来也是天意,没想到咱们爷俩在这里还能碰到一起,老天注定咱们之间的缘分未尽。”胡昭云将一个削好的半边苹果递过去,老爷子摇了摇头,“给显荣侄儿吧,我生前结交下的那些同事和朋友们也算是难为他们了,临到我倒床不起,还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看我一眼。可是临到头来,送我这个老头子最后一程的还是咱们自家人。”
“叔,您不会有事的,好生休养两天,病就好了。”显荣哪里受得了老头子的这番话,他不想听对方继续讲下去,哽咽着喉咙打断了他。
胡宝才使了一点劲,将显荣的手捏得更紧了,“我自己的状况自己清楚,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身上挨过刀砍,挨过子弹,最后找郎中胡乱敷点草药就缓过来了,但即便是铁打的汉子,也终究逃不掉生老病死,没什么可以顾虑和避讳的。”
老头子说完这些话,终于感觉到有些吃力了,额头上开始冒出一层淡淡的汗珠。
但他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将头转向胡昭云,“昭云兄弟,咱们这两房人到我们这辈确实有些人丁凋敝,名下没有子嗣,但显荣侄儿他们那一支可是兴旺得很呐,你今后要好好关照咱们家族的这位年轻后生。”
胡昭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点了点头,他将身旁盛满水的搪瓷缸递给老头子,对方依然是摇了摇头,一只手仍用力攥住胡显荣。
“显荣,我感觉有些累了,还有几句话讲完就歇息。”老头子停顿了一下,似乎在使劲捋清思路,“我这一辈子给你们也留不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但八十年的摸爬滚打总结出来的几条经验可以给你说道一下,至于是否适用,你自己慢慢掂量。”老爷子将显荣的手都攥得出了汗。
老爷子一口气又讲了十来分钟,显荣的心绪很乱,有些话还真没有听进心里,但他后来仔细回想,总结出来几条要点。
这位远房的叔叔讲到,在人们经历了十余年的沉默之后,面对着日新月异的社会变革,大都有些浮躁,这是万万不可取的;
同时他还讲了几条为人处世的重要准则,比如「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与人交往攻心为上,攻身为下」、「穷莫失志、富莫癫狂」之类。
反正那些话对当时的显荣而言,一时半会儿还真的无法完全悟透,也没有那个时间仔细回味。
待到老爷子再次沉睡下去,显荣和胡昭云仍旧面色凝重地守候在病床前。
两人在房间里低声地交谈了很多事情,话题主要都是围绕着病床上的老英雄。
从胡昭云口中,显荣又知道了很多关于胡宝才年轻时的那些波澜壮阔的故事。
老英雄的这一辈子确实不容易,曾经上过战场,也坐过朝堂,在田地里种过粮,也曾开着小汽车走四方。
这样的人,百年之后值得被人记载入县治等文献资料里,可谁想过,这样的老英雄也来自于平凡的老百姓,是命运的摔打才成就了他不平凡的一生。
老英雄的最后一程也算不上恓惶,胡显荣和胡宝才在病床前守候了他一整夜,两人轮流着将手指轻轻贴近他的鼻孔,感受老头子发出的气息,丝毫不敢合眼迷瞪半刻。
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远处响起晨钟的时候,胡显荣尝试着触摸了一下老爷子满是褶皱的手,才发现他已经没有了温度。
穿白大褂的医生被唤至房内,几经确认之后,将老头子用白被单罩了起来,并在病床前的小卡片上记下了那一刻的时间。
显荣透过房间的窗户呆呆地望着天边,远处的山头上,已经显现出了一抹红晕。
他没有了悲伤,老爷子是在他的预料和陪伴之下安详地离去,告别了这轮新升起的太阳。
这让他想起了银竹沟里两位有名的唱歌郎余运现和余运成,他们在歌词中经常唱到:日落西山还见面,水流东海不回头。
对了,人生就是如此,不要回头,永远也不可能回头。
第58章 我以真心换真情,重情重义稳人心
胡宝才的后事是由县里的公家单位办理的,胡显荣和胡昭云没有插手的机会,他们甚至都没能在老爷子入殓前探视最后一眼。
这样的大人物不是属于某个人的,能亲自送完老爷子最后一程,胡显荣已然知足了。
老爷子追悼会那天,在余兴彩的陪同下,显荣做完了最后一次身体检查,各项指标都很健康,他顺利地办完出院手续。
医院大门口,龚老大和姜忠学已经等候了好长一阵,见他们二人出来,便迎上前去,相邀着往郊区山脚下的看守所走去。
在看守所的会谈室里,他们见到了已经被看押一个多月的龚老二,当时的龚老二身上还穿着特制的服装,头发也被剃得不足一公分长,整个人已经没有了先前寻衅胡显荣时的那种戾气。
显荣知道,该来的总归会来,他在医院的病床上多次想到过今天的这个场景。
所以并没有表现出来太多的不自在,反而一个劲地向身旁的余兴彩递去坚定的眼神,让她无需紧张,到时候也不用讲太多的话,看自己的眼色行事就好。
有显荣在身边,余兴彩心里其实并不紧张和害怕,他相信这位如同大哥哥一般的男人可以带给自己足够的安全感。
会谈室里还有两位身着制服的公安员,那是姜忠学被提拔之前的同事,他们今天的任务是为胡显荣和龚老二之间,以及龚老二和余家人之间的纠纷化解充当见证人。在这之前,各方已经达成了和解的意向。
姜忠学充当着主持人的角色,率先说道:“今天大家能静静地坐下来友好协商,的确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了,这首先要感谢显荣宽宏大量,不计前嫌,更要庆幸他在上次打斗过程中没有伤及要害,身体得以痊愈。”
他一边讲话,一边从公文袋里取出几份事先拟好的协议,分发给在座的人们,“这是我按照以往处理纠纷时的惯例拟好的协议,你们看完后如果认为有不妥之处,我们当场再议。”
显荣几乎没有细看协议上的内容,反而是龚老大将文书资料字斟句酌地看了老半天。
干了多年公社文书的龚老大在这方面显得很老道,眯缝着眼睛思考了一阵,“别的我都没有意见,只是这上面提到,若今后显荣老弟身体再出现异样,由我们龚家人担责,恐有不妥。”
他说完之后,将眼光扫向胡显荣,姜忠学也扭头看着他这位刚出院的表弟。
“关于这一点,龚文书大可放心,协议上写与不写都没有关系,今天这么多人在场,我现在已经痊愈,今后身体上若真有异样,绝不再找你们龚家人麻烦。”
显荣迟疑了一下,看了看对面坐着的龚老二,“咱们算是不打不相识,我只有一个要求,你跟余家人之间的关系要捋清,小余一是你的儿子。
但你和他母亲早已断绝了夫妻关系,今后若是正常往来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我们谁也不阻拦,但若是强行硬来,我们银竹沟的人不得依你。”
龚老二是性情中人,这一次他对胡显荣确实是打心眼里服了,“显荣老弟,你刚才提出的意见我完全接受,这次你放我一马,今后一定加倍回报。”他说话的时候一半是激动,一半是感动,“这些天我想明白了很多事,以前我就是个混蛋,在外边胡作非为,也受到了应有的教训。
但现在不同,我是有儿子的人了,我已经对不起他的母亲,今后更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了。”他说完之后,忍不住抱头痛哭起来。
在胡显荣看来,这个结果已经足够了。在座的人直奔主题,没有讲太多的废话,但每个人的心都是透明的,谁也没有藏着掖着。
在生离死别、骨肉亲情面前,眼前的这点小坎坷只能算是鸡毛蒜皮。
大家很爽快地在协议上签完字,龚老二被重新押送进看守所,他需要等待龚老大为其办完相关手续之后才能恢复自由身。
从看守所出来,余兴彩便回到学校上课去了。姜忠学在县城的小饭馆为表弟点了几道菜,二人小酌了几杯才一道坐渡船回到江河口公社,胡显荣赶上了返回花园村的末班车。
赶到银竹沟口,已是傍晚时分,显荣远远地看了一眼无生机的烧锅作坊,心酸失落感陡然升起。
从他住进县医院至今这一个多月时间里,金先明支书没有亲自前去看过自己一次,甚至连托人捎个口信这样简单的举动都没有。
他虽说在心里并不在意这些形式上的东西,但自己作为烧锅作坊的负责人,同时还担任着生产小队的队长,金支书这样的做法着实让人觉得心寒。
他想起了刚刚在自己陪伴之下离世的胡宝才老爷子,对方的一生就能很好地诠释什么叫做人走茶凉。
曾经的风云人物前些年不也因为个人历史问题被人敬而远之吗?
而后来他被重新委以重任之后,金先明还花了那么大一番心思,企图在老爷子身上有所收获,后来得不偿愿之后,两人之间还不是形同路人一般。
一想到此,他就能理解当初老爷子为何硬生生要托自己将二十元钱捎与金先明的举动了。
人的这一生,活得清清白白,做事干干净净,才是最可靠的护身符,什么牛鬼蛇神都近不了身。什么家族仇怨,什么风水邪说,不过是人们心理那些污秽思想作祟罢了。
他抬眼瞅了一眼金先明支书的办公室,灯光已经亮起,显然他还在那里办公。
显荣没有前去跟他打招呼,因为他认为眼下已经没有了这个必要,热脸贴冷屁股这样的事,他是打心眼里瞧不上的。
他默默地走进银竹沟口那段幽深峡谷,悄无声息地穿过观音寨跟前的庙坪院子,回到了家中。
母亲和弟弟见到显荣平安回来,别提有多高兴了,相拥着笑过一阵,又哭过一阵,就连在他家暂避龚老二寻衅滋事的金婶都在口中不住地念叨了好一阵,感念菩萨的保佑之情。
在显荣看来,只有家才是最值得牵挂和怀念的地方,这里没有利益纠葛,没有虚情假意。
经此一劫,他骨子里的那份责任和担当不自觉地涌上心头,他珍惜这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下定决心要守护好身边的每一位亲人。
显荣闲在家里待了两天时间,房前的金先明才知晓他已经出院回家的消息。
这期间,显荣将金婶和干儿子余一安排回了庙坪院子,并告诉金婶,今后龚家的人断然不会前来讨要余一的抚养权,今后两家人之间维持正常的往来即可。
毕竟余一的身体里还淌着龚家人的血,这种事实任谁也没法改变。
菩萨心肠的金婶自然不会有任何反对意见,在她心里,胡显荣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大雪夜里在她家厨房猛喝冷水的小毛孩了,他已经蜕变成一个精壮的男子汉,是值得信任的家人。
表面上看似平淡的金支书内心深处其实备受煎熬,自打他将大部分社员们的股份都收归囊中之后,烧锅作坊依然是冷锅冷灶,生产和销售已经完全停滞,他这位技术骨干充其量也只是一个光杆司令而已。
他终于还是沉不住气了,在一个晚间时候主动去往显荣家,手里还拎了两样探望病人专用的豆制营养品。
“显荣侄儿,看到你回来叔也就放心了,这些天一直琢磨着到县城看你一眼,但村委的事情又杂又多,我实在抽不开身,还望你多谅解。”还未进屋,金先明就提高嗓门向显荣嘘寒问暖,诉说着自己的难处。
显荣客气地将他迎进屋内,接过那两包东西,母亲姜贵兰连忙给金支书泡来一搪瓷缸茶水,嘴上也客套了几句。
“多谢金支书挂念,我身体已经无恙,让您花钱破费,我太过意不去了。”
两人三句话不离老本行,很快就将话题扯回到银竹沟的烧锅作坊上来。
金先明这次倒很实诚,他将自己从大哥金先虎那里借钱,又将撤资的社员们的股份悉数买下来的经过如实告诉了胡显荣。
同时他还说到,如果显荣愿意的话,两人之间可以将那些股份二一添作五,各得一半,等作坊挣钱后,一并还给金先虎就是。
对金先明支书说出的这些话,显荣并不感到意外。金家老大自打过年时死了老伴之后,似乎对这类的争名夺利的事情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致,但他身后的那些钱,来路依然是个谜。他心里依然谨记着表哥姜忠学曾经给他的忠告,不会让自己牵涉进去。
显荣故作迟疑地思考了一阵说道:“金支书,这些天处理烧锅作坊的事也真难为你了,目前看来,您采取的措施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一个小家都不好当,何况还是牵扯到数百名社员的大事呢。”
他不想直接拒绝金支书的这份好意,婉言道:“我眼下还背负着父亲生前在信用社的贷款,一时半会儿恐怕经不起这番折腾,烧锅的那些股份您先持着,待我们将它重新经营上正道之后,再做下一步打算如何?”
对显荣提及的信用社的贷款的事,金先明本就心怀愧意,所以对他提出的建议没有理由不接纳,只得点头答应下来。
不过此时他已经明显感受到,和胡显荣之间已经多了一道隔阂,两人在一起交流的时候,互相之间多少都有些尴尬起来,除了谈论正事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显得多余。
当然,这种微妙的变化胡显荣也觉察到了,其中原委,两人心里都跟明镜一般,无须说破,也无法改变。
人与人之间就是如此,关系的远近哪怕只差头发丝那么一点距离,展示出来的结果可能就是天壤之别。
胡显荣的爷爷和父辈与家族里的英雄人物胡宝才之间只差那么一层窗户纸,在没捅破之前,双方形同路人,而一旦建立起关系,血浓于水的事实任谁都无法改变。
显荣与金家人之间,即便最后双方捅破了那层窗户纸,终究还是差点火候才到位,反而再也恢复不到最初的状态。
究其原因,还是利益作祟,如果一方对另一方有所图,当这种期望落空之后,双方之间的关系纽带将显得脆弱无比。
这种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考验,在胡显荣真正准备重新将烧锅作坊运作起来的时候就很快应验了。
原来的四名伙计,除了白面书生模样的徐顺娃一口答应下来,可以立即回去上班之外,三个余家人都是以各种理由拒绝显荣的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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