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瑶枝微微蹙眉,依照直觉,她并不觉得傅空山是个好相处的人,一个高高在上的贵人,怎么会这么和气的对自己这个平头老百姓说话呢?
哪怕有翠姐姐做自己的靠山,也不足以让傅空山释放这么多的善意,叶瑶枝觉得傅空山刚刚的表现一点都不合理。
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傅空山,正在思考和犹豫的时候,曾翠翠说道:“这位是傅空山小侯爷,文翰侯的嫡子,小枝你叫他傅小侯爷便可。”
叶瑶枝从善如流的说道:“傅小侯爷,刚才多谢您出手救下了我的家人。”
“叶姑娘,不必谢我,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傅空山摇着扇子说道:“无论今天遇见这事儿的人是谁,都会站出来保护你们的,信我。”
叶瑶枝笑了笑,没有纠缠在这个话题上,而是说道:“今日我还要到官府去,就不叨扰傅小侯爷了,等事情处理完毕,若有缘相见,我再来感谢贵人。”
“多谢,请容我带着翠姐姐先走一步。”
傅空山手里摇啊摇的扇子忽然就顿住了,他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的口才居然在叶瑶枝这里失去了作用。
他第一步先铺垫自己和曾翠翠是熟人的关系,第二步表现亲切释放善意,第三步开始循循善诱,都是希望叶瑶枝跟着自己的思路走,钓叶瑶枝上钩让她请自己帮忙。
傅空山自从太学府毕业了之后,不管做什么都是无往而不利的,哪里会想到自己居然会在叶瑶枝这个小姑娘跟前碰壁!
但是看到站在叶瑶枝一边的曾翠翠,傅空山就释怀了,当初他没少在太学府里吃瘪。
好在多年的行商经验让他养出了一副玲珑心肝,当即就让嘴里的话拐了一个弯儿说道:“我好歹是个目击证人,正好同你们一起去官府,也能尽些绵薄之力。”
“多谢傅小侯爷。”叶瑶枝拱手行礼,然后便匆匆的朝着李蔚他们的方向赶去,并没有再留下来听傅空山展示口才。
傅空山目瞪口呆的看着像只小兔子一样跳开的叶瑶枝,再一次怀疑起了自己的水平。
“傅小侯爷若是想要笼络人才,只怕得另找时间了。”曾翠翠笑话了他一句后也匆匆赶了上去。
傅空山一点儿都不奇怪曾翠翠会知道自己的事情,比起自己一个只懂行商的家伙,像曾翠翠这些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油条,不知道有多少条消息往来的渠道。
每每想到这件事,傅空山就又羡慕又嫉妒,倘若他也有那么强大的关系网和信息渠道,一年可以多挣十座金山!
傅空山可没有忘记自己离开皇城前,被召入宫中时对当今陛下楚壤的承诺:“我一定要把咱们大政国的国库给填满了!”
傅空山还未继承爵位却有着崇高的地位,甚至隐隐有盖过现如今的文翰侯的态势,就是因为他的脑袋上,还有一块硕大的金字招牌——皇商。
“皇商”这块金字招牌,就是他为当今陛下眼中红人最好的证明,也是因为这块招牌的缘故,他那个荒唐的爹也不得不让他三分。
虽然这让外人看了笑话,但傅空山一点儿也不介意把这笑话闹得再大一些。
一想到自己还有一对庶出的兄姐,傅空山的脸色就不大好看,胸中郁气郁结,他们的出现让娘亲抛弃自己直接回了娘家。
哪怕傅空山是名正言顺的侯府继承人,未来的文翰侯,也无法改变他有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孤独的童年。
被娘亲扔在文翰侯府的傅空山不仅要面对文翰侯的高压,还要与自己那几个庶出的兄弟姊妹斗智斗勇,更要躲过姨娘们的陷害。
除了傅空山与他身边忠心耿耿的老仆,又有几人会知道令人艳羡的侯府大门之内污秽不堪的倾轧呢?
“我能活下来还真是命大啊。”每每想到自己的过去,傅空山都忍不住发出这样的感慨,若不是有老仆王劲等人的倾力相助,他怎么可能等得到拨开云雾见明月的一日呢?
傅空山看着现在努力为自己追寻正义,为自己和家人讨回一个公道的叶瑶枝,就好像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叶瑶枝面无表情的脸让傅空山想起了过去的自己,当初还一无所有的时候,哪怕她贵为侯府的嫡子,在被姨娘们构陷、在被兄弟姊妹污蔑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无能为力。
文翰侯根本不会为他做主,人心都是偏的,所以他根本不在乎自己这个儿子。
傅空山嗤笑一声,把亲爹吹胡子瞪眼的模样从自己的脑海里赶了出去,那是下一场戏,还不到登台的时候。
前往县衙的路上,叶瑶枝保持着沉默,她的脑袋在急速的转着,思考着自己应该怎样说才能获取最大的利益。
虽然有傅空山与曾翠翠两个人证能清楚的描述叶双成等人的罪证,但还是到不了让他们一世都不能翻身的地步。
叶瑶枝的眼睛扫过了被捆起来的叶双成等人,开始思考起他们最在乎的东西,最能要了他们命的东西是什么。
叶双成贪财,叶昭和与叶昭令两兄弟爱权。
想到这里,叶瑶枝的嘴角轻轻上翘,眼里却不含一丝一毫的笑意。
回到县衙,李蔚让护卫们直接把叶双成等人扔到大堂里去候审,自己则匆匆的赶去换了官服回来。
光天化日之下,恃强行凶,对一对毫无反抗能力的母子进行抢劫和侮辱。
李蔚在龙藏浦区当了六、七年的县令,从未见过这么胆大妄为之人。
这些年来,龙藏浦区的治安情况一直都是绍雍城八区之首,现在闹出这么一件事,今年的考核必然受到影响。
最关键的是,叶双成等人白日行凶的行为是藐视王法的恶劣行径,显然他们根本不把法纪放在心里。
一群能在闹事里仗势欺人的恶棍可想他们在无人之处又有着多么恶劣的行径。
李蔚看着叶双成等人的眼神,就像看着白粥里的老鼠屎一样的厌恶和憎恨。
他没有给叶双成等人喊冤的机会,一排桌子,怒叱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叶双成等人被李蔚一吼,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由得缩了缩发抖的身子。
“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本官的面行凶,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当街强抢妇女和孩子,你们和畜生又有什么区别?啊!”
李蔚越骂越上火,也没有宣傅空山这个证人,他自己就是目击者,直接叫来了府衙的护卫命令道:“每人二十大板,谁也不准求情!”
叶双成等人被布条塞着嘴巴,连喊饶命都做不到,被一个个身强力壮的护卫拖到了院子里,外裤被扯了下来,一板又一板结实的板子落在了他们身上。
看了叶双成等人受刑而呜咽的模样,叶瑶枝冷淡的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走上前去对李蔚行礼道:“李大人,小人有冤情想向大人禀报。”
李蔚在看到曾翠翠的第一眼就想起了叶瑶枝是谁,心情稍微平复了些许,坐下后对叶瑶枝说道:“小姑娘,有什么冤情,你直说便是,本官在这里,一定会为你讨个公道。”
“多谢李大人。”
第五十六章
叶瑶枝在得到了李蔚的首肯之后,语气平静的把这些年的遭遇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这些都是叶瑶枝每个夜晚都要反复咀嚼的回忆,因为她害怕自己有一天不去回想就会把它们忘记。
“……当初边关突发战事,需要强壮的男丁入伍,叶双成一家三个壮丁,纷纷装病逃兵役。”叶瑶枝目不斜视的盯着前方,好似那里有一个个的画面展现出来:“我阿爹将我们托付给他的亲兄弟叶双成,去了边关……”
陷入回忆的叶瑶枝并没有被情绪所掌控,冷静的把这些年的遭遇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她清冷的模样就像是在诉说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而自己则是一个旁观者。
叶瑶枝一路上都在思考自己应该如何组织语言,选择哪个时间点切入当中,又应该用哪件事作为结尾。
李蔚的一身正气让叶瑶枝很快就找到了切入点,如果说叶双成他们对自己一家的暴力相加是他们私德有问题,那么逃兵役冒领抚恤金侮辱戍边军人这些事情,会彻底把他们推到所有人的对立面去。
叶瑶枝把叶双成和他的两个儿子装病逃兵役作为切入点,刚提起这件事,就看到李蔚皱起了眉头。
在说出了叶双成等人是如何逃兵役之后,叶瑶枝又说了自己的亲爹前往戍边后,叶双成等人对自己一家人的态度。
在叶双林戍边身亡的消息传回来之后,叶双成等人彻底撕破了伪善的面具,因为自己的娘亲只是一个弱女子,毫无反抗的能力,所以他们的暴力行为越发的变本加厉。
回忆起过去的往事,叶瑶枝还能记得那些日子是晴天还是雨天,发生的时间是白天还是晚上。
叶瑶枝还记得叶双成派他媳妇来家里端走了一缸米的时候,傲慢得意的嘴脸:“我们家人多,你们家人少,你们少吃一点也不怎么样,实在不行啊,你们吃点别的东西吧,我的两个儿子还要考状元呢!”
“这点米我借走了啊,就当你们感谢我家男人的报偿吧,你们孤儿寡母的,没有我家男人的照应,早就被村里人欺负死了,你们啊要知足,懂得报恩!”
她把叶双成说成了救世主,却对叶双成的恶行视而不见。
一开始的时候还会因为良心的缘故说两句话伪装,日子久了,不管从家里拿什么东西都成了理所应当。
叶瑶枝全部都记得,她说话的神态、语气,说的每一个字,叶瑶枝都能复述出来。
在叶瑶枝几乎没有情绪波澜的叙述中,李蔚、傅空山、曾翠翠等人都皱起了眉头,他们都知道叶瑶枝一家曾静受人欺负,却没有想到竟然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没有情绪欺负的叶瑶枝更是让人揪心,或许那些哭爹喊娘、声泪俱下的控诉能够感染人的情绪,可是只有一个泪流干的人才能在回忆起往日遭受的不甘和痛苦时保持冷静。
傅空山看着叶瑶枝挺直了脊背的背影,他想到了过去的自己,当他在外祖家见到娘亲诉说自己的委屈时,得到的回应不过是毫无情感的一个“哦”字。
娘亲对他说:“这是你们父子之间的事情,与我无关。”
就是在那个瞬间,傅空山才醒悟过来,娘亲早就不要自己了,就像她与爹亲之间的夫妻关系早已名存实亡,他早就失去了所有可以依靠的人,必须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傅空山想起自己在那一日熄灭了所有的指望,费尽心思考入了太学府,然后给自己的人生打开了一扇天窗,飞了出来。
曾翠翠看着能平静而流畅的讲述自己过去经历的叶瑶枝,越发的觉得惊心,她难以想象叶瑶枝要回忆多少次,才能把这些事情记得如此的清楚。
她也无法想象,叶瑶枝要用多大的力气去克制隐藏在这些回忆里的负面情绪,才能不让她自己成为一个愤世嫉俗的人。
“……阿爹去世的消息传回来没多久,叶双成便从我家里抢走了我们的身份文碟,联合村长伪造了我们身亡的文书,以阿爹在世唯一亲人的名义骗走了抚恤金。”
“叶双成在拿到抚恤金之后,销毁了我们一家人的身份文碟,要我们做他的奴隶。”
“他的两个儿子得罪了雨花镇的黄员外,他便要把我卖给黄员外赔罪,说我们全家都是靠他养活的,理应报答他的养育之恩。”
叶瑶枝的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毫不掩饰自己对叶双成的不屑。
在讲述了叶双成等人是如何仗势欺人的打伤了自己的弟弟叶昭清,又如何联合村里的其他妇人和孩童把自己的娘亲逼得发病之后,叶瑶枝知道时机已到。
“……我们不肯就范,叶双成便开始辱骂阿爹。”在一江学府读书的这几日,叶瑶枝并不只关注自己的课业内容,也有去藏书楼寻找有关法律的书籍,她要找的是能够一棒子打死叶双成一家人的凭依。
“他们嘲笑阿爹是世上最愚蠢的人,说只有傻子才会从军,他们说是阿爹的愚蠢所以我们才沦落成任人欺负的倒霉蛋,因为阿爹是蠢材,所有从军戍边的将士都是世上最愚蠢的莽夫!”
“叶双成说只有不负责任的人才会去当兵。”
“叶昭和说从军就是去送死,戍边的战士一点价值都没有。”
“叶昭令说戍边将士都是下等人,是被放弃的蠢蛋,他们的死毫无意义。”
……
院子里的刑罚已经结束,叶双成等人自然也能听见叶瑶枝的控诉。
他们在叶瑶枝的控诉里抖如筛糠,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叶昭和与叶昭令两兄弟向来是以科举当官为目标的,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不可能不知道侮辱军人和英烈是重罪。
虽然他们对从军戍边的叶双林不屑一顾,常常在家里笑话他是个白痴和蠢货,但在人前根本不敢表现出这样的苗头。
叶昭和与叶昭令能在人前装出人模人样的说着些家国情怀的大话,会背“宁为百夫长,胜做一书生”的诗篇,心里却对此根本不屑一顾。
“文明人怎么可能去从军呢?”
“他们都是文盲、莽夫!”
……
人前光面堂皇的两兄弟在背地里却常常咒骂着叶双林和如他一样的戍边军人,不断的用贬低他们、嘲笑他们来抬高自己的地位。
听着叶瑶枝把他们过去说过的那些话一五一十的陈述除了,听着叶瑶枝把他们描述得十分的丑恶,叶家两兄弟的脑子里一片发白。
“完了”两个大字彻底的占据了他们的大脑,他们不敢想象他们侮辱英烈,欺负戍边军人遗孀和孩子的事情败露之后,哪里还有他们的立足之地?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叶昭和与叶昭令也不肯反思自己做的错事,而是越发的憎恨起把他们的老底抖露出来的叶瑶枝。
他们恨不得冲上去撕烂叶瑶枝的嘴巴,把叶瑶枝的舌头拔下来。
叶昭和目光赤红的瞪着叶瑶枝,觉得自己未来的道路都被叶瑶枝给硬生生的斩断了。
他好恨自己当初没有一狠心宰了叶瑶枝这个狼崽子,让叶瑶枝有机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放厥词。
无论是叶昭和还是叶昭令,都已经不在乎什么仁义道德、礼义廉耻了,只要把他们嘴巴里的布条拿掉,给他们兄弟松绑,他们就会把叶瑶枝的骨头都给拆了。
然而李蔚可没有这样的好心,他根本不在乎叶双成一家人恐惧夹杂着渴求的目光,专心致志的听着叶瑶枝的讲述。
“……李大人,我所说的一切,都在身份文碟里有记录。”叶瑶枝搬出了最后的证据:“随时可以请李大人查阅。”
当听到叶瑶枝说这句话的时候,叶双成猛然想起当初村长对自己的提醒。
在叶瑶枝找到靠山之后,他为叶瑶枝一家人重新办理了身份文碟,并且把叶双成一家如何欺辱叶瑶枝一家的罪证都写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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