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仰娴见到人时,自家老爹已是一具冰冷尸身,被游湖的百姓发现浮尸在邀月湖上。
仵作验了尸,说是除后脑杓有一处肿起处,身上并无任何处伤,而那处肿起亦不像被人持棒棍或硬物殴打,倒有可能是湖畔湿滑自个儿跌跤撞上的。
总之官府那边很快下定论,以意外落水结案,让家里人领回尸身办理后事。
苏家的帛事办得简单且隆重,到底是东大街上的人,停灵在「福宝斋」家中时,许多相熟相往的行里人皆前来捻香吊唁。
身为丧家主事的苏仰娴从小殓、报丧、守灵等等全都亲力亲为,川叔川婶帮着她,大师哥、二师哥和三师哥都来了,甚至连师父他老人家也进了城探看她,与她说了许久的话,还有芷兰,芷兰几是天天来陪她。
好多人帮着她,可以为她分担许多事,但她还是一直做一直做,停不下来。
接着是大敛、出殡、下葬……她将阿爷葬在阿娘旁边、两座坟茔位在半山腰上,齐齐对着帝京,彷佛爹娘仍一直照看着她。
丧之礼尽数完成后,帝京已然入秋。
一身深蓝锦袍、头戴墨玉冠的贵公子踏进「福宝斋」后院宅子时,就见一个全身犒素、发上别着白纸小花的大姑娘坐在廊下石阶上,她望着大把洒进天井的秋光,傻了似的动也不动,连眸子都忘记要眨。
川叔本要出声通报,见贵公子抬手制止随即收住,仅低声道——
「老爷的那些事儿一忙完,小姐就成这模样了,彷佛三魂少了七魄,常一坐就好几个时辰,连口茶水都懒得喝。」
雍绍白微拧眉峰,点点头,待川叔离开后,他迳自走向望着天际发呆的姑娘。
苏仰娴察觉到似乎哪边不对劲了,眸珠微动,才发现大片天光被一道高大修长的身影挡住,那人背光而立,居高临下注视着她。
她眨眨眼睛,迷惑不见了,已认出来者,想也未想便说——
「这两天……啊,再加上今早也是……你遣了马车过来,我没有去,是因为我家办丧事,刚办完,按习俗禁忌,百日内不好随意去别人家里走动,所以……所以……」
「我没有那层顾忌。」他淡道,仔细打量她。
从苏大爹意外过世到葬礼结束,短短二十天不到,她已瘦了一大圈,以往的润颊变得憔悴,秀颚又尖又明显,此际她眨着一双泛血丝的眸子望着他,鼻头红红的,唇却微微上扬,让他看得胸中发紧,气息不顺。
「入秋了,风冷,进屋里去。」他对她伸出一手。
苏仰娴还在说:「川叔都跟我说了,我爹出殡和入土时所请的那些人手,雍爷在事前事后都打理过,让一切事仪都能进行顺利,多谢雍爷了,真的……真的……」她愣了好一会儿才留意到他的手,顺从本能,她抬手去碰,柔荑一下子被他的大手包裹。
她顺着他的力道起身,结果保持同样的坐姿太久,她两腿都坐到发麻了,身躯不禁晃啊晃的,在双膝无力即要软下之际,人已被拦腰抱起。
「雍爷的手……老大夫说不能太用力的。」她动了动,却被更用力抱住,遂不敢再乱动。
「放心,你瘦得跟竹竿似的,半点不费力。」语调一贯清冷。
他话中有挖苦的意味,她不确定他是否在生气,也不明白他为何生气。
但他将她抱进屋内,让她在阿爹生前最爱的罗汉榻上落坐时,动作是那样轻那样温柔,以至于当他直起身时,她竟想伸手去拉他的衣袖。
她没有那样做。
她犹然记得上次在含蕴楼中,他们俩处得并不好,话谈到最后都僵了,他像是那时就被她惹恼,而当她在为自己的情事烦恼惆怅之际,却不知阿爹那时已再度发病、茫茫然在外边游荡。
眼泪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她甫垂首,男人一只粗糙掌心将她的脸捧起,拇指一下拭掉那些无声涌出眸眶的湿意。
雍绍白徐声道:「说好是『代父偿债』直到我指伤完全痊愈,以及那十块玉石完成雕琢为止,如今苏大爷不在了,你便拒上雍家马车,还拿什么百日内不方便随意走动当藉口,你觉得我能接受吗?」
苏仰娴一愣,像一时间没听懂他所说的,待明白过来,苍白脸色透岀些些红泽,眸子虽潮湿仍瞠得又圆又大,似被激起倔性儿。
心田里的小花才因为见到他、被他碰触而缓缓摇曳着花茎和花瓣,忽然间又垂头丧气。
她撇开脸,躲开那令她眷恋的掌心温度,嗓声略硬——
「该还的,会仔细偿清,绝不会赖帐不认的,今日竟让雍爷追债追到这里来,实是我想得不够周全,错在我,以后……以后不会了。」
「你莫忘,与南天宣氏的那场斗玉会即将到来,若要赢,雕工就需得加强再加强,一日不可松懈,可你已多日未使『九工』。」
他的面庞俊美清冷,垂目看她的眼神似藏深意,她却已无力分辨,只觉胸中被许多情绪填满,是难受、自厌、怅然若失,亦是倔强、伤心甚至生出了愤怒,也带着点儿,自知之明。
她雕工就是不如他,非常非常不如,他眼中难道只看重这事?
他赠她「九工」雕琢之具,只因她挂着他所赠之物,就不允她输了斗玉会吗?
「我没忘。」她咬唇瞪他,颊面更红了,鼻翼微微歙张。「斗玉会在即,我没忘,但雍爷是否忘了一件至关紧要的事?」
雍绍白淡然挑眉,「至关紧要的事?倘若你以为当作赢家红彩的玉刀消失不见,宣家老太爷便会将斗玉会取消的话,劝你还是早些将事情看清。宣家老太爷眼中最最重视的,难道是那把琢玉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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