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门在一炷香後重新被打开,谷主老人家跨步出来,见他傻大个儿般杵在门边,一瞬间像被逗笑,那双细细弯弯的眼睛闪着光却难见瞳底。
老人家也瞧见他朝上摊开的那半掌鲜血,灰白柳眉挑得微乎其微,不待他提问,已道:「阿沁她没受伤,全须全尾好得很。」
闻言,封劲野自言自语般讷声道:「所以她没流血,这不是她的血……」
「她正流着血,这是她的血。」谷主慢悠悠作答。
大概是不忍见他一脸莫名、徒长个子没长脑袋,老人家徐徐笑叹了口气,好心为他解释。
「落在你掌上的红,那是女儿家的初潮,表示小姑娘的身子骨就要长成大姑娘家。」略顿了顿。「老身所说的,军爷可听懂?」
他不清楚自身怔愣多久,好像脑子里有什麽「啪!」的一响,烁光交错,终把听进耳里的话有效地连接起来。
半掌的红……女儿家的初潮……长成大姑娘家……
盯着手掌的双目陡瞠,他随即抬头瞪着面前的老人,後者在淡然从容中能嗅出几分愉悦,眉弯眼弯,竟还有某种近乎「大功告成」的闲适感。
看明白了他的表情变化,老人家慈祥地拍拍他的肩头,道:「为了这一抹红,老身几乎用尽毕生所学,如今阿沁满十三岁了,终是迎来头一回的小日子,还教你给遇上,要老身说,这位小军爷你要走大运了,往後绝对是拜相封侯……咦?等等……」
她忽地沉吟,敛眉推敲的姿态,似洞悉了什麽,细纹明显的眉间浅浅一动又道——
「呵呵,原来不仅拜相封侯,还当上大王。」点点头。「当大王好啊,当上大王才能成就这一段缘,甚好……甚好……」
甚好什麽?对方都说了什麽?封劲野没能耐去想,只觉染红的掌心快要燃出一团火焰。
老人家像是再次转回屋里又像已举步离去,他没留意了,就是死死瞪着那半掌的鲜红。
缓缓凑近鼻下,那是个下意识的举动,心之所向,故而为之,因极度好奇而去嗅闻那落红气味...
鲜血这样的玩意儿,在边关军营中长大的他老早习惯那股子腥味,但掌上的红同样是鲜血,却是很不一样的气味。
甜腻腻的,彷佛花开到极盛,流淌的浓蜜引来一场无与伦比的蝶舞蜂喧……
封劲野,你干什麽?
待回过神,他竟把沾血的掌心抵到唇下,舌尖已探出。
本能驱使行径,让他满脑子空白,如今醒觉过来又满脸涨红,一颗心促跳到胸膛发痛,
这当真有病,太太太有病!
他恼羞成怒地往怀中一顿乱摸,抓出一块布,用力擦掉半掌鲜红,把那份黏腻全数擦去,擦得乾乾净净。
到得要丢弃那块布,目光一垂,才发现那是之前小姑娘家帮他包紮手伤时用的白色帕子,帕子被他随身带着几日,已被他洗净了、晾乾了,也仔细端详过。
原来帕子的四个角各绣着「日、月、水、心」四小图样……也许是某朝或远古的字体,只是他除了兵书以外,所谓的圣贤书以及诗词歌赋等等读得当真很少,懂得也不多,那「日、月、水、心」在他看来就像拟物意象的小图,不难懂,且很别致。
如今无意间弄脏白帕,他先是懊恼、舍不得,随即记起落在白帕上头的恰是她的初潮,一时间当真思潮纷纷,十六岁少年的内心滚滚如洪流。
帕子不能丢,舍不得丢了。
於是心田里落下一颗意欲不明的情种,种子自顾自地发芽茁壮,根深入土,枝叶茂盛,他当下……确然不知。
第四章 ~梦渡今生念
他直到几年後再遇她,才弄明白那方帕子上所绣的「日、月、水、心」图纹是何意思,那是她的名字,明沁。
李明沁。
西关北路一别,以为後会再无期,她是他十六岁西关荒烟、莽莽硝尘中的一抹柔软,以为终将沉於心湖,凝成琥珀般的蜜物,那是他心中的一小块丰饶,每每触及,总要徘徊沉吟。
那一年他刚及弱冠,几回军功加身,已是大盛西关名气响亮的飞将军,更是行军都统人将军麾下十猛将之首。
年关之前,行军都统大将军奉召回帝都述职时把他也带上,他便是在那座繁华喧嚣的都城中与她重逢。「重逢」是他说的,其实她并未认出他来。
那一日他随着都统大将军作客右相府,不意间见到刚从清泉谷被接回相府过年的二小姐,她那时正撩裙下马车,仅凭一个侧颜匆匆瞥见,他便知晓是她。
小姑娘当真长成大姑娘家了。
沾染她初潮的帕子一直被他私藏着,这独属於他的念想近乎意淫。
然戍边守城、几番战火狼烟,他亦记得她在夜中横琴而鼓的曲音,沉远绵邈,悠然深蕴,陪他度过无数个荒夜、无数次梦醒。
於是胸中滂沛、意欲淋漓,有什麽在骨血里叫嚣,执意挣破那无形囚笼。
回首细思,便是再见的那一瞬间,他已下定决心非得到她不可。
此为今生执念,他尽一切法子关注她的种种,知她长年居住在清泉谷,仅年节时候才回帝都,他不惜动用人脉将他的人送进清泉谷,亦嘱咐帝都城中的暗桩多留意右相府内诸事务。
见她的亲事一年年被她自个儿耽搁下来,他内心有说不出的欢喜,但他还得往上爬,爬到一个足能匹配她、获得她的地位。
终於啊终於,他有实权有头衔,他得到一切想要的,包括她。
他傲气冲天、志得意满,以为运筹帷幄、万事皆在他胸壑中,却忽略「情」之一字最难驱使撼动,他可以强取豪夺亦可诡计连连,能藉此得到她的人、她的身子,然,讨要不到的是纯然情真。
他死於她手中。
他相信,不管是敌人阵营抑或大盛朝堂上,想他死的人很多,但那些人很难取他性命,毕竟动了他一根寒毛就别想全身而退,若没把握令他一招毙命,必得承受他十倍、百倍的「回馈」。
能轻易杀死他的,这世间想来也就她一个。
虽非她亲自下杀手,他确实是遭她所害失了先机,断送性命。
他封劲野这一生轰轰烈烈,却也微不足道,但不管好的、坏的,这所有的所有,他曾渴望献给一名女子,想把胸膛剖开,让她看见那颗鲜红热烫的心是如何为她热烈跳动。
而今全成笑话一场,都是执念,今生的执念……
然,今生已灭,血肉在熊熊火焰中化成灰烬,魂魄该是虚无飘渺,他竟能仰天大笑,能听到那笑声悲凉无端,能察觉大笑时目中流出两行泪来……惊怒、心寒、愤恨、失意、可笑,种种情绪纷杂迭起,清晰无比,他的神识竟然……未灭吗?
缘何如此?
他一向不信鬼神之说,但如今幽魂一缕,前路茫茫,终局向何方?
盛朝建荣三十七年,夏末秋初,已近古稀之岁的帝王驾崩於承元殿。
东宫太子尚不及登大宝便被盛琮熙带兵圈禁宫中,连同建荣帝之后王皇后、三宫六院的妃嫔以及养在宫中的皇子皇女们,全数遭软禁。
宫中局势诡变之际,整座帝都已被京畿九门大司统掌控在手,城郊二十里外的虎骁大营共三万人马亦被迅速控下,文武百官无不人心惶惶。
倒是帝都百姓们心宽得很,宫变与他们无关,满城戒严就多少忍着些,将来谁当上这大盛朝皇帝都成,有百姓们一 口饱饭吃就成,而唯一让人唏嘘叹息的,左不过是昭阳王府那一场巨变。
帝王薨於承元殿当夜,昭阳王府遭围,京畿九门大司统带兵攻入府中,斩杀昭阳王封劲野与其一众亲兵近两百名。
当初随封劲野入帝都的一万西关军就驻紮在城外演武校场,久候昭阳王之令不到,等来的竟是李惠彦以及虎骁营兵马的突袭,一万西关军余众不到两千,最终退往西关边陲而去。
帝都在短短不到五天内,完全落入以临安王盛琮熙为首的势力中,而这当中出力最多最不可或缺的正是盛琮熙的岳家——隆山李氏。
之後盛琮熙废掉自己的太子兄长、戮杀敢提出异议的一干重臣,并挟太后王氏登基为新帝,建年号为「康祯」。
康祯元年始於这一年秋末,某一日清晨,一辆结实朴拙的马车从败落的昭阳王府驶出。
马车内,曾经的昭阳王妃此际一身孝白,除尽钗环的乌发以白巾简单束起,在鬓边别着一朵小白花。
她身边挨着两名哭红眼的婢子。
王纪怀中抱着一个白玉制成的骨灰继子,两婢子几次想接手帮忙抱着,王妃却不松手,仅垂眸瞅着骨灰种子轻哑呢喃——
「阿沁带王爷回西关,我们这就回去,我跟你一起……再无分离.............水远都不分离..」
两名婢子闻言面面相觑,眼泪禁不住又一波狂泻。
昭阳王府中的一双男女主子很明显已都死别,如今阴阳两隔,她们家的女主子虽留世间,却痴痴癫癫不肯认清事实一般,教人如何放心得下!
「王妃……」
「夫人……」
脸上没什麽血色的李明沁听到两丫鬟夹带浓浓鼻音的唤声,她抬头一笑,面容平静。
「好瑞春,好碧穗,别哭,没事了……我不会再做傻事,不会再轻易寻死,要活着,好好地活,如此才能弥补我犯的错,你俩莫哭了呀。」
她不提还好,此时一提,两丫鬟「哇啊啊——」地一响,哭得更厉害。
李明沁先是愣住,而後缓缓露笑,逸出唇的长叹无奈亦无声。
是她不好,她很明白,是她吓着她们俩。
她投湖自尽了。
身为隆山李氏女,受家族庇荫享荣华富贵,她尽此一生是该为家族荣显而活,但在经历过昭阳王府覆灭的那一夜,二伯父李惠彦挥刀砍向半昏迷状态的自家王爷之时,她被人拦着、架着,眼睁睁目睹一切发生。
她尖叫、哭喊、哀求,但封劲野还是死在她面前。
什麽是「心如刀割」、「血肉尽焚」?什麽叫「欲哭无泪」、「痛不欲生」,此生她是狠狠嚐了个遍。
太过痛苦,悔也悔不尽,於是将自己沉入湖中,窒息的痛苦她甘之如饴,却是让赶来的一双婢子给打捞起,醒来时,清泉谷谷主就在身边。
谷主前辈教训得对,她李明沁是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岂有如她这样,犯下大错间接害了那麽多条性命,却想一死了之,以为自身一条小命就能抵销错失,天底下没有这样便宜的事。
老人家的那一席话语调一惯淡然,用词直白却不尖锐,如醍醐灌顶浇淋得她心魂直颤。
得活下去。
活着去看清楚这世道变化。
活着去看清楚那些她所谓的亲人们,在欺她、骗她後,他们的结局将是如何。
最重要的是她这个罪人的结局。
她得好好活着,活着去承担所有歉疚和苦痛,那些凌迟她神魂、绞碎她内心的痛,渗进骨血附之不去的,她都需要清清醒醒一遍遍嚐过。
今生已孑然一身,於是她散去昭阳王府中劫後余生的奴仆们,离开帝都这伤心地,而欲去之路唯有一条——
她要把封劲野带回西关。
她允诺过的,此後与他落脚西关长相伴,他的人没了,还有一捧骨灰陪着,陪她度余生。
隆冬时节。
从昨儿夜里到今日午前,雪势渐渐收敛,午时冬阳不忘露脸,这一场雪终於见停,灰扑扑的石板屋群变成白皑瞪一片,瑞雪兆丰年。
此地是西关的大丰屯。
屯堡中随处可见黄澄澄的粟米串、红通通的辣椒串,还有细成一把又一把的乾草梗子,每家每户的廊下通常摆着三、五张圆筛,筛子里摊着的是一片片压扁的乾牛粪,瞧来逛去的,风景合该如此,偏偏这屯堡中常见的风景却有一家不太合群。
这户人家听说是打帝都来的,就一个年轻小妇人带着一名负责赶马的老仆以及两个妙龄丫鬟,在秋收时节来到大丰屯,且大剌剌地住进老滕家那座破旧的三合小院里。
大丰屯的保正兼屯长一听这事儿立刻就不依了。
须知此地距离西关前线边界不过十里路,脚力好些的,跑跑走走半个时辰都能轻易抵达,绝不容许什麽来路不明的阿猫阿狗混进来。
以前真有过案例,一名硕纥国的奸细先是混进盛朝的某座大城住上一段时候,跟着假装是盛朝百姓搬迁到边城这儿来,暗中设点以便传递消息。
大丰屯的屯长二话不说上老滕家一探究竟,这才发现,人家是回自个儿老家,那位负责赶马的精瘦老汉正是几年前离家进京的老滕。
至於年轻小妇人的真实身分,整个大丰屯除了屯长以外再无谁知。
屯民们本以为小妇人是老滕家的哪门子亲戚,但总听老滕恭敬地称呼对方「夫人」,才知是人家东家的夫人,忍不住再去探问,屯长为了让屯民们安心,只得解释那位东家夫人刚成了寡妇,想离开原来的伤心地,这才随老仆来到西关边城看看不一样的风光。
一听是寡妇,模样还如此年轻,屯民们尤其是婆婆、婶子和大娘们,真真为那小娘子唏嘘感慨得很,怜爱之情油然而生。
但话说回来,这位李氏小娘子像也不需要她们强大妇女力量的安慰,反倒是一堆屯民们很需要她来诊治疗癒。
「哎哟哟疼、疼啊!小娘子轻点、轻点儿手!咱怕疼啊——」
老滕家刚翻修过的三厶口小院内,一名微胖黝肤的中年妇人紧抱床柱而坐。
这张床杨就摆在小院明亮的正堂上,床榻瞧着有些不寻常,前头部位挖了个脸洞,让人能趴得直挺挺还能顺利呼吸,四边各立着一根粗柱,让遭「整治」的患者多少有依靠,便如同此刻这位抱柱直抽气的大娘这般。
施手医治之人还没答话,在门边和廊上或坐或倚或蹲的老少屯民们已笑了起来,下一个便轮到自个儿的瘦小老丈不禁开口——
「咱说老周家媳妇,小娘子这一手正骨术已然够轻手,又轻又管用,你这脚踝都肿成大馒头样儿了,怕是不碰都疼。你两天前受了伤若是赶紧来整整,别放不下家里那些活,也不会弄成眼下这般。」
「张老丈说得对。」一名中年黑汉动了动肩颈,继而道:「我这颈子前天落枕落得厉害,连背都发僵,稍稍一扯那是痛到快嗝屁,趴在那儿让小娘子大夫抓着头转来转去,最後还施了针,立时好了大半,所以有病得尽快医治,拖不得,不能拖。」
有人笑道:「以往看个病得赶车到十余里外的青田屯,几个屯堡也就他们那儿有正经医馆,如今倒好,咱们大丰屯也来了一位坐堂大夫,拿手的还不止诊脉开药,连针灸、正骨、外伤缝合都难不倒,这可要轮到咱们被人羡慕了,老周家媳妇啊,疼归疼,你也得庆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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