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跟着笑起来,片刻隐去笑意,又说:“你有机会就带带她,她能成为一个好记者。”
这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离开前杰克给了微微一张名片,开玩笑地说:“下一次,你再来旧金山,如果没事做来找我,我带你去采访连环杀人案。”
她笑着接过名片称谢,那时候心里想,下一次猴年马月,不知还会不会有下一次。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们就离开旧金山,租了一辆越野车,开车去了犹他州。
他们的车一路向西,离开城市,走进崇山峻岭里。车在山路上蜿蜒前进,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一场大梦,再睁眼时忽然到了另一个世界。窗外绿色的森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棕色。一眼望去,世界一片平坦,这一眼就能望到天边,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沙砾和天空。
公路上前后也望不到人烟,天地间只有他们这一辆车。傅修远看见她醒过来,朝她笑,扔给她一瓶防晒霜,告诉她:“从头到脚都要涂,不然到了晚上会发现自己好像变成一只煮熟了的大虾。”
傅修远像是对这一段路很熟,一路上连GPS也没打开。事实上是打开也可能毫无用处,因为路上常常没有手机信号,而四海八荒反正也只有这一条路。他们一早出发,在荒漠上开了十几个小时,最后入夜,才来到一个叫Moab的小镇上。
小镇在两个国家公园的门口,夏天还颇热闹,有卖纪念品的商店,还有一整天街的餐馆,大部分卖烟熏火燎的烧烤,整排整排在炉上烤的牛肋骨,客人都喜欢拿着巨大的杯子喝啤酒,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很有点西部牛仔的情调。
傅修远似乎对这里也熟门熟路,带她去一家有点破烂的餐馆。她走进餐馆一看,发现墙上挂满了西部片鼻祖约翰韦恩的照片。据说这家餐馆的历史很悠久了,当年西部片全盛时期,许多好莱坞剧组明星来犹他拍片,都在这家烧烤店吃过饭。
她当然没有西部牛仔那样豪迈,但跑去别桌拍了别人的餐桌,还有在烟雾缭绕的厨房里烤肉的大叔。傅修远帮她点了一份烤猪肋排,分量不比别人的大,但烤得恰到好处,肉质鲜嫩多汁,美式烧烤酱甜酸浓郁,她就着啤酒吃了十二分饱。
他们定的旅馆就在小镇的边缘,步行不过十几分钟路程。夜里空气清新,一路上繁星满天,正如傅修远说的那样,这里有北美最亮的星空。她喝了酒,有一点醺然,一进旅馆房间的门就靠上去圈住他的脖子。房间里的灯还没打开,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明朗夜色。
他抵不过她的热情,笑着问:“你要干什么?”
她喝了酒,胆子总是特别大,踢掉鞋子站坐他脚上,踮起脚尖才够得到他的嘴唇,浅浅亲他说:“要把你扑到。”
房间里的光线太暗,她又脑子糊涂得很,一时间没有看清他的表情。
平时但凡她稍微主动一点点,他一定是欣然领命并且热切响应的,今天却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他抱着她去床上,拉开床单,替她理了理额前凌乱的头发,就要站起来说:“我替你倒杯水。”
他们已经很久没能这样长时间地在一起,更何况良辰美景岂容辜负。她不肯罢休,有一把把他拉回来,凑上去吻他。他停了一停,没有反应。她的手伸进他的T恤里面,他才伸手捧住她的脸回吻她。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才看清他今天的不同。他的吻小心翼翼,似乎因为太过珍惜所以不敢纵情,连他覆盖在她身上的手掌也在微微颤抖。长夜无声,他们的拥吻也渐渐加深。她躺在床上,他俯下身,在暗夜微茫里望着她,几乎是叹息着说:“微微我爱你。”
第46章 北美最亮的星空(2)
他们最后的目的地是拱门国家公园。第二天一早, 傅修远就来拖她起床。经过这几天的长途跋涉,还有昨晚的纵情声色,她已经浑身无力, 只想赖在床上不起来。他倒是精神抖擞, 她还睡得迷迷糊糊, 他已经打理好了所有要带的东西,整整齐齐装进车里。
她在床上躺着睁不开眼,他坐在床头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心里其实在想, 再多等一天也无妨, 再多等一天也好。她却忽然睁开眼, 一骨碌爬起来:“几点了?咱们得出发了吧?”
他笑着回答:“是啊,今天要爬山,路很远。”
拱门国家公园气势恢宏,最著名的是一个又一个在荒漠里平地而起的红色巨石。那些巨石经过成千上万年的风吹日晒, 中间被风化, 就成了现在这样的巨型石拱门。公园里游客不少, 大多跟着国家公园地图上的路线去一个个景点打卡, 他们却不一样,开车直接上了没人的小路。
他们在小路上一路尘土, 越开越远, 最后连个人影也没有了。傅修远也不看地图,微微忍不住怀疑:“你确信没走错?”他笑:“不会错, 这里我闭着眼睛也能找到。”
他们最终到达的目的地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山路口,冷冷清清, 停车场就是土路旁的一小片平地, 只容得下三四辆车, 他们到的时候一辆也没有。他说:“别看这儿没人知道,山顶的风景可是无与伦比的。”
她当然只好相信他,而且到这时候她才知道,他们两个要背上山的东西有那么多:帐篷,睡袋,一只很大的登山包,里面装了水,食物,各种野外生存的必需品。傅修远把所有东西都背在背上,看上去像一只骆驼。她只背自己的水和一个睡袋,颇觉得不好意思,问他:“我帮你背点?”
他还笑话她:“你管好自己就行,到时候跟不上可别哭。”
她当然不服气,夸口说:“绝不会,我高中时候还做过体育委员呢,跑得快跳得高,爬山哪难得倒我。”
顺着山路走了半小时,她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那条可不是初级登山爱好者适合的路,山路陡峭,路面的沙砾很滑,有的地方要手脚并用才爬得上。他几次停下来等她,连拖带拽帮她爬上山崖,最后把她的睡袋也抢到自己的身上。
这还不算完。早上出门的时候明明晴空万里,山下也是风和日丽,没想到到了半山腰忽然狂风骤起。本来风大得就让人站不住脚,又加上土地干燥,风一起顿时沙尘滚滚,卷着小石子儿劈头盖脸地飞过来,让人睁不开眼。傅修远立刻回过身来搂住她,把沙尘暴挡在她身外,护着她躲到一块大石头背后。
幸好这一阵妖风没持续多久,片刻功夫风小下来,她还以为这就算完了,没想到紧接着是一阵鸽子蛋大小的冰雹,噼噼叭叭地从天上砸下来。
他们躲在大石头后面,幸好躲过大部分冰雹,但也不能继续上路。傅修远看见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狼狈模样,问她:“天气不好,要不然算了,我们还是回去?”
这时候她偏不想服输:“都到了这儿了,我才不要回去。”
这一路他们走了四五个小时终于到达山顶。到了山顶,她才发现确实是她前所未见的壮丽景色。一片红色的山川,上面点缀朵朵翠绿,头顶着无垠蓝天,脚底是绝壁悬崖。悬崖尽头就立着一道鬼斧神剑雕琢而成的红色石拱门,夕阳西下时,橘红色的阳光正好穿过拱门投射到地上,和天边的晚霞交相辉映。
傅修远手脚麻利地搭起帐篷,升起篝火,等她欣赏完了夕阳,天色渐暗,他已经准备好了晚饭,甚至还烧了一点热水。
晚饭的饼干和牛肉干着实难吃,她从不知道他喜欢这种艰险的运动,心里还在后怕刚才路上的险况,忍不住问:“你一个人常来这里?也遇到过大风和冰雹?”
他笑:“这点风算什么,我还遇到过泥石流。有一次下大雨,山上的石头被冲下来,好几块石头就从我头顶滚过,那一次我真的以为要死在这里。”
她觉得他简直是自虐:“这么危险,你为什么还一次又一次地来?”
他又半开玩笑地说:“因为这里有北美最亮的星空啊。”
夜幕降临,天空的颜色从通透的浅蓝变成深不见底的墨黑,星星亮起来,铺天盖地,仿佛整个世界全是星星笼罩。她觉得那景色十分神奇,赞叹地问:“这里真的是北美最亮的星空?”
他回答:“是啊,因为没有人烟,没有灯光,四周太黑,所以星星显得特别耀眼。所以你看,世界上最孤独的地方才有最亮的星光。”
夜晚山顶有风,空气冷冽。她被他裹在毯子里,紧紧抱在怀中,身体感受到他的温暖。他静静欣赏着夜色,忽然问了个他曾经问过的问题:“有没有那么一件事,是你觉得这辈子最想做成的?”
上一次他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那时候他们认识不久,她还觉得他交浅言深。这一回她想了良久,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最后回答说:“同爱的人一起,直到地老天荒。”
他一下子笑了:“这么俗气?”
她知道他又在笑话她,生气地捶他。他还继续:“那我再猜猜。你们福利院里不是挂满了《圣经》里的恒言警句?我猜,你最喜欢的一句箴言一定是挂在你们福利院活动室里的那句,《哥林多前书》第12节 ????——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Love never fails.”
她生气地不想理他,他一直在笑,笑着笑着又沉默下来,眼神空旷地落在远处不知名的地方,最后说:“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欢的是《圣经》里的哪一句?是《罗马书》第十四章第十一节的一句:For it is written, as I live, saith the lord, every knee shall bow to me, and every tongue shall confess to god. 主说,我凭着我的永生起誓,万膝必向我跪拜,万口必向我承认。”
她猜到他这次带她来美国,看遍他走过的足迹,一定是想要告诉她些什么,这时候静下来聆听他要说的话。他果然继续说:“你一直问我为什么傅天宇想要收养的是你,我不想说,是怕你听了会难过。我问过你,怎么不想找找你亲生父母,你说他们不要你了,总有他们不得已的原因,你不想勉强。有些事太残忍,也许还是不知道的好。现在我不能再对你隐瞒,那就只好都告诉你。”
她沉默地听着,他继续说:“对很多人来说,傅天宇此人是个谜,没人知道他来自怎样的家庭,以前做过什么营生,为什么来香港,只知道他到了香港,在一条船上做工,久而久之有一小群跟班。小时候听我奶奶讲,她父亲是创建全港第三大贸易行的冯老板,傅天宇就同她父亲合伙做私运白糖的生意。后来老头子设计逼死了我奶奶的哥哥,把冯家的生意都抓在手里,才算真正飞黄腾达。我父亲傅景行跟着奶奶在美国长大,傅维贤是他同哪个舞女的孩子,倒是心狠手辣,肖似当年的他。”
“以前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只知道老头子年纪大了,做的亏心事太多,有时候很焦虑。但别的谋财害命的事他倒不十分在意,唯独对某些南岛的旧事耿耿于怀,有时候说自己死后怕无脸见到故人。那时候他派人去永平找到了你。你母亲难产过世了,你父亲的经济条件不好,又因为你是一个女孩,老头子开了一个价,就把你卖给了老头子。所有你看,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不过是因为穷,因为对金钱的欲望,什么骨肉亲情都可以舍弃。”
“后来我父母出了事,那时候老头子正好在H城处理你的事,听到消息中了风,你就不见了。傅维贤说你父亲后悔把你卖掉,又找上门来把你要了回去。谁会信?老头子也不信,但等他醒来,你父亲估计又收了傅维贤的钱,早搬得无影无踪。老头子在永平和H城找了一圈,没找到你,也就只好作罢。”
她听了十分震动,万万没料到她原来就是傅天宇要找的人,追问:“那我的父母跟孙惠贞有关系?”
他点头:“老头子藏着孙惠贞一张照片,一看就知道你是孙惠贞的后代,按年龄计算,你母亲应该是孙惠贞的外孙女。”
她又问:“那后来呢?怎么傅天宇没来认回我?”
他冷笑一声:“我十九岁那年,南岛会所开幕,我陪着老头子再次到H城,找到你。那时候我多天真,以为找到你,证明是傅维贤扔掉了你,老头子会震怒,会惩罚傅维贤。结果,他见到你,十五岁的少女,长得大概同当年的惠贞有五分相像,确实震动,却没有震怒,把我怒骂一顿,第二次中风。他死的时候我在他床头,那时候他已经神志不清,说的话也没人听得懂,我只听懂一句,他说:‘来了来了,向我寻仇的人来了。’”
“所以你看,他们一个个都是自私自利的人,老头子一定是做了对不起孙惠贞的事,从你父亲那里买下你来抚养,是为了自己良心好受些。而傅维贤又把你扔掉,是为了不让你妨碍他继承家产。蝇营狗苟皆为利来,熙熙攘攘皆为利往。不要指望有人会爱你超过爱自己,人皆自私,连爱也是自私的。”
噼噼啪啪,他们面前的篝火火苗跳跃,最后渐渐暗下去。山顶的风大起来,冷得她身上打颤,她只好靠过去,同他靠得更近。她不认同他的世界观,但他们成长在不同的环境里,他看到的世界同她的不一样,她庆幸世间尚有真情,他却没有被这世界善待过。
星光下对面的山崖隐隐绰绰,脚底下的山谷一片死寂。他望向无垠的黑暗,眼神在闪烁的火苗映照下显得幽深黑暗。他又说:“你问我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来这里。每次到达人生的黑暗时刻,我都会来,爬上山顶,站在这里,告诉我自己,至少我还可以站在山巅眺望远方,明天太阳照样会升起,不要放弃,要坚强。如果有一件事是我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做成的,那就是他们欠我们的债都要偿还,我要他们匍匐在我们的脚下,向我们屈膝,向我们承认他们的错。”
他从来不是一个锋芒毕露的人,她还从没听到过此刻他语气里的狠厉,吓了一跳,心里有不安的预感,于是紧紧抱住他,抬头问:“你到底打算做什么?是不是很危险?”
他没有回答,只是把头埋在她肩膀上的长发里,片刻抬头说:“这些年,每次坐在这里,俯视黑夜,我都会想起你,想你是不是同我一样恨他们,也和我一样,每时每刻都在计划怎么打倒那些背叛你,抛弃你的人。还好这世上还有一个你,同样因为他们罪恶受过苦难,至少有一个人同我一样,我不是一个人抵抗全世界。”
她想起他曾经留给她的那张新年卡片: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在海中独距。她虽然在福利院长大,受过虐待,挨过贫穷,但还有张院长,有和平和美丽这样的家人。他才是在茫茫大海中伫立的那一座无人的孤岛。这一刻她只觉得心疼,心疼他除了金钱物质,其实什么也没拥有过。
他伸手抱住她,与她紧紧相拥,沉默许久,才在她耳边哑声说:“但现在,微微,我们需要暂时分开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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