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那小孤女就留在了黄泉谷,可十余年后,当虚山看到她满谷乱飞,只留虚影的时候,也曾有过悔意:他隐姓埋名在这里,是为了忏悔前事,聊度余生的,没想,却将晚年过成这般乱糟糟的一副光景。
“终究是名字起得不对了吧。”虚山叹息:过山风,蛇中之王,他本是想教她全天下最毒辣的武功,没想,她却真的将自己练成了一道来无影去无踪的风。
所以那日送她出谷前,虚山特意给她改了名字,是为了隐藏她的身份,也是为了悬崖勒马,改弦更张。他看着谷中盛开的迷迭花,“不如,就叫迷迭好了,沉静,可爱,而我是宋国人,干脆就叫宋迷迭如何?”
宋迷迭也觉得此名甚好,满心欢喜地答应了,可就在她沾沾自喜之时,虚山却忽然沉默了。
许久后,他说,“迷迭,你可知此行是为了什么?”
宋迷迭道,“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此行定是要搅乱大燕内务,让皇帝老儿无暇对付苍南。”
“对,却也不对。”虚山凝神,片刻后道,“那景王刘长秧却不是一般人物,我看他,比他那素有‘盛治’之称的老子还要强上不少,所以你此去,并非要助他对付王勰,反而要处处提防他,以免他将来势大,我们反而更加棘手。”
宋迷迭“咦”一声道,“可刘长秧久居西诏,十年未踏入中原,身旁豺狼虎豹,各个想将他分而食之,他又怎会有反扑之机?”
虚山轻捋长须,“天下之势,瞬息万变,我倒瞧着这位前朝太子绝非好相与之人,所以于他,你要小心留意防范,绝不可掉以轻心。”
他昏沉的眼睛眯起,“强国明主,于苍南而言绝非好事,就像巨人身边的蝼蚁,不踩,只是懒得踩,可若是哪天忽然来了兴致,轻吹一口气,蝼蚁连死都死不明白。”
顿了一下,虚山看着她缓缓道,“所以,一旦发现刘长秧有死灰复燃之势,定要斯须灭之。”
黑暗中,宋迷迭慢慢抬起头,眸中添了几点晶莹,她知道,从此刻起,元尹的身影终是要隐去,她面前,只有景王刘长秧了。
方一走进御花园,杜歆就嗅出一丝异样的味道。整座园中,只闻虫叫鸟鸣,却没有人声。一众皇子公主皇亲国戚或坐或站,却都是一脸肃然,无人敢说话。就连炎庆帝最宠爱的小儿子,也被生母锦妃牢牢抱在怀中,不敢像平时一般,摘花折草,满园乱跑。
杜歆缓步上前,弯腰行礼时 ,已经瞥到那个跪在炎庆帝座前的身影:身形瘦小,衣衫单薄,不是冬青又会是谁?”
冬青正从头到脚打着哆嗦,就像一片被风吹得颤抖的枯叶。
杜歆起身时窥视炎庆帝的脸色,见他一如往常,眉宇间辨不出悲喜,便一笑道,“天清气朗,陛下为何事烦恼,不妨说来于老臣听听?”
炎庆帝闻言并不说话,锦妃怀里的小皇子却指着冬青的背影道,“这个不长眼的,打翻了父皇的茶盏。”
杜歆这才看到炎庆帝脚边淌着一片尚未来得及清扫的茶汤,茶叶形状似针,白毫密被,色白如银,显然便是产于建安的白毫银针。
“打翻父皇的茶,活该打死。”小皇子见母妃没有制止自己多言,愈发张狂起来。
炎庆帝一只手摁住眼眶内侧轻揉,稍顷,淡淡道出两个字,“杖毙。”
冬青登时便匍匐于地,哭喊道,“冬青知错了,陛下饶命,请陛下饶命......”一句话未了,胳膊已经被一左一右两个护卫架起,将他朝园门的方向拖去。
“等一下,”杜歆回头看那已经瘫软的孩子,目光对上冬青的,“你说你叫什么?”
“冬青。”他怯怯着说。
“冬青?”杜歆重复一遍,仿佛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一般,朗声一笑道,“冬青花开,在每年三至五月间,可老臣方才一踏入园子,见满园皆是密密匝匝的冬青花,便知此乃大吉之兆。”
炎庆帝挑起眉毛,“大吉?”
杜歆俯首道,“王师大胜,老臣也是今早刚收到的消息,”说罢仰脸,花白的眉毛被头顶日光映成淡金色,“建安全境,已全部为我大燕治下,从此这建安白毫,便不再是那青黄不接的稀罕物了。”
第124章 书生
出了御花园,冬青冲杜歆千恩万谢,可是抹一把脸上的泪痕后,小内侍却转身顺着甬道朝前跑去,在地砖上踩出一串清脆的“咔咔”声。
“等等老夫。”
杜歆本来有一肚子话要对他讲,怎知那小童似是没听到他的话,身影在前面转了个弯便不见了,他于是只得提袍跟上,一路行至司礼监。
冬青的哭声从里面传出,杜歆听闻,循声踏入一间暗房,却见小内侍正趴在榻前,握住躺在榻上的赵奂的手抽泣。
短短两月光景,永巷令赵奂已经病得肉全干了,沉重的喘息声仿佛能震断凸出的几条胸骨。杜歆突然明白了一向谨小慎微的冬青为何会打翻茶盏,他定是因为赵奂的病情心神不宁,所以才在炎庆帝面前做出了这样的蠢事。
见到门帘被掀开,赵奂眼皮子动了一动,看到杜歆的身影后,猛地咳嗽两声,在冬青的扶住下拖着病体勉强起身,掀开被衾在榻上冲他跪下。
“公公不必如此。”
杜歆大惊,忙上前搀扶,却被赵奂握住了手腕,“停伯公,你知道老奴为何......为何要让这孩子识字......读书?”
杜歆心中了然,凄凄一笑道,“上一次,公公还说他不过是在延阁里当值了几年,比旁人多看了几本书罢了。”
赵奂又咳嗽一声,“老奴......老奴以前常见太子殿下焚膏继晷,彻夜习读......”
杜歆声音哽住,仍道,“是前太子。”
赵奂幽幽一笑,“老奴头脑昏聩,停伯公权当老奴在说胡话吧。”说完,手指却忽然将杜歆的腕子抓紧,扭头看他,眼睛里像藏着把将灭的烛光,“太子勤勉,老奴便觉着,身为他的幼弟,先皇的血脉,绝不能拖了后腿......”
他瞪着杜歆,干枯的眼眶中忽然盈满泪水,“停伯公,你明白老奴在说什么吗?明白吗?”
冬青又哭了起来,声音虽压抑着,悲痛却如潮水翻涌,席卷上杜歆的心头。
“我懂,”俄顷,杜歆将另一只手盖上赵奂的手背,“今上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今日却差点杖毙冬青,我揣度,并非是因为冬青措手打翻茶盏,而是因为今上觉得他的眉眼和另一个人有几分相似,所以心生嫌恶。”
“原来停伯公你早已猜到了冬青的身世,”赵奂眉间忽然舒展,稍顷,却又一次绷紧身子骨,“老奴时日无多,已经无法再护着他了,停伯公,老奴就将他交给你了。”
说罢,胸膛剧烈喘息,他休憩片刻,才又接着道,“先太子的名字是停伯公拟的,老奴知道,停伯公一定会保护冬青的,一定会的。”
“我答应你便是。”
杜歆在赵奂沉沉的目光中,郑重的点头,下一刻,却觉手腕上的力量在一瞬间消散。老宦官面带微笑,悄然逝去,另一只手,却还握住他护了半辈子的孩子的手心。
又是一个如春的冬日,杜歆和冬青坐在已经修葺好的长秋殿前的台阶上,分食着一碗糖渍青梅。
“锦妃娘娘因为长得像小殿下的母妃,因此承宠多年。”杜歆一面揉着腮帮子,一面道,“所以永巷令讲的有关殿下身世的故事都是真的。”
听到永巷令三字,冬青眼中早已盈满眼泪,却强力吞下喉中的硬块,小声道,“那停伯公可知当年长秋殿闹鬼一事?”
杜歆一怔,回头看长秋殿粉刷一新的红墙,“这里是先皇后的寝宫,她也是在此用一条白绫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冬青舔舔嘴唇,“先皇后自尽后,宫中人便常在此处听到鬼泣声,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都无人敢踏入长秋殿,除了,皇兄。”他滞了片刻,继续说道,“皇兄当时已经被今上勒令前往西诏,可他却向今上请旨,说想在长秋殿为先皇后守灵三日。”
“这个决定,使得当时很多大臣怔忪不已,因为今上若在这三天改变了主意,杀了皇兄,先皇后的一片苦心可就要付之东流了。”
他看向杜歆,“停伯公,你当时是否也觉得皇兄愚孝?”
杜歆点头,“我还冒死见了他一面,劝他不要在长陵逗留,因为多待一刻,便多一分风险。”
“可皇兄还是婉拒了,对吧,”冬青看着脚下一片婆娑的树影微笑,“因为他必须要留下,为了一个不懂事的,在母亲腹中折腾了两日都不愿出来的婴孩。”
犹如一道惊雷当空劈下,杜歆遽然站起,又一次回头看向长秋殿,却是压低声音道,“当年都传丽妃娘娘逃出了宫外,原来,她竟然藏身在这长秋殿中。”
冬青握拳,身子轻轻颤动,“母妃当年已怀胎十月,怎么逃得出去?皇兄为了保护尚未出世的我,编造出闹鬼之说,而他,以守灵的名义,在此处冒着生命危险守了母妃三日,直到我呱呱坠地。”
他抿了抿嘴唇,眼中涂上一抹无法言喻的哀痛,“母妃生下我后,便将我托付给永巷令,而送走皇兄之后,她为了不被那人所辱,也追随先皇后,投井自尽了,两年后,尸身才被宫人发现。可是,还会有谁人认得,那具被水泡烂的尸体,就是当年红颜绿鬓的丽妃娘娘呢。”
杜歆默立了许久,恍惚间,似听到身后的长秋殿有鬼泣传出,却不是一个人的,而是无数个在那场政变中消逝的生命。他也记起了最后一次见到前太子殿下时他的模样,九岁的刘长秧在一夕间失去了所有,眼神中却依然有通达世事的明亮。
他没有颓废,也不能颓废,因为,挡在他身前的那许许多多的人,为了保护他失去了生命。而他的身后,还有更多的人,需要他用生命去保护他们。
杜歆轰然坐下,手指插进发间,努力平复起伏的内心,许久后,冬青的手伸过来,掌心,还搁着那碗糖渍青梅,“停伯公,再吃一颗梅子吧,永巷令说,甜食能治愈心痛。”
终章
那是禾香出生以来经历的最冷的一个冬天。
那天天还未亮,她就听到雪珠子打在门窗上的声音,“啪啪”作响,好像有人在拍门似的。
“娘。”她捣了捣躺在身边的阿春,“下雪了。”
阿春忙了一整日,疲倦不堪,听了女儿的话,只含混咕哝一声,便又沉沉睡去。禾香于是又拍拍她爹阿宾,“爹,下雪了。”
阿宾连咕哝都没有咕哝,鼻腔发出一声轰鸣,转了个身背对女儿。
禾香叹了口气,起身披衣,挪到窗边,将蓬窗掀开一个小缝,朝外面望去。
方一打开窗子,冷风便灌了进来,刀子似的割在脸上。禾香打了个抖,伸手便想将窗子拉上,可是被风力所挡,她拽了几下都没有拽动。就在她咬牙切齿,用尽吃奶的力气将蓬窗朝里拖的时候,眼睛却蓦然从窗缝里瞟见,五六丈之外,一个伫立在风雪中的人影。
一开始禾香是没看到他的,因为那人一身白衣,几乎要融进这冰天雪地中一般。可在向前挪了两步后,他却忽然直直地朝后倒下,“砰”的一声,在雪地里溅起一团白雾。
“爹,娘,有人,有人被大雪冻死了。”
这句话登时便唤醒了阿春和阿宾,两人顺着女儿指的方向朝外面看了一眼,手忙脚乱地穿衣,手忙脚乱地奔出门去,又手忙脚乱地将那个已经冻僵了的人抬进屋里。
禾香早已点上了油灯,借着火苗,她看见被爹娘搁在榻上的是一个清瘦的书生,一身白衣,从头到脚,连袜子和鞋都是白的。
只是现在他浑身都被雪水泡透,勾勒出嶙峋身形,瘦得让人怜惜。
“他好像是中原人呢?”禾香看他身上衣衫的样式,努努嘴巴,“大冬夜的,他穿得这般单薄,是怕自己冻不死吗?”
阿宾瞪了女儿一眼,没有说话,他现在正忙着帮书生脱掉身上的湿衣,将他裹进几层厚实的被褥中。
“还留着一口气儿呢,能救得活。”阿宾一边说一边将褪下的衣服递到女儿手中,“去洗一洗烤干了,”说罢又叮嘱一句,“也不知是什么料子做的,这般轻薄,小心洗破了。
禾香小心翼翼托着那轻薄如纸的衣衫,它在她手中,竟像是没有分量的,泡入水里时,她甚至觉得它要融化掉。
“好奇怪的布料,”她在水桶中轻轻搓揉着它,却听书生在榻上断断续续地呻吟起来,仿佛她搓弄的不是他的衣衫,而是他的皮肤。于是禾香不敢动了,拧干衣服,挂在竹竿上烘烤,同时,凝神聆听书生的动静,果听得他安静下来,不再痛苦地低哼。
可似乎是安静得过了,禾香听到阿春倒抽出一口冷气,“哎呀”一声道,“这......这人,怎么忽然没气儿了?”
第125章 仙鹤秀才
可似乎是安静得过了,禾香听到娘倒抽出一口冷气,“哎呀”一声道,“这......这人,怎么忽然没气儿了?”
禾香闻言,慌忙跑到榻前,伸手试他的鼻息,却觉那人鼻底一片冰凉,竟是已经死了。她骇然,喉咙干吞几口唾沫,嘴唇动几下,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可就在三人手足无措之时,书生却倏然睁开了眼睛,由下至上静静凝望着他们。眼圈是鲜艳的红色,像被蘸了朱砂的笔描出来的一般,被苍白的肤色衬托着,愈发显得怪异。
禾香不由地“啊”了一声,手掌覆住眼睛,可却仍忍不住从指缝中偷看,因为,她听到方才还冻得几乎死掉的书生竟开口说话了。
“我乃沙洲张氏,半月前狩猎途中,被一阵怪风卷至沙丘之上,昼夜兼行,方才......走了出来......”
“沙洲?沙洲是什么地方?”禾香放下手,歪头看向父亲。
“我也不知那是何处,”阿宾搓着手冲书生道,“不过这暴雪至少要下上三月,你又是这样的身体,不如,暂在这里住下,保养身子,等暴雪停了再盘算回家的事也不迟。”
听了这话,阿春在旁边轻嗽一声,阿宾知道妻子在想什么:这书生身份不明,来历更是离奇,贸然收留他,说不定会给家里惹来祸事。可阿宾向来古道热肠,见这书生形容可怜,更是不可能不伸一把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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