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誉若是意气用事,那这眼前亏是吃的明明白白的。
这么一思量,她不由反手拽了拽杜誉衣袖。杜誉原本握着她胳膊,觉察到这动静,干脆顺着她小臂摸下来,反手将她小手握住,包在掌心。侧身望了她一眼,唇边勾起一点笑。
花朝一看他这笑,眼前就是一黑。这男人的意气啊,真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果然,不待她反应,杜誉已是冷冷回道:“正好,本官脾气也不好。本官不喜舞刀弄枪、打打杀杀之事。阁下方才救我一命,动刀之事本官可以不再追究;再要动手,就是意图谋害朝廷命官,可以大逆之罪处之。”
得,这书呆子,又拿律法唬人。
看你那大盛律能不能挡得住叶湍明晃晃的刀剑?
花朝正要开口说上两句和气话缓和缓和气氛,叶湍已冷笑道:“大逆?我最不怕的就是大逆。”话未落,手腕一转,原本正把玩着的银钗忽然疾风似的刺向杜誉咽喉……
“叶湍!杜誉!”花朝惊骇,一边想阻止叶湍动手,一边害怕杜誉受伤,都不知道该叫那边才能结束这场混乱。
那边厢姬敬修还在昏着,虽无性命之碍,但你们这种时候能不能……稍微懂点事?
杜誉却连眉头都未眨一下,平静道:“王子不怕,西平安街米铺、东顺德街布坊,还有红袖招的琳琅姑娘,也不怕吗?”
银钗的尖停在杜誉身前,离他的喉咙只有寸许。
花朝的心几乎要跳出来,想倾身去挡,又被杜誉死死扣着。
叶湍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像野兽觅食,透出一丝危险气息:“杜大人是如何知晓我身份的?”这一回他未再像牢中时一样否认,只是淡淡扫了一眼杜誉身侧的花朝,眉头一挑,似在征询。
杜誉将花朝拉到自己身后,淡淡道:“跟她无关。”垂眉看了一眼抵在自己喉边的那支银钗,原本已缓和了些的脸色又沉了些许,有一会,方冷冷道:“王子原本在的囚室案犯叫李绅,受高平王案牵连入狱。高平王案不翻,无人敢翻李绅之案,而高平王案由天子亲自定夺,绝无翻案的可能。王子必是看中了这点才冒充李绅入狱的。永兴二年秋,大理寺存卷室被烧,兼之大理寺卿换任,王子便趁乱混入狱中。但其实……赵大人卸任之际,我已趁机将他阁中李绅案的卷宗销毁,预备等几日将李绅私放。”
“然而大理寺卷宗一向一式三份,以防遗失。一份存于大理寺卿阁中,一份存于大理寺存卷室,还有一份存于崇文馆中。崇文馆那份如无特殊因由,几乎鲜少有人调阅。存卷室却不然,大理寺办案经常要调阅旧案卷宗,以供参详。我正苦于如何销毁那一份卷宗,存卷室忽起了一场大火,我欲趁机行事,却发现那卷中内容已被人涂改过。李绅案因冤情昭然,我一直惦记着,对那卷中所载,十分熟悉,赶到牢中一看,发现囚犯果然换了一个人。”熟悉是谦虚了,杜誉一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有了这点疑虑,再要深查下去,查到王子身份和据点,并非难事。”
杜誉徐徐说完,花朝虽明白他对应付叶湍有了十足的把握,一颗心却如坠崖一般,快速的下落。
若说片刻前她还抱有一丝侥幸的心理,此时却再也不敢妄想。与叶湍相处数日,她也只是猜出了他并非中原人。杜誉却顺藤摸瓜,查明了他真实的身份与据点。
那么自己这身份,想必亦是瞒不住了。
杜誉究竟已经知道了多少?
叶湍听完,眸光一点一点冷下去,盯着杜誉,直似下一刻那银钗尖头就会更进一寸,戳进杜誉咽喉。杜誉迎着他冰冷的目光,丝毫不避,眼底一片平静,无波无澜。
而下一瞬,叶湍却唇角一勾,撤了手:“连中三元的状元郎,果然是名不虚传!只可惜不能为我所用――你们大盛的皇帝可真是好福气……”顿了一顿,却敛去这一点半哂半自嘲的笑:“不过杜大人可以离开,但不能带她走。”
杜誉言简意赅地回了两个字:“不行。”
叶湍一哂:“那只好得罪了!”
眼看又要动手,花朝终于再忍不住,从杜誉身后挣出来:“叶湍你住手!”
叶湍一脸无辜:“媳妇儿,我这是在帮你~~”
“我不需要你帮!”花朝无语:“还有,我最后再说一遍,不许这么叫我!”
叶湍笑地灿烂:“好好,我不叫。你不跟他走,我就不叫。”
“我又没说要跟他走。”花朝道。从刺客被杀到现在都是杜誉二话不说拖着自己,她连分辨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花朝侧目看了看身边这位冷面祖宗――要拒绝他,只怕也是个难事。
“那正好。”叶湍道:“杜大人听见了?”
杜誉不理会叶湍,眸光直直锁着花朝:“你不愿意跟我走?”
方才因为避让那刺客,杜誉梳的整齐的发髻在跌撞间被弄得有些凌乱,一绺发丝自他额际垂下,扫在他眉眼间。夜风透过那破败的门洞吹进来,将那绺发丝吹得飘飘荡荡,令他原本冷定的眼神多了一丝说不清是温柔还是委屈的感觉。
杜誉的眼睛可真明亮清澈啊,一如四年前自水中跳出来初见时的那样。她从那片澄澈的晶体中望见了自己的影子,小小的、怯懦的、犹疑的影子。
她没杜誉那么勇敢,她没有面对自己和他的勇气。
正酝酿着该如何开口,她忽然听到身侧发出滴答滴答的细微声音,像水珠子滴在岩石上。她下意识四处看了一圈,愕然发现那水滴……是杜誉的血。
他方才挨了刺客一刀,臂弯上赫然一道殷红血痕。那伤口仍在流血,顺着宽大的袖管流下来,滴到地面上,汇成一滩碗口大的血迹,如一朵盛放红莲。
花朝抬头看他,见他唇白如纸,虚弱的似摇摇欲倒,心霍地像被一只手揪住,忍不住伸出手扶住他:“杜誉……你……你没事吧?我去找大夫,你在这歇着别动……”
杜誉却不理会她的话,只是拿那只伤手虚虚地拉着她的衣袖:“跟我……回家。”因为伤重,原本有些冷硬的口气转眼变得像在祈求,一下子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变回了那个时常因她而受委屈的“小狗儿”。
花朝一低头,就能看到他臂弯上那道刺目血痕,已从一条晕成了一片。
她心中微酸,垂下眼皮,咬牙稳住自己左右摇摆的心,好半天,才低低从齿间挤出一个字:“好。”
天涯广阔,可她欠杜誉的这一点说不清是什么的感情,终究是逃不脱。
杜誉唇畔绽开一个笑,松开自刚才她动了拒绝之心起,一直搭在自己臂上的那只手。那只手看似在托着臂弯,实则在暗中挤压伤口,以令它鲜血淋漓。
叶湍听她就这么答应了,皱起眉头:“诶,你这不公平啊,他就伤一胳膊,你就……你昨儿还刺我一刀呢……”见她扶着杜誉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忽觉索然,将后半句话吞了下来。
咂了咂嘴,又觉不快堵在胸口。眼见二人将要跨过门槛,忍不住再次开口:“冯姑娘,你就这么走了,我答应你的那两个条件呢?”声音撇了一直以来的戏谑,忽然变得郑重。
花朝闻言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回应,就听见杜誉沉实的声音自身侧传来:“他答应你什么条件,我亦可以做到。”
作者有话要说: 公主,苦肉计了解一下。
论腹黑,我状元郎从来不输。
花朝:看你那大盛律能不能挡得住叶湍明晃晃的刀剑?
杜大人:律法不行,脑子行。
第三十章
见花朝不为所动, 叶湍未再多话,一个纵身飞上房顶,反先他们走了。
昏迷在旁的姬敬修慢慢醒转过来――那刺客对他下手不重, 显然不是冲着他来的。他醒来见杜誉受伤,十分愧疚,明白自己府邸已不安全,便不再留客。取了两瓶上好的金疮药, 命小厮领他们出去。
花朝扶着杜誉往外,他的马车停在侯府西侧门。小厮引着二人穿庭院过去, 走到一半,竟然真如他方才所说, 下起小雨来。
小厮要去拿伞,杜誉怔怔看了一会那雨幕,拒绝了。
花朝见雨还不大, 想着统共也不过数重院子, 现下最要紧的是赶紧带这位祖宗去看大夫, 也就没有吱声, 任由细雨绵针似地落在身上。
岂料眼看只剩一重庭院,那雨忽然转大了, 噼里啪啦倒豆子一样砸在两人身上。花朝欲拉着杜誉快跑, 谁知这位祖宗脚下却跟灌了铅似的,仍不疾不徐,直似闲时在逛街市。
大雨倾缸似地落在他身上,胳膊上的伤口血迹已被冲淡。沾了淋漓雨水, 红的不再刺目,却益发显得他脆弱。
“大人,咱们快些走吧……”花朝见他一点自觉性都没有,无奈催促。
杜誉却不知想到什么,露出一点奇怪的笑:“快些走做什么?好雨知时节,更知我心意。何不慢些走、好好享受一下?”
享受?我干干爽爽在家靠在贵妃榻上嗑瓜子看话本不享受?
杜大爷,你可心疼心疼你那只胳膊……还有我吧!
花朝见他不听劝,索性拽了他一把。他倒好,干脆住了脚。花朝一下子火窜上来,愤愤撒开他手,紧走两步,又还是不忍心,转过身,朝他怒吼:“杜蘅思你走不走!”
杜誉被她吼的一懵,好半晌,乖乖吐出一个字:“……走。”
“走快点!”
“哦。”
果然立刻十分听话地迈开大步。见那雨水瓢泼,又状若无意地伸出完好的那只胳膊,拦在花朝头顶。
然而因为两人婆妈,还是全身湿了个通透。上车之后,花朝拎拎自己尚在滴水的衣袖,没好气地给了杜誉一个白眼。
杜誉接收到,低下头,闷着声,有一会,忽有些受委屈似的鼓囊了一句:“生气的应该是我。”
花朝一听,这话奇了,先白白陷她于危险,又强拉着她淋雨,到最后,竟该由他来生气。
讲道理,这厮有些欠揍。
然而看在他眼下一身伤的份上,花朝决定先记下这顿揍,只斯文地回了他一个白眼。又低下头理理自己身上已经湿透的衣裙。
却听见杜誉悠悠的声音问:“你这几年……过得好不好?”
花朝这才反应过来他的生气应当往前事中寻。心里的底气一时泄了,先默默在心中将他那顿揍销了账,又下意识舔了舔自己有些干涸的嘴唇,好半天,才下定决心,不答反问:“你是何时……记起我的?”
杜誉凝目看着她,唇边弯了弯。
花朝登时明白过来,一时心虚又被一股陡然窜起来的草莽气压制,忍不住脱口:“书呆子你一直在骗我!”
杜誉听到“书呆子”三个字,唇畔的弧度更深。定定看了她一会,温温润道:“书呆子从未骗过你。”几个字说的尤为认真。
“那你一直装作不认识我!”
“我从未说过不认识你。”杜誉道:“是你自己慌称未亡人马氏的。”
“你……”
“我以为……夫人话本子看多了,喜欢玩这种游戏。”
“……”
说话间医馆已到,花朝一面念着他的伤口,一面想避开他显然已到喉咙口的诘问。一听小厮报称医馆已到,便掀帘子利索跳下车。
杜誉看着她的背影,自嘲着笑了笑。
大夫看完杜誉的伤口,皱眉道:“大人伤的不重,只是有些失血过多。不过……草民有一丝疑虑,不知可否请教。”照理,这样一个伤口,不至于流这么多血。
杜誉一瞥他那眼神,明白他要问什么,眸光不着痕迹地掠过花朝,施施然一牵衣袖,冷淡道:“本官今晚有些乏了,先生有什么疑虑,改日再问吧。”
乏?一句话的事,当真是好乏哦!还有看个大夫,至于这么老气横秋、摆官架子么!
书呆子,你果然是变了。花朝心中啧啧叹。
然而她亦未说什么,扶杜誉上车,径往官舍而去。杜誉孑然一身,入仕后亦一直未买房置地,只在官舍赁了一间厢房。
两人俱淋了一身的雨,回来头一件事就是要更衣。杜誉倒是现成的家当都在此,花朝却是除了这一身衙内送来的湿衣,什么也没有。进了门,尴尬站了片刻,终硬着头皮道:“大人,你……借我一件衣衫吧!”
这场景与旧日何其相似。
初见那日她便是这般湿漉漉的随着他回了家,颐指气使地跟他说:“书呆子,拿件衣裳来给本……给我换!”
杜誉便捧了自己的旧衣给她。那旧衣上有清新的皂荚气息。
一上身,那衣裳大了好几个号。领口处松松垂下来,她自己看着还好,个高一点的俯视,却能清晰看见那白衣后面的一道迤逦沟/壑。杜誉煮了姜茶给她端来,一眼瞥见她这模样,脑中轰地一声,一下子红了脸,下意识背转身去:“姑、姑娘,小生并非……”
花朝却毫无察觉:“你干什么,我穿好衣裳了。”
浑然不觉的坦荡天真最是勾人,因不自知,妩媚中又多了一分娇憨。
杜誉闻着这娇软的声音,想着方才那映入眼帘的一点景致,霎觉自己浑身滚烫。连端茶都手都不能幸免,不但一片赤红,还微微颤抖。喉咙口也似一下子被拔干了水,仿佛在大漠中跋涉了数日。
他想回头,却又不敢回头。而愈是不敢,那想的愈是热烈。
花朝见他这模样,却在身后毫不知情地继续搓火道:“书呆子,你干什么一直背对着我?你不是说给我煮姜茶吗?茶呢?”
杜誉只好转过身:“茶、茶在这里。”嗓音已有些沙哑,喉结轻轻翻滚。
仍与她隔着丈余的距离,想将茶放在桌上,转身就走。目光一直盯着自己脚背,不敢抬头看她,生怕一个不小心,眼睛又飘到那上面去。
“你怎么了?”花朝却并不就将姜茶接过去,见他举止奇怪,反而凑过来。看他低着头,索性弯下腰,凑到他眼皮子底下,歪着头正对他:“书呆子,你是不是不舒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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