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的忏悔很长,随颜帆不太记得。
唯一记得的就是她从没有听舅舅说过那么多话。
自从她被外婆接到舅舅家,舅舅对他们的态度从来都是不冷不热。
其实她偶尔能感受到,舅舅并不讨厌她,可是他还有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他的爱要给他们,加上舅妈不喜欢她,舅舅也只能在舅妈的要求下不过问她们的生活。
那天,他一直在道歉,他觉得外婆是在对他的懦弱和疏忽抗议。
不然为什么,外婆饿的已经几乎奄奄一息,他这个唯一的儿子才终于去看她一眼。
……
或许,死亡就是一面镜子。
它让活着的人开始辨别自己曾经的过错,也后知后觉陷入周而复始的反思。
同样陷入无穷尽反思的随颜帆为外婆守了三天孝。
葬礼结束之后,她身体没撑住,晕倒在外婆的墓前。
她被送到医院。
有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眼前一片漆黑,她什么都看不到。
陈老师带她在医院做了全身检查,院长说身体没病症应该是心理问题。
当晚,她见到邢蕾。
邢蕾给她做心理干预,努力进入她的世界和她聊天。
但是她太难打开。
邢蕾用三天时间才打开她的内心的一个小角。
外婆去世的第四天,她视力恢复。
陈老师请假陪了她一周。
她不忍心再让陈老师担心,只能强撑着,让自己积极治病。
她开始吃药,开始不停的去邢蕾的医院做治疗。
她把之前断更的小说捡起来,在网络世界和忙碌的生活里努力治愈自己。
因为,她还在外婆的遗物里看到了温穆给外婆寄的信。
她是那个时候才知道,读大学那几年温穆和外婆一直在用书信交流。
有封信里,温穆写:“外婆,我会对她很好,像您一样。”
看到这句话,她哭了一个晚上。
她在想,她忽略了温穆对自己的感情。
她分手的时候只记得长痛不如短痛。
却忘了短痛也能变成长痛,变成永不痊愈的疤痕。
想到这些,她开始振作,开始努力治疗。
她想如果她心理问题恢复,如果她视力不再出现问题,如果她有一些积蓄,她就去找他。
和他道歉。
她想告诉他,他从来也是她的第一选项,和外婆并排的第一选项。
如果他没有新的感情生活,她就再问问他还愿不愿意要她。
如果他有,道歉的话,她也不再说。
可是,治愈的时间好慢,好长,好难捱。
她用了将近四年的时间,漂泊了无数个城市,吃了数不清的药,看了很多的心理医生,才终于让自己变成一个有些正常的人。
正常之后,她回延陵。
她知道了温穆这几年的感情是空白。
知道那些网络上看到的和他有关的报道不是事实。
她庆幸,但也愧疚。
愧疚的时候发现道歉就是个不痛不痒的事,因为道歉说不定还还会激起他不好的回忆,让他再难过一次。
所以她迟迟没有说出口。
但没想到他突然和她求婚。
她所有的计划被打乱。
她面对他,心底最真实的诉求就是重新和他有个共同的世界,所以她没有拒绝。
她是为了他才回的延陵。
她知道《归》这部剧的投资商是朽木传媒。
而朽木传媒的最大股东是叫温穆。
只是一切都很突然。
她什么都还没讲,温穆便和她求婚。
她们去领证。
她们有了一个温暖的家。
可在她眼里,这个家有些像海市蜃楼般的幻境。
如果幻境被戳破,她还是孑然一人活在现实中。
其实有好多次,她也想过坦白,但每次话都唇边,她都说不出口。
她还想的是,假如她坦白,她提到外婆离开这个世界的原因,万一温穆也陷入情绪死穴。
万一,他也会愧疚。
那是她最不愿看到的事。
因为,他才是那个最无辜的人。
第67章 酒窝痣
“外婆, 我觉得很难选择,因为我不知道坦白是会治愈他还是伤害他。他是个很好的人,您知道的。”
随颜帆擦了下眼泪, “这件事和他没有关系。而且我不是因为不喜欢他才和他分手。我很爱他, 除了您,最爱他。和他在一起很快乐,即使偶尔会辛苦, 偶尔还会觉得自己好穷, 可是努力的每一天我都快乐。我想让你们过上更好的生活。”
“可是,分手时我说了很难听的话。他一个那么骄傲的人,我说和他在一起好累,我说我很不开心。我不让他留我。我让他给彼此保留一些尊严。我堵住了他所有的路。明明我不是这么想的, 我想的是,毕业之后我会努力赚钱。我不和他分手。我一部分时间待在延陵, 一部分时间待在您身边。我努力平衡好关系,他肯定会理解我。因为他总是理解、支持我所有的决定。”
“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事情的走向永远不按照人的期待发展。我最爱的两个人突然就全部被我弄丢。我想了好多年, 我想不明白,所以我痛苦, 我失眠,我觉得活着辛苦。”
随颜帆有些泣不成声, 她逻辑变得好差。
她从来没有和人说过这些话。
连邢蕾都没有能剖析到她内心的这些东西。
她不愿意和任何人开口,所以她无法完全康复。
又平复很久情绪, 她的心才逐渐收拢。
情绪缓和后。
她伸手摸了摸外婆的遗.像。
照片上,外婆有个灿烂的笑容。
她回忆起这张黑白照还是高中毕业那年, 外婆带她去了县里的照相馆, 说她们各自拍几张照片给对方留个念想。
那个时候她们好穷, 这是唯一留下来的一张属于外婆的照片。
外婆当时说:“如果我不在了,九九,你就把这张照片放在我的墓碑上。让我开心的看着你的开心。”
在外婆的眼里,死亡从来不可怕。
让她的九九痛苦,她才觉得可怕。
但是随颜帆发现,这个道理,她明白的好晚。
“我好像好一些了,和您说这么多,好像慢慢好一些。也许邢医生说的是对的。能完全治愈我的只有我自己。”随颜帆抚了下照片里外婆的眼睛,情绪平静许多,“外婆,您说如果我和阿穆说了这些话,能不能解开我们心里的结?我好想解开,只有解开,有很多事情我才敢做……”
“你想做什么?”
夜凉如水的山间,一道低沉暗哑的男声幽然响起。
这道声音里,有撕裂后的破碎,有谨慎的温柔,有克制着的难过。
而听到这句话的随颜帆背脊不禁僵直,她骨节凸出的手掌一点点从外婆的照片上垂落。
她小心翼翼的缓慢侧过头。
和他在空气中对上视线。
她看到自己刚刚干涩的眼睛慢吞吞的又渗出眼泪。
她看见男人一袭黑衣,纤长的手臂托了束雏菊。
她不知道他来了多久。
她只知道。
这里没有路灯,星月三三两两的点缀在天空,远处的树木形成一道黑夜动也不动。
在这渺远的沉默里,她仿佛听到了悠长的爱意。
温穆往前挪动两步,把那束花放在她的那束旁边。
他蹲下身体,伸长手臂。
他揽住她单薄的肩颈,让她贴在自己怀里。
随颜帆闻到他身上熟悉的纸莎草的味道。
她后来做过那么多香薰,没有一个味道是和他身上味道贴近的。
温穆摸摸她的头,喉咙干涩。
“你不追我了吗?小九。”
他哑声道。
随颜帆在他的怀中摇头。
她的心脏紧紧挨着他的。
“要追。”
“那就行。”温穆松开她,想吻她的眼睛。但是当着外婆的面,他终究没有做这件事。
来之前,他心情忐忑。她视力最近一直在出问题,他很怕她觉得自己是拖累.所以不愿意再待在他身边。
但好在,她说了还要追。
他形容不上自己的心情。
那些难捱的痛苦被她用单薄的语言说出来,就如同一道沉闷的惊雷。
她努力轻描淡写。
他心脏重重炸裂。
随颜帆握着他糯.湿的手。
两人安静的坐在外婆的墓碑前。
“你怎么来了?”
不知过去多久,随颜帆问出这句话。
可问出口的同时,她后知后觉发现不对劲的地方,“温穆,你怎么知道外婆安葬在这儿?你不是第一次来,是不是?”
温穆捏了下她的指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让我先和外婆打个招呼。”
他松开随颜帆,直起身子,又再次蹲下。
他想要跪在地上,随颜帆察觉到了,要拉他但没拉住。
“给外婆磕头不丢人。”他说。
温穆跪下来给外婆磕了三个头:“外婆,有一段时间没来看您,您别介意。以后会常来,和九九一起。”
随颜帆呼吸凝滞几秒。
她好像突然就明白很多东西。
比如每年忌日,外婆墓碑前都摆放着的那束雏菊。还有上一年她回延陵,在影视城附近遇到他,可能不是偶遇。
温穆重新坐到地上。
他把随颜帆的头挪到自己肩膀上靠着。
他喉结轻轻滑动:“随颜帆,求婚时,我说帮你把那几年的空白补上,不是在说空话。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我了解你比你以为的要多。”
多到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无能为力的参与了她这几年的时光。
时间假如往前追溯,应该追溯到他们分手那天。
那天,并不是他刚刚回国。
他提前一天完成毕业答辩回延陵,是为了给随颜帆准备求婚惊喜。
回来之后,他去征求爸妈支持,爸妈都很激动,给他出了很多招,比如求婚地点,求婚方式…… 他以为事情就会这么顺利的发展,他也能给她一个家。
但没想到当晚,爷爷把他叫回老宅。
爷爷说:“你小叔之前提到要娶的那个女人,是你女朋友的妈妈,你知不知道?”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外婆说过随颜帆的父母是不称职的.自私的父母,所以他根本没有花多余的心思去了解他们的情况。
在他眼里,了解他们是浪费时间,很不值得。
爷爷又说:“你们娶谁我不管,但她们母女俩只能嫁到温家一个,我不可能允许别人看我们家的笑话。你可以和你小叔商量,放弃的那个,我会把我名下的股份转给他作为补偿。”
温穆从来不觉得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他本来就没有想过要爷爷的股份。那几年他自己创业就是为了有足够的话语权。
他刚准备拒绝,爷爷又开口:“你是我从小培养的继承人,我希望你好好选,不要被人绊住脚步。你这两年具体做了什么我都知道,你还真的准备跟着那丫头回小城?我从小到大教你的责任和担当,你是都忘了吗?”
那天,爷爷发了火,但他没有妥协。
他没有忘过爷爷的教诲。这么多年,他努力让自己成长的高人一截也只是出于责任。
因为他知道他想让家人过的舒服就必须让自己足够强大,但这个强大的过程不应该以放弃他的女孩为代价。
爷爷看他毫不动摇,在最后也只是叹口气。
“你去和你小叔协商,我不干涉你的决定,但是如果你真的要娶她,我要你拿出漂亮的成绩堵上大家议论的口舌。”爷爷妥协了,给了他三年的期限。让他签了对赌协议,订下那三年的商业规划。
在那份规划里,他需要付出极高的精力和时间。
可他不觉得那样苛刻的协议会让他辛苦。他甚至庆幸爷爷的心软.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
不然他知道,如果他以和家人闹翻的代价去娶到随颜帆,随颜帆不会开心。
他联系了小叔,小叔说婚姻对他来讲不是必选项,还祝他幸福。
他以为所有的问题都被解决,他兴奋的一个晚上没有睡。
他按照原计划布置了求婚。
第二天又装扮公寓,恭喜他的小九毕业。
因为毕业后,她身份转变,成为一个真正的大人,他才能正式的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
只是,万事皆有意外。
他一向谨慎,却因为兴奋.忽略掉这条‘万事会有意外’的不成文的定律。
随颜帆在他要求婚的那天和他提了分手。
她说分手的那个刹那,他喉咙干涩,因为没有防备,所以一时说不出挽留的词语。
他只是觉得,原来他在计划她们未来的时候,她一直在策划着她们的分开。
随颜帆按照在一起时的约定,平静地说:“分手时谁也不要挽留谁,我们之前讲好的”。
她轻描淡写,堵住他所有的路。
少年也有自己的骄傲。
他是真的觉得随颜帆没那么喜欢他。所以她才能时刻保持理智。
在她的理智里,有一座衡量他份量的天平。
而在那座天平上,他不仅会输给外婆,连她不负责任的母亲他都比不过。
他很难过,会想为什么她不能把他的位置往前排一排。
可,即使难过,他还是卑微的问:“我帮你解决你母亲的事,不分手行吗?”
她没同意。
她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他认识她那天就明白。
因为她有主见,所以她平静的离开公寓。
用行动拒绝了他要给的未来。
六月。
毕业季,分手季。
他以为他们会有不同,所以他准备了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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