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深知我的性格,只能做太平盛世的君主,却做不了乱世的枭雄。如若宣布由我继位,结果也只是被几位皇兄赶尽杀绝,京城只怕也会沦为焦土,甚至建立不久的国家也会四分五裂。
所以当时父皇下旨任命余太师为辅政大臣,余太师是文官一派的中流砥柱,不论是谁夺位,没有继位诏书就一定离不开余太师所传圣上口谕。父皇命人将崇政殿的那份遗诏给毁了,要求余太师择定一个最有希望的胜利者,以其口谕为筹码辅佐其做一个好皇帝,更要时时监督他顾念手足之情,护我一世平安。
余太师也是为此,才答应将女儿许配给皇兄,只希望她能效仿前朝贤后,时时劝诫皇帝。这些年,疆域统一,战事平定,我也算是逍遥快活了一辈子,余老太师的确没有辜负先皇的嘱托,配得上太庙的牌位。只是余太师没想到,他保全了先皇的孩子,他自己的孩子却为此付出了太惨痛的代价……为君者,没人受得了大臣掣肘,更何况宫中当时还传出了崇政殿曾经有一份继位诏书又被焚毁的事,皇兄自然怀疑到了余太师头上。”
周显旸捏着那张遗诏,心中百感交集。
是他不好。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想,一生清正的外祖父,竟然会为了余家的权势,勾结他的父亲,矫诏夺位。
是他没有良心……才会这样想。若真是为了权势,舅舅就不会只是在朝中担任使臣,丝毫不染六部权势。
荣相见见他如此难过,要孙明悦扶她站起来,缓缓走到殿中,走他身边,轻轻抱着他,承受着他几乎全部的重量:“显旸,他会原谅你的。你还在为余家努力,他会欣慰的。”
“是吗?不是安慰我?”周显旸低着头,抵在她额前,如一个犯错的孩子,示弱寻求谅解。
“是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她轻轻拍着他的脸,笑着回答。
锦王将往事说清,也感觉前所未有的如释重负,一贯来的谨小慎微消失殆尽,他走到皇帝面前的台阶上:“皇兄,你也许是一个还凑活的皇帝,但你的确是不配为人。”
皇帝阴鸷的目光死死盯着他,声音凉薄:“好啊,你顺从油滑了一辈子,现在终于不装了?!我的儿子,宁愿舍掉皇位也要替你出头,你可真是得意了啊!”
“得意?我有什么好得意?倒是你应该得意,你前面那三个儿子,被你言传身教成了牲畜不如的东西,一心只有私利与权欲,倒是后面这几个孩子,你没怎么管的,没长歪,堪为国中青年的榜样。”
皇帝嘴角一抽,似乎受尽委屈,大喝:“显旸!你到底是图什么啊?”
“他只是要你认错!”荣相见转过身,一步步走向皇帝,“请陛下手书罪己诏,向天下坦白自己犯过的罪恶,做过的错事。向那些被你辜负的人道歉,还他们清白。怎么,你做不到吗?”
“做梦!朕是天子,天子岂会有错?”皇帝站起身,颤抖道:“来人,将这一干伪造先皇圣旨,谋逆篡位的逆贼拿下!朕重重有赏!去传羽林卫,羽林卫!”
皇帝喊了半天,也没有新的羽林卫进来执行命令。
今日大宴,殿中本来就只有段飞及几个高阶将领在,其中一半是唯段飞马首是瞻的。另一半想趁机立功的,已经被周显旸和恩吉杀得差不多了。
但宫中日常值守的羽林卫有一千多人,此刻竟然一个都没有发现大明宫的异样?
众人正奇怪,就听见一连串厮杀的声音。这声音已经起了一段时间,只是刚才殿中情势紧急,众人都没顾上,没细听是什么。
此刻明白过来,个个担心自己今天进宫一顿饭吃掉小命。
好在,厮杀声并未持续多久,似乎不会波及他们。随后,一阵清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众人随着声音,盯着大明宫的门口,只见荣相望骑着枣红大马,顺着大明宫长长的台阶直接骑上了殿前,停在廊下,利索地翻身下马进殿行礼,盔甲上的血珠,淅淅沥沥滴在织金龙纹的地毯上。
“一切都很顺利,北宫门守军配合,宫内羽林卫大部分已经归顺。”
周显旸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一个平身的手势。
皇帝顿觉齿寒,大骂:“荣相望!你父亲如此忠诚于朕,你竟然和这个逆贼串谋,攻入皇城?你这个不孝之子!”
荣相望摸了一把脸上的汗:“皇上说笑了。我现在做的事,与我父亲当年做的事有什么不同?若有不同,那也是我的选择比较正确。毕竟殿下可是正儿八经的皇太子,您当年可什么都不是。”
一席话,差点把皇上气吐血。他怒道:“你们别得意,就你们手下那些人够什么用?禁军足有五万,等禁军大营的人包围宫城,你们插翅难逃!”
“嗷,好多人啊!”荣相望笑嘻嘻地说:“只是可惜……禁军大营的人,至今还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
荣相望正说着,小南小北从殿外扔了两个人进来,一个是刚才得到吩咐去请太医的那个内官,另一个是大明宫外值守的羽林卫。
“御前的人果然是足智多谋,随机应变,察觉出事态不对,便一个个出宫报信。只是就算出了宫也没用。九门巡捕营已经将京城九门全部封闭,连一只鸽子都飞不出去,禁军大营在东胜门外三里驻扎,是怎么也不会察觉的。皇上,您别在这儿拖延时间了。早点了事,我早点开城门,不耽误大家进出啊!”
“哈哈哈哈哈……”一旁的张皇后此刻连手上的伤势都不顾,指着皇帝肆意大笑,“周世平,什么叫瓮中捉鳖现在我算是见识到了。周显旸,你比我懂怎么折磨他!”
皇帝闻言,气得大力扇了张皇后一个巴掌,又恶狠狠道:“显旸!朕这些年待你不薄,你何以要如此对朕!”
“不薄?”周显旸好笑,“你让我自小失去母亲,这叫不薄?别废话了,下旨写罪己诏,我不杀你。”
长公主在一旁,目睹了这一切混乱的场面,知道皇上大势已去,好言劝道:“世平,孩子只是想要一个公正,你就答应他吧。”
说话间,沈都知已经吩咐人将笔墨纸砚和玉玺带进来。皇帝厌恶地瞟了他一眼:“你倒是乖觉。”
沈都知低着头,一句话不敢说。
皇帝提笔蘸墨,无意间看了一眼周显瑶,忽的扔掉了笔:“我不写,能把我怎样?难不成你真的要弑君?显瑶在此,她为了你尚且敢与羽林卫当面起冲突,你若弑君,她绝对不会坐视不理。他的夫君是北真国主,北真铁骑……”
“哼……”周显旸忍不住笑出了声。
周显瑶见到父亲一国之君,眼下如此狼狈,心中的确不忍。她走到皇帝身边蹲下,拉着父亲的手:“请父亲下罪己诏。”
“你……”
“并且在罪己诏的末尾,宣布退位。”
“显瑶!”皇帝几乎是要哭出来了,一脸委屈愤懑,“你怎么也跟他一样不孝!忤逆!……”
周显瑶不为所动,轻声道:“父亲,别忘了在你的罪己诏中加入一条,明面上与北真国结下秦晋之好,却暗中派人行刺北真国主,险些破坏两国百年来的和平。”
“……”皇帝奋力摇头,“这是没有的事,你听谁说的?”
“宋烨星。”
“他胡说,一个死人的话,死无对证!朕与北真老国主是好朋友,朕怎么会……”
“父皇,您就承认吧!”一直在角落里旁观这一切的岐王周显昭,此刻再也坐不住了。
十八岁的少年,起身走到皇帝和昭仁公主面前,躬身道:“今日,父皇见过恩吉国主之后,特地交代我,过些日子送六姐回北真,趁机解决六姐夫。
父皇,我不明白,王冕先生教我大丈夫当保家卫国,忠君爱民,可是您为什么要杀六姐夫,这是在保家卫国吗?如果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么顺利,北境开战,儿郎战死,那又算是爱民吗?为什么您让我做的事,与先生教的是两套呢?”
“显昭……你也要造反吗!”皇帝看着自己的孩子们一个一个逼迫自己,已然崩溃。
“我不想造反!我只想成为先生所说的那样的人,我不想伤害六姐和六姐夫!”少年梗着脖子吼道:“六姐夫大老远来,还给我带了一根上好牛皮做的鞭子,我怎么能一边收他的礼物,一边与他喝酒,还一边杀害他。只要您在位一日,我就得做我不喜欢的事,我希望您退位,把皇位交给配得上他的人。”
“住口!你们这一个个不孝之子!”皇帝又开始无能狂怒,扔东西发泄。
“怪谁呢?”荣相见看着几乎无赖般的皇帝,道:“那些曾经在乎你,爱你的人,都被你一个个伤透了。种因得果,皇上……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
皇帝看着满殿的皇室宗亲,这些都是世界上与他最亲近的人,此刻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为他说话。
他复想起登基那日,大明宫宴,何等热闹风光。如今,他的风光结束了。
他不甘心……
周显瑶重新给父亲蘸墨,把笔塞进他手里:“宋烨星没有死,他一直在北境军中。父皇,我知道你还有很多牌想要打,还有很多王军可以指派,如您当年夺位时那样。但是,西秦军、北境军和北真国的铁骑合力围剿之下,你根本没有胜算。你必须退位,我才能放心与恩吉一起回北真。”
皇帝此刻终于明白,为什么恩吉要来迎接公主了。他们就是要逼他退位!
看着那一张张年轻气盛的面孔,再看着自己皱得不能看的手背,他瞬间心灰意冷。
“罢了,算计了一辈子,最后被自己的孩子算计,是我的报应。”
皇帝终于放弃挣扎,一笔笔写下自己做过的那些错事,那一张张记忆中模糊的脸,曾经给予自己支持和爱的人,随着文字一个个重新鲜活起来。
他写着写着,眼泪滴落在纸面上。
迟来的道歉,廉价无比。周显旸厌恶地看着他做戏。
这封罪己诏足足写了五十六条,写到天黑。
大明宫掌灯时分,最后快要结束的时候,皇帝抬头,征询锦王的意见:“传位于……”
“传位于皇太子周显旸。”锦王平静道。
皇帝疲惫的眼中,满是诧异:“你竟然不想争一争,也不替你的孩子争一争?”
“这个位置,德才兼备者才能胜任。我已经老了,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不把天下搞得一团糟才怪。显旸……”七皇叔回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对你寄予厚望,你可要好好干啊!”
这个结果,周显旸已经有所预料,他不点头,只怕七皇叔和婶婶回去睡不好觉。
“七皇叔,放心。”
七皇叔这才笑了,等皇帝写完,他接过笔,在皇帝惊疑的目光中,将矫诏篡位那条大罪抹去,再把罪己诏交还给皇帝,盖上玉玺,递给周显旸。
同时,他从周显旸手中取过那封遗诏,时隔二十年,重看一眼,物是人非,泪水盈眶:“父皇对我寄予厚望,更希望我平安喜乐……显旸,我比你有福气。”
说罢,七皇叔将遗诏放到烛台上方。一封可能动摇江山的遗诏,很快就烧成了灰烬。
第198章
天黑透了, 大明宫中所有人都如同做了一场噩梦。
段飞奉命,亲自带人将皇帝软禁在崇华殿,只待他明日上朝宣布退位。再派亲信前去禁军大营, 告知情形,稳住局势。
七皇叔倒是心情愉快, 招呼着众人:“都家去吧, 今日的事,都烂在肚子里比较好。便是你们传出去,我不认, 长公主不认,那就是假的,是疯话!疯子是什么下场,你们应该明白。”
众位皇室宗亲也都心知肚明。关于此事的所有证据都已毁灭,只剩皇帝的罪己诏与退位诏书。周显旸也的确最合格的继任者,宗亲们说来尊贵,此前被皇帝安置着没有实权, 更没必要为他与他儿子作对。
七皇叔告辞之前,又一次拍了周显旸的肩膀:“明天就不能叫你显旸了。孩子, 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你已经做得够多够好了。”
周显旸感激地握住七皇叔的手,一时竟不知能说什么。
紧跟着, 长公主也来与他告别,她没再多说今天的事, 只道:“明天就去接你母亲吧?慈宁宫一年没人住了,让沈都知派人好好打理一下。”
直至此刻, 周显旸才头一次露出由衷的笑容, 他像是征求意见一样, 拉着相见的手:“母亲肯定不愿意住慈宁宫,我想先让她在煜王府住一段时间,那是我们的家。”
荣相见点点头,心情也跟着雀跃起来。
随后,她捧着肚子,被周显旸和周显瑶兄妹两个,一左一右地夹在中间,护送着往外去。
“今晚,你就跟我回福宁宫去睡。横竖,四哥今晚是必定要守在宫里的。”周显瑶操心着,摸了摸她的肚子,孩子没有伤着吧?
荣相见摇摇头:“我们的孩子,怎么可能连这点阵仗都怕。”
“哟,你还挺得意!”孙明悦在后头抱怨着,“刚才我都快哭死了!”
“就是,你们怎么不跟我们通个气呀!”允王还没缓过来,“我魂都快吓没了!”
荣相见想起刚才明悦和显瑶老母鸡护小鸡的样子,又好笑又心酸,她重新好好抱了抱她们。
三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姑娘,一时竟然百感交集,搂成一团哭了起来。
剩下三个男人站在外围,满脸忍俊不禁。
大明宫外的廊下,陈日新正守在这里。
周显旸是第一次当众与他说话:“谢谢你,陈日新,若无你相助,今日相望绝对不会如此顺利。”
陈日新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顺利就好,明日我也想亲自去接余娘娘,不知道殿下是否允准。”
周显旸点点头:“若你不嫌辛苦,自然可以。”
陈日新难得笑出声,很快又收敛了情绪,本分地和每一位贵人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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