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虫啃咬心脏的剧痛穿透血肉,扎进江以衎的骨髓。他转眸看向坐得远远的赵芸嫣,少女泪睫扑簌,神情恍惚, 不知在想什么。
江之让和沈秋来到赵芸嫣面前,低声道:“赵姑娘,以衎的噬心蛊复发了,你过去陪陪他好不好?”
赵芸嫣的瞳眸聚焦在江之让温润如玉的脸庞上,她唇瓣翕张, “三殿下, 我、我不是大夫,我帮不了五殿下。”
“你可以。”江之让的态度亲和却不容置疑, 赵芸嫣低头哽咽着跪在床前。
“殿下, ”她柔而轻的声线颤了颤, “我错了,我胡言乱语,我不知好歹, 我所有伤害了殿下的地方, 我都向殿下道歉。”
她心里一阵又一阵地后怕, 贺熙的身份被她说出来了, 哥哥有大好前途, 万一因为她而耽搁了……
江以衎看着赵芸嫣,他蓦地想起那个浓云流转的黑夜,赵芸嫣同样跪在他脚下,流着血泪磕头恸哭求他不要把她送去和亲。
但他没有理会她,赵芸嫣绝望得自缢的时候,他还不近人情地威胁她。
江以衎的哑声带着受蛊虫折磨的恹,“到我身边来。”
赵芸嫣仰首,两行清泪滑落,她求助地看向江之让,她转头的反应让江以衎眼神一暗,心瓣碎开。
沈秋牵起赵芸嫣让她坐到江以衎榻边,房门被关上,沈秋拧眉担忧道:“他们俩单独待在一起,不会出事么?”
檐廊下的灯笼被夜风吹得左右摇动,江之让把沈秋护在身侧,“这种事,我们也干涉不了,以衎会有分寸的。”
阒静的室内,赵芸嫣局促地坐好,她十指交缠,嗫嚅道:“殿下不要追究贺大人好不好?你放了他好不好?”
“好。”江以衎想为她拭去泪珠,却再度被她躲开了。
赵芸嫣揉了揉通红的眼角,挤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谢谢殿下。”
她不吵也不闹,除了不让他碰以外,仿佛和从前一样乖巧。
赵芸嫣抬眸瞄了一眼江以衎,他额上的细汗顺着鬓边往下流,整个人浮现易碎的脆弱感。她心中不忍,起身为他拧干湿帕子,轻轻地替他擦拭汗珠。
少女的清香扑鼻而来,江以衎强行压下想把她抱进怀中狠狠吮吻的念头,他凝着她刻意避开他视线的杏眸,忍着心中的酸与苦,艰涩地开口:
“我放你离开后,你会去哪儿?”
赵芸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把帕子叠好,“等哥哥和江笙公主成亲后,我就离开长安回凉州。”
长安有赵姝姝一家人,她害怕待久了被他们找上门来。
江以衎答应她,叫来阿念吩咐道:“放了贺熙,让淳安跟着他们一起走。”
赵芸嫣惊讶地望向江以衎,而江以衎阖上凤眸不再看她,“你走吧。”趁他后悔之前。
贺熙和醒来的淳安一齐来到门口,赵芸嫣向江以衎福身行礼:“殿下的大恩大德,芸嫣此生难忘。”
房门被轻轻地带上又打开,不一会儿,江之让来到榻前问:“你让她走了?”
江以衎睁眼,他把所有低微的情绪全都收拢好,长而浓密的眼睫投下一洼令人捉摸不透的阴影,带着乾坤在握的淡然道:“我会让她心甘情愿回到我身边。”
*
赵芸嫣住进了贺熙在城南给她置办的一处小宅子,青砖红瓦,窗明几净,院子里种着一棵遮雨挡阳的棠梨树。
五月初,盛开的棠梨花洁白馥郁,风吹散花瓣,落在赵芸嫣薄软的裙角边。
贺熙与贺云洺住在隔壁,贺熙是准驸马,而贺云洺不仅在翰林院当编撰,还被借调到兵部任文官,二人忙得昏天黑地,除了休沐日外,几乎见不到人影。
贺熙告诉赵芸嫣,江以衎身体抱恙,向皇帝告了长假,他兵部的职位被江焕代领。江焕想出头的野心毫不掩藏,在朝堂上向皇帝和一众臣子夸下海口说要练出一支京师铁军。
但江焕根本不是习武之人,他只知道一味地加大操练力度,兵部众人早已怨声载道。
不过这些都和赵芸嫣无关,她养了一只小白狗,取名叫甜甜,每天和淳安一道换着花样给它做吃的。
甜甜嘤嘤嘤地趴在她怀中摇尾巴。偶尔,院中小池塘的浮萍被风吹起一片涟漪时,赵芸嫣也会想起江以衎。
他的噬心蛊不知道如何了,赵芸嫣摸着甜甜毛茸茸的小脑袋,侧首对淳安道:“我们明天去城外大兴善寺拜佛吧。”
“好呀!”淳安对一切都兴致勃勃,她让陈婆婆做了些糕点,以便路上带着吃。
翌日晨,风惬云舒,棠梨树掉落的花瓣被陈婆婆拾进小匣子中用来做点心,她眼尾带着笑纹慈祥地目送赵芸嫣和淳安离开,然后同跟在她们身后的小厮递了个眼色。
小厮心领神会,不一会儿,他便哭丧着脸,“小姐,小的该死!昨晚给马槽里倒的草料和水多了些,马儿今早起来一直在拉肚子,上不了路!”
赵芸嫣噢了一声,帷帽后的娇颜丝毫不恼,笑眯眯道:“没事,我们过两天出城也行。”
淳安扁了扁嘴,“今天天气这么好,真可惜。”
从隔壁驶来一辆高大的马车,驾马的黑衣男子吁了一声,和善道:“小姐,我们公子前几日刚从凉州来到长安,还未来得及登门拜访,小姐这是要出门吗?”
赵芸嫣在听到是凉州老乡时微微激动,淳安代她回答:“对!我们要去大兴善寺。”
“真是巧了。”黑衣男子轻颔首,“公子也要去大兴善寺拜佛,我们公子和小姐真有缘分。”
淳安面露喜色,“芸嫣,要不然拜托他们把我们捎过去?反正都是邻居,一起去一起回来很方便。”
赵芸嫣绞着绸帕,她怕麻烦新来的邻居。这时,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撩开车帘,身着玄色金线挽边锦袍的清雅男子含笑望过来,他的双眸墨黑,带着些病弱之气,温声道:
“小姐若不嫌弃,便同文某一道出城吧。”
淳安在看清男子面容时惊艳地“哇”了一声,怂恿赵芸嫣登上了马车。
车厢里铺着皮绒地毯,四脚鼎里燃着沉香,赵芸嫣犹豫着把帷帽摘下来,向男子道谢:“芸嫣多谢文公子。”
文桢淡笑,“没想到文某有幸和小姐这般沉鱼落雁的女子做邻居。”
赵芸嫣的脸有点红,她打开梨花木食盒放到案几上,“这是陈婆婆做的栗粉糕和桂花糖糕,公子可以尝尝。”
文桢拾起一块品了品,“的确挺甜的。”他放下糕点,彬彬有礼地介绍自己:“文某是武威人士,三月刚通过了州试,提前来长安准备明年春的进士考试。”
赵芸嫣杏眼弯弯,语调轻快:“我和文公子是老乡呢!不过……我七岁的时候就离开武威来长安了。”
“小姐会有机会回到家乡的。”
文桢的眼底突兀地流露出一丝怜惜,赵芸嫣奇怪地定睛看去时,他的神情又恢复了光风霁月的模样。
城外的大兴善寺琳宫梵宇,碧瓦朱甍,旃檀弥香,烟熏火燎。
人头攒动,赵芸嫣又把帷帽戴上,她垂眸跟在文桢身后,错过了文桢频频回首找她的目光。
文殊殿旁,赵芸嫣停下脚步,乖乖地候在求平安符的队伍末尾。
“芸嫣,”文桢很自然地改了称呼,“你不是要去拜佛么?”
赵芸嫣柔声道:“一位有恩于我的大人生病了,我想替他求一枚平安符。”虽然他的噬心蛊不是平安符能化解的,但有总好过没有。
文桢未言,他长长的睫毛垂下,掩掉了眸中异色。
清风骀荡,挂满红绸和平安符的百年菩提树下,文桢递给赵芸嫣一块许愿石,赵芸嫣道谢接过,把平安符的系带在石子上裹了裹,仰头用力一掷。
风把少女的帷帽吹开,露出皎莹如雪的面容,她无暇整理,专注地盯着落在枝叶茂密的树垭上的红色平安符时,不远处一跛一跛地跑来一个男子。
“是你!是你!”迟祺嘴角流着涎水,细长的眼睛冒着丑恶的凶光,“是你害的我,我要掐死你!”
淳安立刻护在赵芸嫣身前,赵芸嫣险些没有认出脱了一层皮举止疯癫的迟祺。迟祺就要扑上来时,几根银针悄无声息地从文桢的袖中飞出,插进迟祺的太阳穴。
涎水缓缓变成血水,迟祺脑袋一歪,砰的一声坠倒在地。跟过来的小沙弥“哎哟”一声,颤巍巍地去探他的鼻息,惶然道:“二少爷、二少爷死了。”
“死了?!”迟家家奴骇然瞪眼,他们老爷专程把二少爷送到寺庙来治疯病,死了可怎么办!
小沙弥眼尖地看到迟祺太阳穴上的银针,他把银针拔.出来,针身迅速变黑,他惊恐地嚷嚷:“这针有毒!”
家奴立刻扫视围观的一圈路人,却不见方才戴着帷帽的少女和玄色衣衫身姿笔挺的男子。
赵芸嫣还处于没缓过神来的状态,她被文桢护着来到佛堂前,在信男善女的吟诵声中,她噙着胆怯道:“他、他死了?”
“别怕,”文桢安慰她,“和你无关,去拜佛吧。”
赵芸嫣下意识地听从他的话,她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默默地许下了江以衎身体安康的心愿。
回城的路上,赵芸嫣因为迟祺的突然出现兴致低了下去,等回到宅子门前时,忽见阿念在门口候着。
“小姐,”阿念飞快地瞥了一眼赵芸嫣身边的文桢,改口道:“公子请你过去一叙。”
赵芸嫣为难地小声拒绝:“我不想去,可以吗?”
她愿意去佛堂祈祷江以衎平安,但她好不容易才被恩准离开江以衎开始新的生活,她不想再和他有来往。
阿念倒也没坚持,抱了个拳便离开了。
赵芸嫣舒了一口气,她摘下帷帽看向文桢,他似乎在沉思什么。赵芸嫣轻声道:“多谢文公子今天带我出城,过两日我在家设宴款待公子。”
文桢点了头,赵芸嫣扬起笑脸,她挺喜欢这个老乡的,话不多,气质从容,很有学识的模样,贺熙与贺云洺应该也喜欢结交这样的邻居。
第51章
休沐日, 赵芸嫣让陈婆婆多做了几道菜肴,她把文桢从隔壁宅子请过来,向贺熙与贺云洺介绍道:
“这位公子是我前几天结识的邻居, 他也是凉州人,明年三月参加进士考试。”
贺熙颔首同文桢打了个招呼, 贺云洺打量着眉清目朗的文桢,心头陡然升起危机感,忙将赵芸嫣拉到他身边的位置坐下,接耳道:“你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带?”
他又瞥了一眼打扮得人模狗样的文桢,文桢似乎听见他说的话了, 含笑的眸光闪过一丝阴戾,极强的威压让贺云洺心中蓦地一寒。
他掩饰地咳嗽了一声,异样褪去后,主动显露自己的优势道:“在下不才,是今年殿试圣上钦点的探花郎, 文兄若有学识上的困惑, 贺某可以指点一二。”
文桢轻笑,“我看过探花郎的策问抄本, 观点虽内敛务实, 但死板不知变通。文某若有困惑, 自会去寻状元郎请教,就不叨扰探花郎了。”
贺云洺气得脸色发涨,他可是皇榜提名的正经举子, 文桢连功名都没考取就这么猖狂, 还当着赵芸嫣的面讽刺他思想僵化。他哼了一声, 转头给赵芸嫣夹了块西湖醋鱼。
餐桌的氛围不是很好, 赵芸嫣与贺熙对视一眼后, 她拉了拉贺云洺的袖子,“云洺哥哥,你别生气了。”
贺云洺揉了一把她的乌润的长发,挑衅地睨向文桢,“我的心胸可没那么狭窄。”他看见文桢漆黑的眸色,心情舒缓了许多,再度捏了一把赵芸嫣莹润的脸蛋,“快吃,吃完了我带你去千鲤湖划船。”
赵芸嫣的绿釉瓷碟前全是贺云洺夹过来的菜,她埋头吃了两口,倏然抬头朝文桢露出个甜润的笑,“文公子,你多吃点,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多多包涵。”
文桢的唇角漾着笑,“没有招待不周,芸嫣家的菜我都喜欢。”
初夏天朗气清,金辉洒进花厅。贺云洺听着文桢对赵芸嫣亲密的称呼,他越看文桢越觉得不顺眼,转了转茶盏,含沙射影道:“文公子真会哄女孩子开心,怕不是满春院的常客吧。”
赵芸嫣愕然,怎么贺云洺像吃了炮仗一样?她又听见文桢懒洋洋的声音:
“探花郎不仅学识落后,品行也低劣。我今日好心提点探花郎两句,若想在仕途上走得更远些,第一件事就是少招惹别人。”
贺云洺的心窝都快被文桢的话刺出个洞来,他学识落后他能考中探花?!他品行差他能是监御史的儿子?!
咚的一声,贺云洺用力把茶盏叩在桌上,赵芸嫣被吓了一跳,赶紧拦下他,哄声道:“云洺哥哥,你别生气。”
她又转向泰然处之的文桢,琉璃般清透的杏眸盈水,“文公子,你也别说了好不好?”
文桢温润得体地笑着,“是我让小姐为难了,文某告辞。”
他衣摆一挥,颀长高大的身影融进暖灿的阳光中,玄色锦袍和墨黑的发都镀了层浅淡的金光,奕奕有谪仙气度。
赵芸嫣埋怨地望着贺云洺,本来是请人家吃饭的,却把人家气跑了,“你是不是公务太繁忙了,心里不高兴,想发泄出来?”
贺云洺指着文桢的背影压低声音,“他绝对是只心思不纯的老狐狸,芸嫣,听哥哥的,别再和他来往了!”
贺熙持相反态度,“我倒觉得文公子很有见地,性情也温和。你该学学文公子的不卑不亢。”
贺云洺嫌恶地反问:“他那么傲,也能叫不卑不亢?”
甜甜汪汪叫着从外面飞扑进来,赵芸嫣抱起一小团雪白去给它找肉干。贺熙给贺云洺夹了一筷子的青菜,“吃吧,降降火气,你不是还要带芸嫣去划船吗?”
贺云洺的脸色这才舒展些许,他又想起文桢的话,什么时候轮到一个连官职都没有的毛头小子给他指点仕途该怎么走?
他往口中塞了一根菜叶,他下次见到文桢时,一定要口若悬河地同那小子好好辩论一番,至少要当着赵芸嫣的面把场子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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