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进凯满脸恐慌,看不上真假。
“我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啊、姐夫没跟你说吗?——就是,前阵子白学姐生病,家里没人,卓泓哥刚好离开宜市,所以姐夫喊我带TA去医院,说我帮了TA大忙。”
“谁跟谁去医院?”
元灿霓听不太明晰,商宇本就在医院里,不用“去”,最多是接应。
“姐夫喊我带白学姐去医院看病,”元进凯语文尚且过关,“除了这个,我最近没帮姐夫什么忙啊?”
元灿霓一口气喝光咖啡,僵直起身,试图昂首:“我也替你姐夫谢谢你。”
第46章
元灿霓对逃离一个家的浅薄认知, 就是躲进一个新的家。
就像蜗牛总要一个壳子,没壳的蜗牛不叫蛞蝓,而叫尸体。
大四的寒假, 元灿霓和当时第一任男友相处了近一年, 临近毕业,双方都是第一次正经谈恋爱,便动了稳定的念头。
男友执意要回老家冰城考公务员,因为父母就在系统内,早已给他铺好路。
他怂恿元灿霓一起过去考公,大学四年她早已习惯北方气候, 冰城就比首都冻一点——
“反正你家人又不管你。”
这是他说过真实又最伤人的一句话,元灿霓至今铭刻在心。
男友还力邀元灿霓跟他回老家一起过年, 宣称他父母很喜欢她。
元灿霓早已离开豆蔻年纪有屋檐就是家的单纯心境, 略懂人情世故, 知道过年不能随便去别人家。
起初便婉拒。
男友跟导游似的, 热情推销老家特产,迎新活动,甚至家庭条件等等。
元灿霓耐不住软磨硬泡, 最后折中答应节前过去旅游,住酒店, 不去他们家。
旅途基本满意,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元灿霓打算飞回学校的前一夜暴风雪, 机场航班取消,高速封道, 酒店到期涨价。
男友拉她上家里过年, 元灿霓起初没同意, 但男友直接转接母亲的电话,她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元灿霓主张买些烟酒礼品,男友说学生不用破费。
后来她终于断定,男友人情世故上比她还笨拙,空有一颗赤诚心,不知道以后如何在机关单位混下去。
幸好她坚持花这笔钱,春节假期才不至于太尴尬。
在超市门口恰好碰到采购完毕的男友父母和熟人。
熟人阿姨目光玲珑又八卦,笑呵呵问是不是今年带媳妇回来了。
男友刚要接茬,他母亲先截过话头:“他同学,过来玩的。”
当时元灿霓和男友两手拎着东西,没有任何肢体接触,冷天僵化了眼神,说是同学真不为过。
元灿霓心里的机场在那一瞬停航。
大家面上乐呵呵寒暄,然后分道扬镳。
男友家的餐桌没亏待她,但元灿霓还是不习惯天天吃“地三鲜”——土豆,茄子,豆角等等根茎类素菜——看不到一根叶菜。
大白菜在她眼里不算青菜,她无论在家还是去食堂都不会点。
男友家人待她客气也疏离,说话像隔着一面透明玻璃。
男友成了传声筒或翻译器一般的存在,有时尴尬,有时不耐烦。
当他们一家人看春晚小品津津乐道,元灿霓快要打呼噜时,笃定这不是她想要的“新家”。
她的过年是甩擦炮、点烟花、逛花市和看花灯,无论跟妈妈一起过还跟芳姨和尹朝,从来没有看春晚的习惯与兴趣。
她不想远嫁。
独自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把希望绑在一个人身上,这种日子早在她十三四岁寄人篱下时已尝够了滋味。
大年初二机场通航,元灿霓一刻不愿多留,立刻飞往芳姨老家。
她以为这个家还是像以前一样欢迎与包容她,没想带去了麻烦。
尹朝正在相亲——据他称是非自愿,“我才大四啊,大好青年为什么要相亲!”——她突然出现,震惊众人,连芳姨也有些不自在,说还以为她像之前一样晚饭时间才到。
元灿霓讪讪解释,因为出发地不一样,航班到达时间不同。
女方母亲臭起脸,怪声怪气地说,尹朝认识这么漂亮的女生哪还需要相亲啊,怕是看不上我们家的。
女方性格本就内向,这下脑袋耷拉到看不见脸,红到了耳根。
在男友家是格格不入,元灿霓自欺欺人曾经短暂属于尹家,占据全身的是一种微妙的剥夺感。
以后的女主人会间接剥夺掉她回“家”的机会。
她变成适婚男青年的累赘,一个潜在的小心眼小姑。
那一年元灿霓最后一次吃芳姨做的太平蛋,偷偷从自己碗里舀一只炸鸭蛋给尹朝,祝准人民警察岁岁太平,健康退休。
然后飞回首都,和南方隔绝了两年,研究生毕业才重归故土。
无论在南或北,她依旧是孤儿,但只有在南方,面对熟悉的街景、口音、气候和饮食,故里的亲近感多少能抵消只身一人的漂泊。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许她只有回到这里,才能找到情投意合的人,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元灿霓在街头打了一个喷嚏,一定是来自元进凯的咒骂。
他怎么可能“好心告知”一切,不过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平衡一下贫富差距的落差。
那一声稀罕的“姐”价值50万。
手机震动,文叔来电,“太太,我还停在原来的地方,看到你弟弟开车走了,但是没看到你。”
元灿霓当场给他放假,“今晚有点事,一会我自己回去,不用等我。”
文叔有些踟蹰,估计商宇等着他把人送回燕灵湖,然后听她分享今晚心路历程。
“太太,您又要去酒吧吗?”
元灿霓一喝酒就撒疯,看来已经臭名昭著。
她仿佛尝到烈酒的滋味,苦涩却不会回甘,只会麻痹舌尖,呛透鼻腔,沿着食道一路烧到胃部,浑身火辣辣,想发泄,想动怒。
“我不喝酒。”
她还要留着清醒的头脑对峙。
“我散一会步就回去。”
有妻子泄愤会拿着丈夫的卡到商店哔哔买单,元灿霓以前试图用物欲对消低落,读了一个两年学费二十多万的研究生专业——那会还在《26岁还不快乐就自杀》的状态,没想过要还钱——但唯一的收效就是毕业后找了一份工资较高的工作,对缓解内核性失落疗效不佳。
她像情人节那晚,从公司走到下一个地铁站,然后回归有些陌生的地铁,却回不到单身时两点一线的单纯通勤状态。
下了地铁,元灿霓在还没打烊的复印店打印两份新鲜编辑的文件,借了签字笔和印油。
文件内容特殊,五字标题概括全文,老板不禁侧目,又不敢多问,颇有职业素养地假装没看见。
元灿霓甩甩纸张晾干印油,卷成筒状塞包中,最后往湿巾蹭一下食指印油,扔垃圾桶便离开,将老板的叹息与摇头关在玻璃门内。
她不从地库进家,商宇便在一楼客厅沙发“守株待兔”。
“回来了?”他闻声抬头,笑容一如既往地温和,“今晚还顺利吗?”
她应该早有觉悟,蛋糕店不可能只卖一份蜂蜜小蛋糕,商宇不可能只呈现单人份的温柔。
「谁说女朋友只能有一个。」
元灿霓应该冲过去,把刚刚打印的两张纸扇他脸上,然后收拾东西走人。
但没喝酒的她仍旧带着一股神经质的顿感,懒懒应了一声坐到他十点钟方向的单人沙发。
泄愤不止一种方式。
商宇立刻醒悟不对劲,敛起笑容,轻声道:“怎么一个人坐那边?”
元灿霓第一反应仍是回避,但实在找不出可转移的话题——她现在半点不想与商宇对话。
便只能速战速决,开门见山。
多亏双方有过促膝浅谈的经历,她的叫板没有太艰难。
“你怎么会突然答应借钱给元进凯?”
商宇目光稍顿,显然没料到问题出在此处。
态度依旧无可挑剔,“我记得前几天跟你解释得很清楚了?”
无非是被元进凯磨得烦,又是一家人的关系,元传捷也松了口风。
“你没提白映晗啊。”
元灿霓轻飘飘地笑,不常用的名字带着一股拒斥的疏离,好像她不该碰它,它也不该出现在她的生活。
从开始有所隐瞒,商宇的一切表情失去可读性,全被她打假,贴上不诚信的标签。
“跟她有什么关系?”
他的语气含着恼火,不知因被她拆穿,还是无法获得她的信任。
“元进凯说你找他帮忙陪她上医院,怎么回事?”
元灿霓强迫自己直视他的眼睛,可惜依旧读不懂。
商宇摊一边手,干脆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白映晗找我陪她去医院,我只能找别人帮她。”
他眸光微动,似是想用调侃缓解气氛,“难道你要我陪她去?”
简单的问句,意外构成最危险的试探,引爆了元灿霓的憋屈。
原本一直忍耐,等待一个合理又安全的解释,元灿霓等不到,便开始揭发他更多的失德,淡嘲道:“机场那么远都去接机,跑一趟医院算什么。”
商宇怔了怔,像走路踩坑,遭失重袭击,几秒才回神,心跳咚咚紊乱。
“我是为了你的生日,去接美国回来的飞燕阿姨,问她要录像带。然后刚好碰上白映晗同一航班。”
同一趟通勤地铁,元灿霓都不见得能碰上同事,美国回来航班选择颇多,难以置信机缘巧合。
虽未立刻反驳,她的神色早出卖一切,她藏不住心情,好便好,坏便坏,只是把原因深埋心底。
商宇苦心为她准备惊喜,收获的却是怀疑,脸庞恐怕早被她刺上“背叛者”。
“我跟她压根没什么过线行为,你却一点也不信任我。”
过期已久的保证跟失效化肥似的,培育不出任何一颗信任的花苞。
她下意识的反击反而催化了关系的枯萎。
“我又没长天眼,每一分每一秒都能看到你在做什么。”
商宇一片苦心被辜负,忍着气:“没提接机是不想节外生枝,让惊喜没了。让元进凯送去医院就是一条电话的事,就跟帮路人打120一样,多此一举告诉你邀功吗?”
元灿霓本就不擅长辩论,委屈没能平息,反而得到了佐证,听明白自己旁观者的身份。
她才是多余的枝杈,长错在了燕灵湖。
鼻头发酸,双眼急红,她忙着转开视线。
商宇出力不讨好,恼羞成怒:“跟元进凯扯上经济关系前,两次我都征求你的意见:你摇头,我陪你一起当铁公鸡;你点头,我给你当散财童子。哪一次你说东我敢往西?如果不是因为你跟我结婚,你觉得元进凯当年被我揍了之后,还敢厚脸皮找我借钱?敢要挟我?”
虽然平素跟元家人泾渭分明,没有任何同盟感,一旦涉及经济问题,元灿霓站在弱势一方,需要依赖他,好像突然给囊括进“厚脸皮”的阵营里。
商宇只骂元进凯,又好像一起骂了元姓一家,包括元灿霓。
是她连累了他。
来不及羞耻,结尾却给了她猝不及防的一枪。
元灿霓心脏漏风似的,传来似曾相识的痛感,诧然望住他,“元进凯拿谁要挟你?”
商宇自忖同为受害者,没得到盟友的半分安慰,反而全是质疑。
心里燥火滔滔,强忍着沉默,不让自己再说出后悔万分的话。
元灿霓孑然起身,过度隐忍反而成了木然。
“行,功劳都在她,元进凯感谢的也是她。要是没有那条电话,我就觉得奇怪,你怎么会突然提起借钱给他的事……”
她变相宣布了两人之间最后的信任防线出现坍塌。
商宇登时心乱如麻,怒极反笑,出现一种语无伦次的破罐破摔。
“既然彼此一点信任也没有,还不如跟开始说好的一样,挂名而已,各玩各的。早知道我不如在海里淹死……”
元灿霓原地愣怔,百口莫辩。
原以为有了亲密关系,起码算半路夫妻,“挂名而已,各玩各的”早已是迈过去的一道坎,即便重提,也应是情到浓处的互相调侃,当做乐事一桩。
难道他还看不出只是她掩饰真心的托词。
她对待每一段感情都满怀诚意,或许眼高于项,容不下一粒沙子,才会把自己熬得这般狼狈。
元灿霓一旦放弃乞求他的理解与偏袒,情绪便扭转风向,全然变成泄愤,眼泪随之戛然而止。
她从包里掏出刚打印的两份文件,轻放在茶几。
拔戒指时惊觉婚后发福,竟然卡了一下,幸好最终如愿脱开,免于自断一指。
她弯腰把戒指盖上暗红手印处,声音比放下戒指的声音还轻盈。
“那就这样吧。”
第47章
“离婚协议书”五个字与手印处的戒指首尾呼应, 简括了他和她短暂的半年。
商宇欠身够到,看也没看,两张纸重叠撕成数条, 烦躁揉成一团, 掷向垃圾桶——
哦,偏了。
若是能自如活动,说不准他早起身,一脚踢开。
现在,他只能干瞪着纸团。
元灿霓有过离家出走的成功经验,这次连箱子也没拉, 直接拎包走人。
他腿脚不便,她便挑战他的极限, 逃远远的让他追不上。
商宇立刻打开“发现”App。
元灿霓果然不是吃素的, 不知几时关闭了定位分享, 从地图上彻底消失。
商宇叫来文叔, 让送去绿道公园。
文叔哪能料到还有晚间特别任务,早洗澡换上睡衣,整装耗去一些时间。
晚间交通相对便利, 元灿霓若是打车,估计早就到达家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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