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给忘了,专卖字画的息丰楼, 也在东坊。
就见戚横元青袍玉冠, 在人群中显得仙姿飘逸、卓然不群,被围拱着正往楼上去。
这里一楼是茶座,聚集的要么囊中羞涩,要么是附庸风雅的外行, 临窗凑着一堆人, 肆意鼓吹的交谈传到车里。
“我可跟你们说啊,这位甘霖先生的身份呐, 你们再猜不到……他是长公主府的人!”
“长公主……”周围传来一片吸气声。
“我二舅他小姨子的邻居, 家里侄儿就跟在黄管事身边做小厮, 亲眼瞧见的,甘霖先生每回出新作, 都是那人来送。”
“你是说, 甘霖先生……其实是长公主的……”
“面首!对、没错, 那人就是长公主养在府里的面首。”
嘿嘿哈哈,或艳羡或嫉妒的笑声低语不断。
“啧啧,瞧人那份气度,果真是才华横溢、仙人之姿, 才能入长公主法眼……”
“才子佳人、天作之合, 登对……”
陆霓赶紧缩回来, 就听头顶传来一声冷哼。
她长睫微微颤动一下,向上抬眸,跟季以舟阴沉的眼神撞个正着。
那双长挑的凤眼像两片锋利冷刀,恨不得从她脸上刮下二两肉来。
陆霓眼疾手快,啪一声打下车帘,合上帘扣的手有点哆嗦,这才赶忙从另一边向外看去。
还好,表姐跟着解斓他们,已经快到荟宝楼门前,没留意这边的骚动。
转回身时,前面的厢门被人大力推开,季以舟矮身进来,背着光脸色铁青,好似铅云压顶。
白芷茯苓都没跟来,车里只有云翳,就听季督尉冷声低喝:
“出去。”
云翳看向长公主,自认为从她那双含着哀求的眼里看见两个大字,“别!走!”
“殿下……”
他也拿眼神还了四个字——好自为之。
随后,果断弃主而逃。
陆霓:“……”
本宫要这佞臣何用?
季以舟沉默在旁落坐,甚至没有看她,又恢复了从前冷漠戒备、挟杂嘲讽的姿态,先前在侯府时的温和像是一场错觉。
陆霓眸色冷了冷,每次面对这样的他,那些本该有的解释,她便一个字都不想说。
外间的聒噪仍未止歇,一个人说道:“还有呢,如今长公主出钱给甘霖先生开书坊了,往后呀,这息丰楼再瞧不着高人真迹喽。”
陆霓手指动了动,哂笑一声:“那个……本宫这不是被你逼的,不开书坊怎么养得起齐煊那队人马。”
要不是他开出黑心价码,她哪儿用得着卖字?
季以舟下颌紧绷,“长公主缺钱,难道不是因为小白脸养得太多?”
“齐煊哪里算小白脸了……哈哈。”陆霓干笑一声,这车里待不得了,“麻烦让让,本宫上前面找表姐去。”
季以舟长臂一伸撑住车壁,高大的身躯挡在她面前,只留给她角落里巴掌大的空间。
陆霓勉强镇定,这感觉像森林中兔子遭遇猛虎,再没有心计和地位高下所能决定的优势,只有强壮与孱弱。
她十分相信,他一只手就能掐死她。
“上次长公主邀本督进府,是想叫本督去看看,你养了多少面首么?”
他齿间迸出冷笑,直如凶兽吐息,“长公主既将下嫁,从此就是本督的人,本督若将那些野男人全宰了,长公主会心疼吗?”
陆霓背抵夹角,侧偏过头去,淡声道:
“督尉养外室,本宫养面首,你情我愿、公平合理,你动本宫的人,本宫就动你的人!”
面前的人明显愣了愣,陆霓回头与他对视,眸间满是挑衅,“怎么样?督尉心疼吗?”
盯着她这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季以舟神情间嘲讽更甚,忽而伏在她耳畔,“你想知道刘府的事,本督现在就告诉你……”
“刘夫人当年在扬州诞下双生女,其中一个被人偷去,卖到专给秦楼养马的伎户人家,从小受的调|教就是如何取悦、伺候男人,没想到……连先帝也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住口!”陆霓不可抑制地浑身颤抖。
季以舟笑声低哑,残忍的字眼像针,一下下扎进她的心,“先帝恐怕到死不知,宠幸的爱妃是秦楼最下贱的妓|女……”
“本宫叫你住口……”
陆霓扬手朝他面上掴去,腕子却被死死钳住。
“怎么样?长公主一心追查,但真相却难如人意……可悲么?”
季以舟说完,摔开她的手出了马车,没去荟宝楼找解斓,直接策马回营。
滕磊正在等他,四下无人,急急道:“许公公并非通敌,他早早运来那批玄甲物资,就是为应对燕狗来袭的。”
“你跟解斓说了没有?”季以舟冷冷问道。
“没。”滕磊应声摇头,“末将一句都没说。”
季以舟嗯了一声,“这些事……你就烂在肚里吧。”
“那太后为何杀他?”滕磊犹有疑惑,“他们可是查出什么来了?”
“许兆死了,线索就断了,岂不正好,至于太后他们疑的……”
季以舟唇边划过一抹冷厉,“是本督。”
*
陆霓也未进荟宝楼,直接叫车夫返回侯府,到快晚膳时凌靖初回来,祖孙三人用过饭,相谈至深夜。
老夫人撑不住先去歇息了,她和表姐回房躺在床上,又聊至天蒙蒙亮,才胡乱睡去。
待到次日回了公主府,她才问起云翳:
“昨天你说的独眼道人,到底是什么人?”
云翳正跪坐在香案旁,慢条斯理压着香灰,“奴婢以前跟殿下提过一次,我师父未入宫前有个哥哥。”
陆霓沉思半晌,脸色渐渐凝重,“好像是有这么个人,本宫记得你说,许兆幼时家境贫寒,他哥哥上山采药坏了只眼,后来……出家做了道人。”
一室寂静,夕阳最后一抹余烬透过窗牖,仿佛在青玉地面上泼洒出一道血痕,殷红刺目。
“不可能。”陆霓轻轻摇头,“许兆不会背叛父皇,更不会通敌叛国。”
“师父对陛下忠心不改,若真是他找人做的,只能是……”
云翳话说到半截,在长公主冷冷的注视中咽住了。
昨日季以舟在她耳畔的嘲笑再次响起,“一心追查的真相难如人意,真是可悲……”
她满心郁结,昨夜在外祖母面前却一个字不敢提,她该说什么?
说您的皇帝女婿,受个妓|女蛊惑,死在龙榻上,鲜血喷得满帐子都是?
这还不止,两年前,一国皇帝暗中指使亲信,贿赂边关,替敌国打通一条杀入京城的大路,好让血腥残暴的北燕蛮夷剑指京城,彻底摧毁大庸百年基业,以两败俱伤的方式,就此结束陆家受世家把持的傀儡帝王命数。
满怀失望,浓浓的疲累感袭上心头,陆霓缓缓躺倒,一头青丝铺泄而下,散落在厚重织锦软毯上。
她蜷起身子,把自己紧紧抱住。
像小时候偎在母后膝头尽情撒娇,欢笑声银铃般飘荡在热闹的长信宫,宫人四下走动,阿瓒迈着小短腿在边上乱跑,一忽也扑进母后怀里……
父皇含笑坐在椅上,看着母子三人的眼神睿智清明,蕴着脉脉温情。
而眼下只余她一人,苦苦挣住遥不可及的希望,被一个接一个冷冰冰的现实击溃。
云翳悄声挪至近旁,见她紧闭的双睫颤动不止,泪水汹涌而出,濡湿了莹白凝脂。
“殿下,不一定是你想得那样。”
陆霓的身子动了动,扭过去额头抵着毯子,不想听他说。
云翳在她身边盘膝坐下,灵巧手指扯动散乱的裙摆,在毯子上铺展开来,层层叠叠,好似一株盛放的牡丹。
他从边上拿过齿梳,将长发拢在掌心,一下下篦着。
“陛下这辈子最疼爱长公主,恐怕二皇子比之也有不如,三年前,您从华清园回来,那件事……陛下大抵是知道了。”
陆霓猛地一挣就要坐起,云翳眼疾手快按住她脑袋,才没叫她扯疼头皮,手上不轻不重的力道,带点强硬的意味,示意她别动。
“天下间哪个父亲能容忍……女儿受那般奇辱大耻?更何况他是皇帝……帝王之怒,自然要以流血千里为代价……”
云翳的声音轻幽飘忽,“陛下不能坐视不管,又无力惩治季世子,只能另辟蹊径,但奴婢相信,陛下那样做,必定还留了后手。”
陆霓睁大眼,黑暗中那双饱含泪光的眸子闪闪发亮,沉声问道:“谁?”
云翳淡淡摇头,“奴婢上次就说了,奴婢不确定……殿下,不管是谁,您该走的路,还该继续走完,不是为陛下,也不是为二殿下,是为您自己。皇后娘娘和陛下在天之灵,若是知道所有的苦难都要留给他们的孩子承受,只会心如刀绞、悔不当初。”
“至于说秦楼养马人家的勾当,奴婢记得,张院判前段时间曾四处打探一味奇香……”
第37章 刺客
当归推门进屋, 立刻掩住鼻子去开窗,一面回头问桔梗:
“你不是请一日的假么,怎么才回?幸好殿下昨夜歇在侯府了, 你今晚要是再不回来, 我都不知怎么替你瞒。唔,什么味儿,怎么这么冲……”
还带点腥骚气, 当归在宫里研香院学过几年制香, 鼻子最灵,刚进门这股味儿,差点没把她熏吐了。
窗扇全都打开,初秋的夜风凉浸浸灌进来, 半倚在床头的桔梗连打几个喷嚏, 忙道:“快关上。”
“哦。”当归吐了吐舌头,只得又把窗拉回一半, 好在这屋子够宽敞, 刚才风那么一吹, 味道霎时散了大半。
原先的宿值房就在后面那排,如今被云总管霸占了, 倒给她们换到东偏院来, 通风又采光, 还比以前的屋子大了一半。
她和桔梗一间屋,平日也最是要好,走到床前,伸手在额上探了探, “没烧啊。”
接着又捏住了鼻子, “唔, 你带什么东西回来了?”
桔梗脸色不大好,没精打采的垂着头。
半晌,从身上翻出个小布包,揭了一层又一层,足有七八重厚白巾包得严实,最后露出一团指甲盖大小、深褐色的物什,像是什么药材。
她问当归:“这东西你认得么?”
当归皱着眉,熏得直翻白眼,脸离得老远,小心拿指甲拨弄一下。
“好像是葵脑,呀……你怎么有这东西?哪儿来的?”
桔梗耷拉着眉眼,“我想着你应该认得,这才带回来给你瞧瞧。”
“快包起来吧。”
当归小心提着布巾往上搭,一脸避之不及的表情,直待她重又裹好,这才在床沿上坐下。
“从前我听研香院的嬷嬷说起过,不是什么好东西,大抵是扬州那边秦楼里的下贱勾当,听说拿酒几蒸几晒,才能消了那股子骚臭气,添到……合欢香里用的。”
她小脸涨得通红,觉得说这些很是羞耻,小声问道:“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桔梗沉沉摇头,“你别问。”
“不是说你哥哥摔了腿么?”当归小声嘀咕一句,忽地省起,“哦对了,上回云总管好像还问过我什么奇香来着……”
“别!”桔梗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攥住她的袖子,“别跟云总管说。”
“为、为什么呀?他要找的,说不定就是葵脑,别看这东西那什么……听说金贵着呢。”
“当归。”桔梗冷不丁站起来,“你刚都说了,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咱们女孩子家拿着,说出去怪不好听的。走,你陪我去把它扔了。”
她不由分说拉着当归出了屋子,“后园那边不是有口废井,扔完咱们顺道去浴房洗完再回来,刚好去去这味儿。”
“唉,姐姐你走慢点。”当归被她扯得踉踉跄跄,“我今日洗过了。”
“来嘛,就当陪我。”
*
云翳待长公主睡下,从房里出来,黑灯瞎火他也不用点灯,有玄奴在前给他开路,踱着步回后罩房。
恰好遇见桔梗挽着一头湿发进东偏院,玄奴喵了一声,在她脚边打了个转,长尾高高竖起,一个劲儿蹭她的脚。
桔梗忙往旁躲,喊了声云总管,“你快看住它,我刚洗完,这又蹭我一身毛。”
云翳嘿嘿一笑,弯腰把猫抱在手里,鼻子微动,伸长脖子凑近她嗅了一下。
“啧,云总管你做什么?”桔梗急了,一把推开他。
“一股子胰子香。”云翳嘴上占了句便宜,晃着方步走了。
回房依旧不用点灯,他这样儿的养在府里,倒是给长公主省下不少油灯钱,踢鞋上榻一躺,玄奴团在他怀里,一人一猫睡下。
睡到半夜,怀里的猫蓦地惊坐,支楞着耳朵,向外喵了一声。
云翳揉眼跟着坐起,他耳朵虽灵,到底比不得玄奴,需得有它提醒,此时侧耳,听到“滴答滴答”极轻的水声。
要下雨了么?
他起来趿上鞋,放轻脚步蹭到门边,轻悄打开,蹑着步子走到廊下时,鼻端嗅到一丝血腥气。
怀里的猫儿已经奓了毛,转个拐角,玄奴猛地哈了一声,紧接着一只大手探过来,一把卡住云翳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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