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以舟听她这么说,倒推拒起来,在她这书房四处看了看,赞叹道:“殿下真是博学多识,这么多书,殿下都看过?”
陆霓自小受外祖母和母后的才情熏陶长大,再说身为长公主,琴棋书画、诗辞歌赋自是无所不精,不过要说喜爱,除了书法,其他也不过是装个样子。
这里的书五花八门,正经书香世家子弟该读的都有,不该读的也有,她爱的,自然是后者。
她含糊答个“嗯”,走到大案边自顾自研起磨来,“季督尉自便,本宫还有两幅字未写,就不作陪了。”
明显是逐客的意思,对方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装的,施施然在软榻上坐下,随意翻着手里的书,状似无意问道:
“今日还未见云总管,他不是殿下的内侍么,怎不在旁服侍?”
“他呀,他有眼疾,白日里是个半瞎,基本不出门。”陆霓便也随口应答。
季以舟哧了声,“哦,原来是个夜猫子。怪道本督昨夜进来时,他这么快就发现了,还道他身负绝学、武艺精深呢。”
陆霓呵呵干笑一声,不再接话。
云翳身上是没几两力气,倒是一下就把你这三军督尉给放倒了,服气不?
研开一砚浓郁墨汁,她安然落坐提笔书写,不多时便进入状态,神宁气定、心无旁骛。
书法一道,于她本就是修身养性之法。
季以舟在府里住了不到一日,陆霓已觉得分外心神不宁,不觉有些后悔昨夜主动提出让他留下的决定。
不知何时,季以舟已到了边上,冷眼瞧着她于案前正襟危坐,神情专注、一丝不苟。
那种淡然疏离的清冷,浮现在娇好眉眼间,令他心头无端生起阴鸷。
只有一个念头,想将她从高高在上的神坛,拖拽入尘世。
“殿下的字写得真好。”
他悠然出声,蓦地打断陆霓沉浸其中的意境,语带尖锐嘲讽:
“是甘霖先生教你的么?”
陆霓抬首,眸光清冽澄澈,傲然一瞥,又收回目光,伸手在砚上舔了舔毫锋,重又淡然落笔,这次却不再专注书写,冷声道:
“季督尉何出此言?”
“昭宁殿下把人养在府里,吟诗作对举案齐眉,好不快活,眼中只有新欢,可还记得臣这个旧爱?”
“旧爱……”陆霓喃喃低语隐带沙哑,慵懒一笑,“本宫何时爱过你?”
笔端行书字迹娟秀,字里行间透着哪怕是外行亦能瞧出的神奇韵律,锋芒顿处浑然天成。
她这般书写时,像是自然而然置身于另一处境界,与这尘凡格格不入。
落在季以舟眼中,只觉不论如何伸手,亦无法抓住眼前人,无数个日夜的煎熬与渴望,在听到她这声冰冷绝情的话时,刹那崩坍,碎作一地。
他毫无征兆伸手,抓住她写字的腕子,夺下笔扔在一旁,一把拉她起来,两只手将人固定在面前。
她纤细的手臂连同整个肩头都锁在掌心,像个脆弱的布偶,稍一用力就能撕个粉碎。
心头按捺不住的暴戾狂涌,咬牙切齿问她,“为何?你为何要那样对我?”
“放肆!”
陆霓眼中是掩饰不住的震惊,猝不及防下被他晃得趔趄连连,双手被禁锢在身前方寸之地,用力拍打他。
他胸口的箭伤迅速渗出鲜血,在青衫上洇出刺目嫣红。
陆霓一惊,停住手。
季以舟眼中挟着沉沉怒火,根本不管伤口正在流血,提着她猛一转身,将人搁到案上。
“放肆?我今天就叫你知道,什么是放肆。”
陆霓又惊又怒,却又怕碰到他的伤,底下两只脚连蹬带踹,咬牙道:“放开我,季以舟……你敢!”
季以舟两膝一分又合,那双像上了岸的活鱼般蹦跶的长腿被夹住,再动弹不得。
伸手在她身后一拂,案上纸笔哗啦啦扫落一地,紧接着,一只手就把她按倒在桌上。
他居高临下俯视,嗓音沉冷:
“你说我……敢不敢?”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白芷的声音,一边急急拍门,“殿下,奴婢有事回禀。”
作者有话说:
季以舟抬头仰望:你下来,上面冷。
季澹在旁抱着手笑:五弟,其实你那点儿心思,跟哥哥我一样……
然后——
世子又断一条腿。
第42章 日夜
敲门声响时, 两人的动作一同停住。
陆霓仰躺在大案上,放弃挣动,那双桃花眼张得溜圆。
须臾, 水气弥漫上来, 浸出眼眶,她微一偏头,那滴泪淌进鬓间, 不见踪影。
她小的时候爱哭, 从不知金豆豆值钱,待到终于学会忍泪,一颗心已能做到坚如磐石,绝不在外人面前露半点委屈。
眼下她藏起了泪, 却没能藏住哽咽, 一声压抑的啜泣响起,仿佛一记闷雷劈中季以舟。
他呆呆愣在原地, 看着她迅速润湿的长睫, 心头悔痛交加。
大手探在她颈后轻轻一捞, 把人从桌上带起来,他松开她, 后退一步, 带些无措立在一旁。
陆霓靠着桌沿, 低头看不出表情,外面白芷还在拍门,她平时可不会这么没规矩,这是赶来救驾的。
这里是她的府邸, 难道季以舟真能在这儿对她用强?
那点儿委屈真是莫名奇妙!
“何事。”
她清了清嗓子, 扬声问了句, 将散落下来的一捋秀发挽在耳后,侧身从他边上走开。
季以舟斜迈一步,执着地挡住她去路。
陆霓微仰起头看着他,目光清润,“本宫这府中虽无玄甲,百名府兵亦是个个勇武,季督尉真认为能够……以一敌百?”
季以舟摇头,仍是一声不吭,黑白分明的眸透着执拗。
“殿下,请容奴婢进来禀报。”白芷在外高声说话,语气坚定。
屋中两人默默对峙,谁都不肯退让一步。
白芷咬了咬牙,硬着头皮一把推开房门,见着一地狼藉,眼皮子一阵乱跳,“殿下,您这是……”
“本宫没事……不小心打翻了东西。”
陆霓缓缓说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季以舟,双手按在他手臂上,绝不妥协地向后轻轻一推。
季以舟退让,容她离开。
白芷强忍上前护主的冲动,定了定神,“殿下,当归不见了。”
“不见了?”陆霓讶然看来,“什么意思?”
“回殿下,桔梗说今早起来就未见她在房里,刚才奴婢派人四下找过,都不见人。”
陆霓皱眉挪到一旁椅上坐下,不动声色揉着两腿外侧,这人的膝盖是铁做的么?刚才那一下顶得她生疼,多半已经青紫了。
“是不是出去了,门房问了吗?”
“几个门上来回,未曾见她出去。”
下人未经报备私自离府,等同叛逃,白芷一听就觉出不妥,这才连忙来报。
谁知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动静不对,一时吓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
陆霓脸色沉凝,略一思忖,道:“把最后见过她的人带起来问话,桔梗也再问问,另外,让吕良带人出去找……”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下意识回头看一眼季以舟,他管着城防司,在城里找个人自要比吕良他们容易得多。
当归现今的身份仍是宫人,没有手令根本出不去城。
她转开视线,这会儿半点不想理他,“叫鹃娘过来一趟。”
白芷应声,却不肯走,仍站在原地。
季以舟见她这儿处置府事,沉默一阵,垂着头自行离开。
一个下午,秋雨越发急切,裹挟肃冷的西风,有了几分凄风苦雨的萧瑟。
东厢书房时而有人出入禀事,季以舟这里则一片孤寂。
晚膳的时候长公主没来。
倒是喝完药,云翳进来给他换药的时候,不见平日的打诨插科,肃着脸儿换完药,一声不吭退了出去。
显然,冒犯了长公主,她身边这些人都恨死他了,指不定觉得他还赖在此,纯属自找没趣。
另一个,大概那名逃走的宫人仍未有下落。
季以舟想了想,回内室换了黑衣,吹熄榻边灯盏,落下帘帐,从后窗出来,借着擦黑的夜色攀檐走壁,离开公主府。
他身边亲信人手不少,除了宁通霍闯派在外面,另有三人留守国公府,李其则居中调度。
眼下他人在公主府,出入行事皆有不便,等了半日李其也不来,只得自己走一趟。
不多时到了城防司衙,找到统领徐泽,将寻查宫女的事交待下去,叮嘱一句暗中行事,又让他去跟李其说一声,好歹给他派个人在外面。
折回公主府,室中一切照旧,他一面脱下黑衣,走到通往湢室的侧门时,脚下一顿,听见里面传来水声。
陆霓晚膳过后,见这边熄了灯,招呼白芷、茯苓一道,悄悄过来沐浴。
书房住着没什么不便,只是这兰亭苑,只寝室后面一间湢室,三人蹑手蹑脚进屋,生怕吵醒榻上的人。
照说她才是这里的主人,泡个澡也跟做贼似的,就、很憋屈。
玉石铺就的浴池里撒了香露和新鲜花瓣,陆霓整个身子浸入热水,只觉一日的潮冷散尽,惬意半阖上眼。
长发铺在脑后,茯苓轻轻揉搓着,在心里憋了半日的话还是小声出口:
“殿下,您何不跟季督尉解释清楚,当日的事……您也是迫不得以……”
下午她就听白芷说了,两人在书房疑似争吵,差点连桌子都掀了,这要是打起来,殿下哪里是对手。
陆霓阖着眼不言语,倒是白芷冷哼,声音压得极低,却脆生生的又快又急。
“有什么好解释的?他若真是个山野里的穷小子,殿下也不是没想过找着人弥补一二,可你看看人家现在,手眼通天,连昌国公府都能拿得下,当日的事,他事后稍一调查,难道会不知,是季澹收买了任嬷嬷做的?到这会儿了再来解释,倒显得咱们殿下……”
她咽住后面的话,陆霓等了片刻,轻吐出几字替她补上:
“矫情、推诿……”
季以舟靠在墙上,头抵壁板,眸间一片晦暗。
半晌,他悄无声息走开,行尸走肉般回到榻上,闭目躺下。
房间四角添了炭盆,被暗火焚烧殆尽的木炭,在静夜中发出细碎破裂声,他听着听着,沉沉坠入梦乡。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火光由远及近渐次点亮,熊熊大火吞没房屋,无数人哭喊惨叫,竞相奔走,仿如人间炼狱。
这一幕并无声响,只有画面,处处透着诡谲,森冷的恶意几乎凝成实质,令这场景越发不真实。
他时而站在火堆里,却觉不出灼烧,时而置身度外冷眼旁观,自始至终感觉不到一丝烈火的温度。
之所以他清晰知晓这是梦,是因做过太多次,已经非常熟悉。
这场景来自母亲口述,自他懂事起,每夜睡前都会在他耳边细细描述,要将程家毁于火场的血海深仇,深深楔进儿子幼小的心灵。
他起初感到害怕,母亲说这些的时候,神情近乎癫狂,但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母亲会把他抱在怀里。
为着这个怀抱,他听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再无一丝抗拒。
白日里的母亲不苟言笑,看他的眼神半掩冰冷厌恶,他的身上淌着仇人的血,是这世间最污秽的不祥之物。
日与夜,一半是憎恶,一半是仇恨,日以继夜。
母亲死时,他亦同样感到如释重负,却又茫然无措。
然而也是在那一夜,一抹皎洁月光,带来娇小甜美的桃子精。
他就知道,那年在刑台山,他在程家列祖列宗前许的愿望灵验了。
当年那枚桃子,是母亲给过他为数不多的甜蜜。
小桃子精也一样。
若是不那么短暂,再长久一点……就好了。
次日,天光被厚重的浓云压着,迟迟不肯亮起,雨势未减,陆霓在睡梦中被叫醒。
吕良立在门外,浑身上下被冷雨浇透,“殿下,找着当归了。”
陆霓被他身上的潮气激得连打几个喷嚏,白芷听见动静赶来,赶忙进去拿了件裘衣给她披上,一面问吕良:
“吕护卫这是一夜未睡出去找人了?怎么也不打个伞,看这一身湿的。”
长公主关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吕良往后退开两步,怕湿衣冷气冻着她。
他的脸色阴沉得跟外面的天儿一般,沉声道:“当归没出门,还在府里。”
陆霓先就松了口气,真要说当归是潜在她身边的细作,其实她不愿信,那姑娘胆子那么小,怎会背叛她。
随即她又意识到什么,一颗心沉沉向下坠去,就听吕良道:“殿下,她死了,您……要不要随属下去看一眼。”
陆霓冲进雨地,白芷在后撑着伞赶紧追上,口中急道:“殿下……您先换双鞋,地上太湿,小心滑倒。”
吕良冒雨站在一旁,后悔没把话缓缓禀来,“殿下,人在后园,那里草深,恐怕不好走……”
陆霓谁的也不听,提着裙裾攥紧裘衣,急步向外行去。
寝室的门打开,季以舟走出来,一眼扫见廊下搁着一套蓑衣,连带地下一对木屐,拿起大步追上前面的人。
不由分说抖开蓑衣盖在陆霓身上,风大雨急,伞根本没用,她身上的薄裘都湿了,反不如这个挡风遮雨。
陆霓身上一沉,停住脚步。
季以舟在她面前蹲下身,很熟练地除掉她脚上的绣鞋。
宽大的手掌在脚心揉捏几下,不知是他手心的热度,亦或是按压穴位的作用,一股暖流涌入脚底,连带着身上也没那么冷了。
给她穿好木屐站起身,陆霓没说话,清冷的眸光挟了几许异样,默默将手里的伞递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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