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湛薄唇微勾,看似亲近一笑:
“义兄在幽州时常记挂太尉,这等父子情深,小侄瞧着甚是羡慕。”
“说得哪里话,老夫视你,也如亲子侄一般无二。”
“太尉客气……”
季太后冷眼瞧这两人你来我往攀交情,甚觉气闷,打断道:“昭宁和二殿下怎地还未到?他们父皇大丧在前,难道还要哀家三催四请不成?”
季湛止了话,行至左首就坐,这才道:
“回禀娘娘,下面的人来报,二殿下因火势受到惊吓,传召太医前去救治,这才耽搁了时辰,想必这会儿,昭宁长公主已到了。”
紫宸殿外,陆霓在百官众目睽睽下,一身热孝素服,缓缓踏上玉阶。
钗环佩饰一概皆无,素面朝天,反而更显她容色秀雅,气度绝尘。
无数人心中升起肖想,从前的昭宁长公主宛如天上明月,遥不可及,如今却不然,就如落入水中的月影,伸手便可搅碎。
已经有人盘算,没了先帝的宠爱庇护,这样的尊贵人儿,娶回家去哪怕供起来,也是倍有颜面。
陆霓却不似这些人想得天真,一把火烧了摘星阁,令得丧钟早鸣,百官齐至,让她和阿瓒暂时逃脱即死的命运。
但以她和季姝的恩怨来算,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怎可能容她安安生生出降。
对于公主来说,最凄惨的下场,莫过于和亲。
想到先前同云翳商议的对策,一颗心沉甸甸的,已可预见,前方是刀山火海,可她不得不豁出性命蹚过去。
紫宸殿满目皆白,刺得她双眼酸涩,跪于灵前深深伏首叩拜,起身时,被左右两个人殉惊得眼皮一阵乱跳。
一个是服侍父皇多年的许兆,另一人,赫然是漪妃。
本朝数代不曾有过以活人殉葬,这等仪式不容于礼法,早已被摒弃。
季姝拿两人殉葬,威慑的不仅仅是满朝臣工,更是对她的无声警告。
漪妃是由昌国公做主选入宫的,起初不过是这偌大后宫中,不打眼的一位美人,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父皇自母后逝世便不再流连后宫,阖宫妃嫔极少有侍寝的机会,却在半年多前,不知为何,忽然迷恋上漪妃。
起初是隔几日去一趟蕴秀殿,逐渐变成夜夜笙歌,直到连早朝也不上了,没日没夜厮混一处。
进而龙体每况愈下,张院判多次劝诫,父皇反而恼羞成怒,差点推他出去杖毙。
早在他痴迷漪妃起,父女间的感情便日益疏离,从前每日都要给阿瓒亲自授课的父皇,之后这半年,姐弟俩已鲜少能与之碰面。
深宫如海,只余她和弟弟像两尾流离失所的鱼儿,不知何去何从,时刻面临被暗流涌动的巨浪吞噬。
陆霓自是想到,这其中必有季贵妃的算计,可却无法拿捏确凿证据,而眼下,漪妃这么快便被处死,更是死无对证。
兼之齐煊刚才来报,他派去的人到了张府,才知张院判一夜未归。
秦大明行至近旁,阴阳怪气打量一遭陆霓,做了个请的手势。
“太后娘娘召见,长公主耽搁多时,还请快些过去吧。”
接着一扬拂尘,截住跟在后面的白芷和云翳,“娘娘有令,其余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秦大明和云翳各为东西内廷总管,然而此时的姿态,已俨然是掌管整个后宫的大总管,丝毫不留情面。
陆霓提步往后殿行去,暗自庆幸阿瓒没跟来,不必向季贵妃母子卑躬屈膝。
至于她,既活罪难逃,无非就是那么些折腾人的招数,接着便是。
第5章 和亲
陆霓稽首跪拜,姿势矜贵端正,如行云流水,纹丝不错。
这一拜下,便等同承认了季姝拿出的这封遗诏,从此后,这张皇位就是大皇子陆琚的了。
新帝坐在宽大的龙椅上愣怔发呆,到这会儿还没回过神来,忽见一贯凛然尊贵的长姐在下叩拜,下意识连忙摆手,嗫嚅道:
“长姐不必多礼……”
一旁比御座高出半阶的座位上,季太后蓦地侧目望来,吓得陆琚一个哆嗦。
母后说了,要他多听多看,少说少做,一切皆由她周旋即可。
他忙肃了脸色,腰杆挺得笔直,道了声:
“平身。”
陆霓的知情识趣,本该季太后感到些许快意,现下却被儿子的蠢笨搞得荡然无存。
待到开口时,语气仍是一贯的温柔和蔼,切切关怀:“哀家听说二殿下受惊了,可有受伤?”
“幸得有季督尉,及时带人扑熄大火,若是再晚一步,摘星阁兴许就被火势压塌了。这要砸下来,我和二殿下一同殉死,追随父皇西去,倒也可全我姐弟一片孝心。”
陆霓越说,季太后的脸色就越阴沉,频频向一旁就坐的季湛投去阴恻目光。
陆霓则目不斜视,连余光也没瞟一下,安然说道:“二弟险些被一截断栏砸到,受了惊吓,太医来看过,开了定神药服下刚睡过去,耽搁前来拜见……还望娘娘体恤。”
“无事……那便好。”
季太后暗自深吸口气,缓和下情绪,“这也太不小心了,宫中失火,稍有不慎便会酿至大错,昭宁,长信宫一向是你自己打理,哀家原也不曾过问,如今出了这样的纰漏……”
“儿臣定会严查。”
陆霓不给她拿捏的机会,迅速接话,“待查出是何人过失,再交由娘娘处置。”
“也罢……”
季太后被她一噎,滞了滞,吩咐秦大明:“待会儿你跟着长公主去,那些不守规矩、惯会偷奸耍滑的,按宫规都处置了,一个不留。”
“是。”秦大明赶紧应喏。
陆霓默然抿了抿唇,再次开口,语气坚定,“昭宁自请,愿往北燕和亲。”
自进来后,她一句未提父皇因何亡故,既无追究问责,也不曾哀戚悲痛,看上去,对这桩已成定局的大事安然受之,冷漠的连悲伤都不曾有。
她肯如此顺从,更自请和亲。
太后气闷,要说的话,都被她抢着说完了。
新帝也是惊得目瞪口呆。
“北燕可不是好去处呐。”
季太后慢条斯理说道:“身娇玉贵的,你父皇刚走,哀家就送你到那北蛮子的地界受磋磨,这话要说出去,百官该责哀家刻薄了。”
“还请娘娘允准,让二殿下封王离京,就居藩地。”陆霓直言。
眼下父皇都不在了,母慈子孝这套还做给谁看?她今天是来谈条件的。
季太后干脆摇头,仍是惯用的托辞,“二殿下年纪未到,哀家不能坏了规矩。”
正熙帝数次欲立嫡出的二皇子为东宫,皆被昌国公、解太尉等人拦阻,这些人便是搬出祖宗礼法,道皇子年满十五才可封王就藩,册封太子也该如此。
陆霓垂眉敛眸,话锋一转,只得顺着和亲继续说。
“昭宁生来锦衣玉食,皆受之于国,自当以己身报之。”
她微微侧首,自入殿后,这才第一次向坐在一旁的季督尉投去目光,略一颔首。
“近年北燕频频进犯边关,便如两年前,竟潜行越过幽州数座关城,神不知鬼不觉绕到飞棠关,若此处被破,快马不过三日,便可抵达上京,以京城的兵力绝难抵挡,岂非国破家亡,仅在一夕。”
她侃侃而谈,听在解知闻和季湛两人耳中,这番见识难得出于一个深宫女子之口。
解太尉暗道,果然,长公主过去还是藏拙了。
“昭宁愿以一己之力,身入北燕,心系我大庸,日后再有这等重大敌情,亦可提前示警,为朝廷耳目。再者,一旦两国联姻,起码可让边关将士多几年安稳太平,少些流血捐躯,朝廷国库可得丰盈。舍我一人,换得国泰民安,亦不枉父皇养我育我之恩。”
在座两人,解知闻掌管兵部,季湛新任家主,日后即可把持户部权柄,这两人比朝中任何一个大臣都清楚,和亲是桩成本低、收效大的便宜买卖。
但也正因这两人行伍出身,要让一个女子牺牲自己,来替边关换取太平,这也令任何一个历经过沙场的铁血男儿,深感羞耻和惭愧。
解知闻微微动容,张了张口,欲向太后求情,新帝已然顺利登基,不若就给二殿下封个王,打发到偏远藩地去,也不怕他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向上未及开口,却又被季太后冷冰冰的眼神打住了。
任凭陆霓说得天花乱坠,季姝却是知道她的,惯会巧言令色。
这点儿东西,打动男人的恻隐之心兴许够了,到她这儿,却还差些。
她抬手轻抹眼角,感叹道:“昭宁,你一向不与哀家亲近,你父皇一走,就想带着弟弟远远避出宫去。可……哀家过去从不曾亏待你姐弟俩,如今还想借着机会,好好补偿补偿你们,怎舍得让你去那苦寒之地侍奉北蛮?”
说得够直白了,陆霓一时哑然。
太后长长的护甲轻敲在扶手上,苦口婆心接着吓唬她:
“你可知,北燕王廷乱得很,王位几年一换,你真过去了,没几年丈夫一死,就得嫁给继位的新王。一女侍二夫……没准儿还不止呢,你自小受礼教长大,这般耻辱的日子,你过得下去吗?”
过不下去,就赶紧自我了断。
陆霓迎着她期盼的目光,勉为其难:
“可……眼下新帝初登大位,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前些时还听闻幽州那边军情紧张,要多发粮晌、征兵驰援。和亲一事,宜疾不宜缓,我若不去,难不成叫二公主去?还是澄安?”
正熙帝膝下二子三女,二公主陆霏的生母徐美人位低言轻,连带着她也不受宠。
三公主封号澄安,季太后亲生,往后的待遇眼见是水涨船高。
陆霓把问题踢回给太后,总算堵住了她的嘴,却依旧咬死不松口,分明还是想把阿瓒困在皇城,任她搓扁揉圆。
“幽州军情,自有解刺史及众多将士担着,长公主不必多虑。”
清朗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季湛,被面具覆着的脸看不出表情。
他来打什么岔?陆霓不由睇一眼,灯火通明下,露出的下半张脸轮廓分明,倒也颇显俊俏。
想起他是美是丑的传言,她难免多看两眼,目光落在那截笔挺鼻梁上……
愕然中,生出几分难以置信。
待她收回心神,再次打点精神游说太后,言谈间骤然轻快几分。
“娘娘是知道我的,这些年在宫里耳濡目染,得您熏陶,宫廷里的勾……人情往来,差不多也门儿清了。日后去到北燕,荒蛮之地的人,到底心眼儿瓷实些,只要我肯用点心思,要不了一年半载,也能占稳脚跟。”
对上太后逐渐铁青的脸色,陆霓缓缓勾唇,展开个妩媚动人的微笑,那双墨玉般的眸却清冷如寒潭。
“太后放心,儿臣定不会学前朝那位祸国妖姬。”
前朝曾有位公主和亲异族,便如季太后所言,一连嫁了四回,最终却在异国独揽大权。
因对故国怀恨在心,屡屡出兵挑起战乱,致使两败俱伤、国力衰退。
一场和亲到头来,反成灾祸的源头。
季太后算看出来了,她这是利诱不成改威逼,若坚持不让陆瓒就藩离京,以陆霓的手段和心机,她的确做得出来。
“放肆!”
太后厉喝一声,“你父皇的灵柩还在这紫宸殿,你身为他最爱重的长公主,竟然出言不逊,简直大逆不道。”
“昭宁一心一意为家国筹谋,何曾说过不逊之言?”
陆霓敛去挑衅的傲慢,唇角柔和下来,换上一副低眉顺眼。
“娘娘说得没错,嫁到那蛮荒之地,到底凄凉还是美满,如鱼饮水,外人又怎会知晓。只是可叹远离故国至亲、归期无望,昭宁恐怕……今生再也见不到娘娘了。”
这番提醒再明显不过,太后厌憎长公主,巴不得她和亲过去,过得越凄凉越好。
可是,好不好过,隔着千里之外,她也瞧不见呐。
抛开先前的威逼利诱,唯独这句,最能打动季太后,她怎甘心长公主受尽折辱磋磨的时候,却不能在边上亲眼瞧着呢?
陆霓压根就没想过和亲,她若离京远嫁,即使阿瓒真能封王就藩,恐怕还未走到封地,半路就已被太后的人暗算了。
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在接下来的谈判中,多些讨价还价的余地罢了。
御台上下,斗了四年的宿敌沉默对峙,从前势均力敌,如今形势陡转,成为阶下囚的那个,却不甘任人宰割。
季太后天生一双含笑眼,柔眉弯目,不笑时也像笑,眼角一丝细纹也无,漆黑的眸底波澜涌动。
的确,不该让她去和亲,甚至,昨夜没能及时让她死掉,季姝也一点都不后悔了。
“哀家怎舍得让你去北燕,昨夜陛下临终时,哀家亲口向他承诺,要一生一世照料好你们姐弟俩。”
季太后笑得越慈和,陆霓的心就越痛。
提到父皇,她隐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掐出斑驳血痕。
棋逢对手这么些年,季姝最知她的软肋所在,伤口撒盐更是做得娴熟,温声道:
“你也知道的,澹儿仰慕你这许多年,一心想要求娶你。昭宁,你父皇不在了,嫁到季家,世子定不会薄待你。”
作者有话说:
陆霓:本宫要去和亲,当个祸国妖姬。
第6章 下嫁(捉虫)
昌国公世子季澹,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浪荡子,在这点上,真做到了子承父业。
十二三岁就学会玩女人,屋里的丫头媳妇子染指个遍,不到十五岁,已在各大青楼妓寮混得脸熟,前后十年,成为这一行当首屈一指的大金主。
若说京城的世家高门子弟,大多心仪昭宁长公主,将她视作心目中的皎洁月光,可望而不可及。
季澹则不然,他一心只想把这轮明月拖入尘埃,与光和尘。
三年前,在华清园给她下“消愁”的,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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