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宫禁城防皆移交至五官中郎将解斓,他今夜来,是向皇帝禀奏明日一早启程事宜。
解斓行至殿前,向上抱拳行礼毕,刚要开口,秦优拂尘向前一扫,和声提醒道:
“解郎将,陛见须行跪拜大礼。”
解斓一滞,侧头看来。
他统御禁军,按宫中惯例,甲胄在身可见君不跪,这新上任的内监总管,分明是跟他找茬。
秦优眼神不避不闪,拂尘又搭回臂间轻荡了荡,笑容不减,回头去看蟠龙金案之后的皇帝。
陆琚高踞上首,神色威仪凛然,敛眉垂目翻动案上奏折,像没听见。
解斓性子沉稳,过去虽不在京城,却始终秉持忠君之志,既然皇帝要给他这新任督将一个下马威,做臣子的自该受着。
他撩袍双膝跪地,玄甲砥砺在金砖地上,发出铿锵铮鸣,“微臣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至此,陆琚方微微抬起眼来,“爱卿平身。”
陆家在皇位之上空有其名的状况,已有数十年之久,先帝在位时,还常在早朝上当着众臣的面,被昌国公季威反驳得无话可说。
陆琚认为,眼下季、解两家伏首称臣,正是他改变现状、夺回皇权的大好时机。
如季湛那般目中无人的狂妄之辈,还不是要被太后撤去兵权,那么新上来的解斓,也必须好好敲打一番。
这次祭天大典,太后着实耗费心神,光日子就更换了三回,由司天监千挑万选出,绝对不会行云布雨的艳阳天。
出城盛况蔚为壮观,万人空巷。
皇家车驾打头,自隆安门出京,禁军环伺在侧,玄天骑开道护送,后面跟着官宦权贵的马车,足足花了数个时辰,才依次在城门出尽。
队伍过于庞大,路上的行程便要花费一整日。
快到日暮时分,早一日已抵达堒台的季以舟,先看到从官道另一头过来的宁王车驾。
他脸色阴沉,看着陪同而来的云翳,眼带责备一言不发。
云翳无奈喟叹,“嗐,咱家也拗不过殿下呀。”
陆瓒先向季以舟拱了拱手:“还要多谢季大人鼎力相助。”
季以舟浅淡的眸光落在宁王身上,他打心眼里瞧不起这拖油瓶,却也深知,这是她的软肋,是她拼了性命也要守护的人。
难免心下升起酸涩,沉声道:“今次太后是打定主意,为的就是让你们首尾两难兼顾,再一同发难。”
少年的嗓音清亮,透着与年纪不符的沉稳,“不,太后忌惮的人是我,只要除掉我,皇兄便无后患。因此,只要我在这里,长姊定可安全。”
季以舟眸中流露几许异样的嘲讽,在他二人看来时,敛去眼底情绪,摇了摇头。
“宁王过于自负了,昭宁因为你,跟太后的梁子结得太深,只怕就算你把小命双手奉上,她也不会放过你姐姐。”
陆瓒面上闪过痛苦之色,他从来都知道,却还是第一次被人当面宣诸于口,含了一丝悲愤,反击道:“既然司徒大人如此关心长姊,为何还留她一人在京?”
季以舟神色冰冷,心头却有万般无奈,及隐不可察的惶恐。
他又能如何?这是她的决定。
当她宁可违背本心委身于他,也要让他答应看顾宁王时,这份惶恐就在胸口悄然滋生。
季以舟冷然凝视面前两人,“云总管,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明日午时前,让宁王身患重症,无法继续典礼,你若做得到,我就带你们一同回京,再晚,那便恕不奉陪。”
他沉沉吐出一口气,垂在身侧的手指握紧,“临安县衙当日抓获撞张院判落水的醉鬼,如今就关在廷尉府诏狱,我今早刚接到的消息,那人有个妹子,在宫里做事。”
“桔梗!”云翳瞳孔一缩,所有的线索在他脑中连成一线,已有了隐隐的猜测,喃喃自语:“太后这招……太狠了!”
*
长公主府所在的清平坊,正是通往隆安门的必经之路,府门外车水马龙,快至掌灯时分才消停下来。
入府后城中宵禁,快一更时,府门被人重重砸响,门房出来应时,被一个差役推搡开来。
随后,厚重的朱漆铜门被人以重物撞开。
陆霓来至前院时,吕良正带着一众府兵,与十数名廷尉府衙差对峙。
她目光落在抄手立在门廊下,一身正三品官服的人身上,认得这就是廷尉府正监彭经浩。
“彭大人,本宫这是犯了何事,要劳你亲自大驾光临?”
“下官拜见长公主殿下。”
彭经浩踱上前来,眼神带些游移,避免与她对视,“下官手头有桩案子,牵涉到贵府的人,这才冒昧登门。”
“哦,什么案子?”陆霓神态自若,淡声笑道:
“既是本宫府里的人,你要谁,只管带走就是,本宫一向遵纪守法,这点小事,怎会为难彭大人,更犯不着让人来砸本宫的门。”
彭经浩嘿然一笑,“是太医院院判张庭春一案,听闻殿下前些日还派人查访过,不知……眼下可有兴趣去听一听?”
“没兴趣。”
陆霓直接摇头,吩咐吕良一声:“送客。”
一众府兵顿时围上前,长公主府的护卫之力,比起寻常世家权贵丝毫不弱,仅是彭经浩带来的这点差役,若非出其不意,根本连门也进不来。
“慢!”
彭经浩喊了一声后,唇皮掀动半晌,最终还是说道:“实际那人业已投案,供出的幕后主使……正是殿下。因此,您今日是无论如何,也要跟下官走一趟了。”
陆霓负手而立,神色清冷,“若本宫不愿呢?”
吕良等一众护卫立时抽出佩刀,铿锵声整齐划一,气势惊人。
便听府门之外,有人扬声大笑,“陆昭宁,怕是今天由不得你!”
第57章 三管齐下
四名壮汉举着一顶肩舆, 若不是长公主这府邸建造得足够恢弘,恐怕高高在上的那位,会被直接拍在门外匾额上。
明晃晃的火把与烛灯映照下, 昌国公世子季澹居高临下, 俯视众生的眼神落在满满一院子护卫身上,手中折扇一收,指着陆霓大放厥词:
“彭大人好意相请, 长公主却不识抬举, 那就只能先礼后兵了。”
说话间,府外齐刷刷的脚步声铺天盖地响起,不过极短的时间,便将前门围得水泄不通。
陆霓微微昂首, 见季澹大剌剌半躺在舆轿上, 那条膝盖骨碎裂的左腿明显伤势未愈,歪斜僵直地抻着。
见她望着自己这条腿, 季澹新仇旧怨一同涌上心来, 恨声道:“陆昭宁, 今天本世子就要看看,你还怎么逃出我的手掌心。”
今夜城中空虚, 街上实施宵禁, 留守的城防司在各处城门严守。
陆霓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目光转向门外黑压压的士兵,看服饰并非城防司,却是统一的军中制式。
这样一支军队入城,不可能不惊动兵部, 那么……季澹是从何处调来的兵?
她转而看向吕良, 后者神色肃然, 一手紧紧握住刀柄,眉头深蹙,见她望来,微一摇头。
显然,以百名府兵之力,突围难度极大。
“哈哈,怎么样?”
季澹毫不介意唱独角戏,即便长公主由始至终也没搭过一句话,他高坐在上眉飞色舞,一副踌躇满志。
陆霓回过头来,仍是冲着彭经浩,“正监这是何意?如今廷尉府是季世子说了算?”
以何种由头带走长公主,正是彭经浩面临的难题,皇室宗亲可不是平头百姓,即便证据确凿,按规制也得等圣上御批到,才能拿人。
若非季世子忽然登门,实际在前夜遭季湛恐吓后,彭经浩心里早已打退堂鼓了。
然而眼下这形势,就算真能把人请回去,万一不能坐实罪名,接下来倒霉的就是他自己。
他此刻左右为难,掺合进太后和长公主的权势之争,他这小鱼小虾动辄就得掉脑袋。
“下官奉劝殿下,还是随我等走上一趟吧。”
如今他也是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道:“否则真动起手来,怕是刀剑无眼。”
“誓死守护长公主。”
百名护卫蓦地齐声高喝,雷动震天,惊得舆轿上的季澹身子一歪险些栽下来。
他暗自庆幸,若非跟解太尉弄来这支军队,这次大好机会,恐怕真要让长公主逃脱了。
“给我上啊,本世子倒要看看,谁敢反抗的,给我统统杀了。”
季澹抖着手疾言厉色,门外领兵校尉一声令下,近千名士卒向内推进。
吕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长公主,末将率人杀出一条血路,送您安全出城……”
白芷、茯苓、鹃娘等人围在陆霓身旁,虽被这阵势吓得花容失色,却在看到长公主仍意态淡定时,却也都强自定下心神。
长史魏兰安前些日子去封邑处理事务,昨日才回,他到底有官身,尚且镇定几分,扬声对彭经浩说道:
“彭大人,此事不合朝廷律法,季世子擅调私兵围攻长公主府,这是谋害宗亲的大罪,本人宗正司署长史魏兰安,亲眼目睹,除非今夜你将此地之人全杀光,否则一旦事机败露,定难逃罪责!”
白芷拉住茯苓和鹃娘,低沉的声音微微发颤,“待会儿你们两个想办法出去,到肃宁侯府报信。”
陆霓回过头,除了白芷,其他两个脸都吓白了,她苦笑道:“侯府只有老太太在家,你让她们去报信儿,把人吓出个好歹怎么办?”
“殿下。”白芷紧紧攥住她的袖子,眼下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郡主又不在,老夫人是一品诰命,若殿下真去了廷尉府,起码她老人家还可想想办法……”
她还是忍不住哭出声来,其实心里早就慌得没了主意。
陆霓微微愣怔,似是到这时才发觉,偌大京城,她竟连一个可投靠求助的人都没有。
“不能告诉老太太。”她淡声道,语气不容置喙。
外面的兵卒涌入,立时与吕良等人对峙住,双方兵戎相见,激战一触即发。
便在这时,门外静了静,响起个尖利的公鸭嗓,“太后懿旨到。”
彭经浩周身冷汗顿时止住,心头长出一口气,感觉捡回条命来,这么件糟心的案子,总算不用他自己头上这顶乌纱来扛了。
秦大明高举黄绸御封迈进府门,面上是不可一世的狂傲,面南而立,宣道:
“奉太后娘娘懿旨,廷尉府即刻缉拿昭宁长公主,钦此。”
旨意含浑不清,即无事由亦无权责,然而有了这道圣旨,彭经浩总算又有了底气,朝头顶的季世子打了个手势,示意暂缓武力干戈。
再对上长公主,有了十足的淡定,抬手道:“殿下请吧。”
先礼后兵,外加一道圣旨,三管齐下,陆霓知道,今日这廷尉府她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实际在那晚听完陆霏的话后,她已在心里琢磨得七七八八,料到太后必定会在哪个节骨眼上,给她按个难以洗脱的罪名,这才会布下祭天大典这个两难的局。
眼下无计可施,因为阿瓒还在太后手里攥着。
“好,本宫就同你等走这一遭。”陆霓语声沉稳,走上前去。
吕良退至近处,挡在她身前,迟疑道:“殿下……”
他心下为难,此地奋力一搏,他尚有几成把握,护着殿下出府暂避,但城门现下早已关闭,要想出城又是一道难关。
而眼下最难的是违抗圣旨,单这一条,殿下便罪责难逃。
“殿下……你有何吩咐?”他咬了咬牙,收刀入鞘,决定立刻往堒台求援。
陆霓看他一眼,却什么都没说,移步绕过他时,身后白芷立刻跟上,把茯苓往后推,“我陪殿下去,你守好家。”
茯苓死死扯住长公主的袖子不松,泪流满面,却意态坚决,“殿下,奴婢也去。”
陆霓驻足,水润的桃花眸凝着浅笑,“你们几个,本宫眼下一个都用不上了。”
“昭宁殿下,请吧。”身后,秦大明抄着手冷声催促。
陆霓轻轻把她俩的手从袖子上撕掳下来,步履沉稳,回身向外走去。
*
廷尉府的阴森可怖,令人谈之色变。
形状古怪的各色刑具,铁制、木制、陶土的都有,无一例外染着斑驳血污,那是无数个活生生的人,最后变成一团碎肉骨渣,留下的印记。
曾经被缚在上面承受酷刑的,早已死无全尸,却似乎魂魄仍被禁锢在此,永生永世不得逃脱。
若侧耳细听,还能隐隐闻得萦绕其上的凄厉惨号。
及至镣铐、火盆、水牢、尖刺嶙峋的囚笼……
充斥浓重血腥气及腐臭,冲刷出的血水,顺着地面纵横的沟壑迟缓淌动。
这便是廷尉府的审讯堂。
通常办案的府衙高堂明镜,光明正大,审讯依照流程,人证、物证、供词概不可缺。
但在廷尉府,这一切都不重要。
此地常年阴暗,密不透光,只因身在其中的犯人,唯一的利用价值,便是藏在肚里的秘密,一旦吐露,便如最卑微的蝼蚁,不须审判定案,死得悄无声息。
两侧长长的通道尽头,向下通往深埋地底的诏狱。
此时,一间地牢中,一个肢体残破的男人趴伏在地,蚊蝇被血污吸引而来,围着他乱轰轰嗡鸣。
桔梗缩坐角落,呆滞的目光落在哥哥身上,如同看一件死物。
“二丫……”地上的人又一次醒来,在求生的边缘苦苦挣扎,“救救我,你不能看着大哥死,咱们老周家绝了后,爹娘在天之灵……不会原谅你的。”
桔梗嘴唇翕动,麻木的脸上生出一丝动容。
周通艰难抬头,透过被血结成团的污糟乱发,苦苦哀求。
“我是被你拖累的啊!不然那些人杀了那太医,为什么偏要栽在我身上,二丫,我冤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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