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和茯苓喜得掉泪,先前老木跟杜老商议病情的话,她们都听到的。
长公主病情最凶险便在于,身体僵冷凝固,呛入肺腑的水不能自行吐出,郁结过久,必致内脏损伤难以修复。
杜易明这会儿已住进府里,收到消息匆匆赶来,喜形于色,“竟然这么快,老木的手段果真高明。”
治疗急冻症,不仅要有经验的医师,更需一身体强健的执行者,虽说医者眼中众生平等,但到底男女有别,更何况还是长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
她的侍女们虽说也可以,但体魄不够坚持不下来,这位准驸马,无异是最佳人选。
若非有他,长公主这一次,必是在劫难逃。
“这样一来,接下来老夫的医治便更有把握了。”
杜易明喜滋滋诊完脉,到外间案前坐下,提笔调整药方。
这般过了一整日,季以舟起初每次去泡水时,都冻得面青唇白,骤冷骤热循环交替,也就是他底子好,才抗住没感染风寒。
到得延长至三个时辰才泡一次水,陆霓的体温已明显可以感觉到一丝热度,气息也趋于平稳,两颊泛上浅浅红晕。
这天,已至四更,正是黎明前最沉寂的暗夜,陆霓缓缓睁开眼。
四周昏暗,身处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她立刻能察觉到这是个男人,且……她与他赤.裸相对,姿势暧昧。
脑子接上断片的记忆,廷尉府冰冷的水牢令她狠狠打了个哆嗦,下一刻,她惊惧地挣扎起来。
身体太过虚弱,无力的手指蜷缩着,拼命撼动身前的胸膛,干哑的嗓音歇斯底里。
“滚开、别碰我……”
季以舟蓦地醒过来,他已连续两个日夜没阖眼,今夜察觉到她的身体已柔软下来,这才放心小睡片刻,软香在怀,正自酣甜入梦。
她恶狠狠的怒斥,犹如一桶冰水兜头浇下,即使这两日怀抱冰块一样的她,也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心寒。
凤眸微沉,他的双臂却更加用力地禁锢住她,便听她凄切哭喊:
“季澹,我要杀了你!”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恢复每日15点的更新时间,争取双更。
第63章 依赖
水牢、刑具、浓重血腥气, 阴森可怖的廷尉府对于陆霓来说,是一场比噩梦还要恐怖的经历。
比死更可怕。
即使她有强硬的外壳、顽强的心防,可她还是怕了。
比这更甚的, 是秦大明恶意满满的狞笑, 以及季澹流连在她身上,令她恶心的淫.秽目光。
她以为……还是让季澹得逞,被他弄到榻上肆意玷污。
没有人来救她。
万念俱灰之际, 却听到熟悉的声音, 低沉而温柔。
“是我,昭宁……是我。”
季以舟心上的冰冷,被她凝在睫上、晶莹如珠的眼泪,瞬间融化得一干二净。
一只手捧起她的脸颊, 强迫她抬起头, 看清楚他是谁。
那双润湿的桃花眸含着惊惧,像受了惊吓、委屈兮兮的小兔儿, 乍然流露劫后余生的喜悦。
“季、以舟……”她迟疑唤了他一声。
“别怕, 我收拾他们了, 没人可以欺负你。”
季以舟心头盈满酸涨,在她的目光中捕捉到某种, 过去从不曾有过的情绪——发自内心的信赖。
他柔声轻哄, 大掌贴着她的脑后, 按在胸膛上,畅开心扉供她聆听。
“我以为……以为……”
陆霓喃喃轻吐出几字,泪如滂沱,顺着脸颊不断滚落, 聚成一洼浅池, 合在两人紧连的肌肤上。
一连两日, 季以舟终于感受到来自她身上的温热,在她肝肠寸断的哭泣中,覆上她的唇,试图堵住那里不断传来的悲音。
陆霓挣动着,蓦地咬住探进口中的软热,阻止进一步缠绕。
季以舟轻嘶一声,含着她尤自冰冷的唇,蕴着情意的黑眸安静下来,沉沉凝视。
陆霓几乎使尽全身的力气,才从唇齿间分离开来。
“不要……”沙哑几近无声,拒绝了他。
心神遭受重创,她现下满心抵触,哪怕这个人已经吻过她许多次,早有肌肤之亲,可她现在一点也不想让人碰。
不想让任何人碰。
她的眼中含着一丝哀求,神情戒备,令得季以舟一时间满心复杂,矛盾至极。
怜惜她此时虚弱,也明白她遭难后自然而生的防备,可又有一丝委屈——是许多次被她利用完后冷冷推开、抛诸脑后的绝情。
尚不等他做出进一步反应,陆霓醒时强撑的一口气散尽,再次陷入昏迷。
又一次醒来时,天光由窗扇透进,陆霓睡在自己的拔步床上,穿着柔软干净的寝衣,身边围满熟悉的面孔。
至此,才真正感受到逃出生天。
急冻症好转,伤及最重的是肺腑,喉间火烧火燎的疼痛,虚弱不堪,稍一动便会咳血。
这两日陆瓒一直没机会进屋,总算挨到三日期限将至,长姊醒得比预料要早,令他悬着的心稍作安宁。
眼下陆霓不能多说话,陆瓒跪在榻前,向她重重磕了三个头,起身时眼眶通红强忍泪水。
“长姊,我回益陵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陆霓凝视着他,微微扬起唇角,手指轻动。
陆瓒上前,虚虚握住她的手,伏下身将脸贴在上面,像小时候那样蹭了蹭。
“阿瓒已经长大了,阿姊,你等着我,我很快就会回来。”
心怀志向的少年,因至亲的羁绊,注定走得更远。
云翳在后目光温柔瞧着他姐弟俩,去拉陆瓒的时候,手指轻轻拂在长公主的掌心,偷来一点微凉的润泽,藏在指尖。
“殿下,奴婢送宁王回去,会留在那儿陪他一阵,待殿下大婚就回来,您安心养病,奴婢无用,这次什么力都没出,好在有季大人一力回护,这么着,奴婢暂时离开一段日子,也放心的。”
陆霓轻轻眨了眨眼,苍白玉容憔悴不堪,眼底却泛着喜色。
季以舟正在府门前,听霍闯禀报青州营的事。
“沙齐那鳖孙被主子斩下一只小臂,这两天成日鬼哭狼嚎,说他受兵部调令来京,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完,铁定要找您报仇雪恨。”
青州营自那日在廷尉府折损过半,如今退至城外,暂时借了贲武卫大营驻扎,霍闯未免心下担忧:
“主子,明日解太尉他们就回来了,这个时候让属下去益陵,您这里……”
季以舟眼下心情大好,唇边只含了一抹浅浅冷嘲,“完没完,什么时候轮到沙齐说了算?太尉回来,我自有法子让这事儿翻篇。”
这么一说,霍闯就不担心了,他一向对季以舟抱有一种盲目的信赖,嘿嘿一笑,“那有齐煊护送宁王不就够了。”
“不行,你得亲自跑一趟。”
季以舟从袖子里摸出个铜质令牌,是解斓给的,可调遣留守京城的贲武卫,扔给他:
“再调五百人,路上留点神。”
不须额外叮嘱,霍闯听懂了,宁王如今处境尴尬,既然这次一石二鸟之计没得逞,接下来只要人没回到益陵,潜藏的危机仍是不可避免。
回到房里,陆霓已喝过药又沉沉睡去,季以舟在外间听杜老说了病情,内伤的治愈最少需十天半月才有起色,剩下的,便是慢慢调养。
凛冬将至,夜长昼短,寝室内地龙早已烧上,又加了几个炭盆,煦暖如春。
陆霓从每日最少十个时辰都在昏睡,之后开始逐渐恢复精神,昂贵的药材流水价熬煮成汤,滋补受损的身体。
她过去极少生病,这次大病一场,身边服侍的人反倒一点没觉着疲累,贴身伺候的活儿,譬如吃药、喂粥,乃至每日的药浴、更衣,全被季以舟一手包揽。
听完白芷讲述那日的事,他独闯廷尉府,杀得血流成河,少了她们亲眼目睹的那份震撼,陆霓并不觉他是手段狠辣、杀人如麻的魔王,反倒是这些日子来他的悉心照料,即使昏睡着也能感受到。
她感念这份恩情,更有一份异样的悸动,终日耳鬓厮磨,心上撕开硬壳留下的裂痕,不经意间透出柔软。
这日午后,陆霓斜倚在榻头,瞥了眼季以舟端来的粥碗,带点嫌弃转开头去。
“本宫不想喝粥了。”
因伤了肺,嗓音带着沙沙的微醺,慵懒软糯,听来像在撒娇。
在白芷等一干身边人看来,长公主自成年后,唯独对着表姐凌靖初时,才会偶尔流露这种小女儿情态。
季以舟手中玉匙搅动,碗里的说是粥,其实以各种珍稀药材熬制,苦气浓郁。
“又想吃肉了?”
陆霓眼睛亮了亮,“上次你带回的肉羹,本宫吃着甚好。”
季以舟挑眉,“那是老木的拿手绝活,北关的兵受伤再重,吃上三日就能下地活蹦乱跳。”
她是养尊处优的长公主,一饮一食即便从简,也是金贵细致,如今大病初愈,他想按着自己的法子给她调养,却拗不过杜易明。
无奈摇头,“谁叫殿下身子娇贵,虚不受补……还是安心喝你的粥吧。”
说着舀了一勺递到她唇边,一副不吃就灌的架势。
陆霓闷闷不乐,张口吃了。
这些日子,对他这粗暴照顾病人的方式,她已习以为常。
关键是不论她怎么摇铃,吃饭喝药的时候,白芷和茯苓都装听不见,直到完事才肯进来。
她就知道,季以舟趁她这次生病,已不动声色将他强势霸道的触角,彻底在这兰亭苑伸展开来,成功反客为主。
季以舟见她乖顺,薄唇微勾,“殿下若知道那是什么肉,恐怕就不会惦记了。”
陆霓小心看他一眼,舌尖舔了舔唇,记起上回给她吃的马肉,果真就没那么惦记了,谨慎问了句:
“什么肉?”
季以舟盯着她的唇看,喝个粥也要来勾引他。
放下玉匙,抬手轻轻抚弄那抹柔粉,因着这份温存,便没再吓唬她,含糊一语带过。
“嗯,没什么,山里打得野味,杂七杂八的,什么肉都有。”
北幽那种地方,能在酷寒气候中活下来的兽类,大多皮厚肉糙,唯有一种在山林中活动的野狼,体形小巧,肉质尚算滑嫩。
兵卒们常在巡逻时猎上几只,回来让老木烹了打牙祭。
日子久了,倒被他琢磨出一道药膳来,补五脏,御风寒,暖肠胃,壮阳填髓。
老木的医术不说多高明,但京城上下,除他无人能应对这般棘手的急冻症,否则即便救她出廷尉府,最终也是香消玉殒的结局。
之后季以舟专门让人快马加鞭赶去幽州,猎了几头野狼回来,让老木烹煮肉羹。
世家权贵之人,不屑以这等低贱之物为食,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药膳,她知道了肯定连尝都不尝。
不过杜易明的反对,倒不是因为狼肉羹低贱,女子体质到底有别于男子,她肺上的伤只适合温补,狼肉性热,过犹不及。
这段日子多亏杜老的悉心治疗,季以舟口上虽不说,心下存了感激,这才放弃一意孤行。
他是有些着急了,眼见婚期不足一月,他不想到大婚时,她仍病体支离。
正想跟她提一提婚事的筹备,却听她忽然问道:“那日你进宫,太后怎么说?”
他抬眼一瞥,视线落回粥上,搅动一下,又舀了一匙喂她,这才意味不明一笑:
“这些小事,自有臣来处理,殿下只须安心静养,别的一概不必操心。”
陆霓眉宇间浮着倦怠,软软嗯一声,半阖上眼,一副万事不萦于怀的疏懒,拖着长长的调子:
“好,本宫听你的。”
不得不说,这次的遭遇,令她本就不多的安全感更显匮乏,在他这些日子强势又温柔的照料下,不知不觉,生出些自暴自弃的依赖。
或许是因现下的体弱,本能萌发出被保护的渴望,她愿意比过去更坦诚些,多几分信赖,相信他能全心全意保护她,不让那些伤害再次降临。
她累了,是自从母后过世,从未有过的身心疲累,至少在养伤的这段日子里,她实在没精力思虑那些,烦人的勾心斗角与阴谋算计。
“不过有件事,还是得告诉你一声。”
季以舟搁下手里的粥碗,伸臂揽住她。
“宫中立后的日子定在了下月初九,跟咱们的婚期重了,太后这次吃瘪,眼下无计可施,只能挑着这种小事来膈应你。”
第64章 作画
在季以舟看来, 和她的成亲不是小事,是他人生中头等重要的大事,可他不愿被她瞧出这份郑重, 故意说得轻描淡写。
陆霓倒是真心无所谓, 宫中封后,已可预见婚宴那天宾客全无,冷清寂寥。
可她眼下心灰意懒, 并不想要什么盛大隆重、亲友祝福的婚礼。
比起构陷她谋害父皇, 太后这点把戏实在不值一提。
太后的阴谋本就上不得台面,只敢在阴森的廷尉府偷摸进行,若公布于众,必然要掀起轩然大波。
是以那日季以舟进宫时, 太后甚至避而不提。
再说, 秦大明死了,太后自不会为一个阉人质问大司徒, 便只揪着季世子的事, 要向他讨个说法。
季以舟的回答不痛不痒:“昭宁与臣的亲事是太后钦定, 季澹横刀夺爱,臣难道要拱手相让?”
太后见他也要大事化小, 说成兄弟夺爱的家务事, 冷笑道:
“季司徒别忘了, 哀家还是你的姑母,澹儿是国公府继承人,你怎能一言不合就断他子嗣后路,对自家兄弟都这般下狠手, 季家有你这样的家主, 焉知是祸是福?”
太后说这些纯属借题发挥, 心疼季澹肯定也是有的,但她这个侄儿的秉性,注定不是做大事的人,如今这样,倒是可以安份点。
而这次赶在大婚前对长公主出手,也有不想季湛娶她之意。
没想到当初一眼看漏,竟让陆霓得了季湛这样强有力的帮手,这两人凑作一堆,别管是不是怨偶,将来联起手来跟皇帝做对,那才叫难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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