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上前,弯腰揪住陆霏的头发,从前看见女人哭泣,他会激动得浑身发抖,如今沉寂的身体像座冰潭,毫无响应。
所有这一切,都来自楼上那个女人,还有那杀千刀的季湛。
季澹想着,恶狠狠将人拽起来,向上吼道:“陆霓,出来,不然我就扒光了她,赏给我这些兄弟们,好好品尝一下公主的滋味。”
陆霏浑身颤抖,哭都不敢放声,生怕激怒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
她已在宫里被关了三日,昨天夜里,是淳安带着贴身宫女,偷偷来把她放了,塞给她一块出宫令。
连夜逃出宫,陆霏已是心神大乱,直奔长公主府,被告知出嫁后住在夫家,她才像个没头苍蝇一样,恍然失措,竟又跑来季府,这才后知后觉,这是自投罗网。
四周的兵士发出粗野的笑声,宁通带着人,正往这边冲袭,身前刀光火影重叠交错,杀不完的人,倒下一茬又迅速补上。
高处传来清脆哨音,三起一落,是全军冲锋的信号,宁通当下再不迟疑,朝霍闯打了个手势。
霍闯心下一凛,知道重头戏终于登场,回头间,院门四开,整装待发的铁甲洪流尽数涌出。
绝地反攻开始了。
进攻与包围,仿佛巨大的车轮相互摩擦,角逐胜负。
站在高处的季以舟剑眉微凝,视野所及草木皆兵,整座昌国公府,到处是披甲持锐的士兵,所过之处,火光星点而起。
由外向内层层递进,如同放灯河上渐次亮起的莲花灯。
季澹扬声狂笑,“出来得正好,今夜就把你们连锅端了。”
不到他不急,徐州送回的军报中,有一则消息始终未引起太后和朝臣们的重视,是关于叛军首领许轲的来历。
这人便是两年前贿关引来北燕敌寇的夷轲道人,解知闻一直追查飞棠关一役的来龙去脉,一听就觉出不对。
而季澹则是从二叔公口中,关于徐州墨脂的线索,追朔到买主是夷轲。
这两人不约而同,由御驾亲征中嗅出一丝阴谋。
此时想想,就皇帝那脾性,领兵的解斓十成能力也发挥不出一成。
那么——皇帝危矣。
解知闻前脚离京,季澹便从太后手中拿到虎符,贲武卫全营出动,哪怕碾平祖宅,也要赶在噩耗传至京城前,活捉陆霓,还有病榻上将死的季湛。
先前崔氏冷眼瞧着儿子摧残未来儿媳,并未动容,总归娶回来也不过是个摆设,而在望见阖府火光四起时,冷漠的面容终于色变。
“澹儿,你要干什么?快让他们住手,这是……”
祖宗基业啊,是她宁可牺牲自己,也要给他挣回来的家业根基啊。
“娘,你是为了我么?”季澹回过头,神情奇异的平静,眼中是深深厌倦。
“是……”崔氏顿了一下,麻木的心没来由紧缩,“当然是为你。”
“那就让我烧光这里,这些人……”
季澹指着火光中惊慌四逃的亲眷,“一个个都是吸髓吮血的蠹虫,扒在咱们长房身上这么些年,你还想留着他们?”
“可是、他们毕竟……”
季澹冷冷笑了,“你留着他们,无非是想让他们好好巴结你,安享尊崇,从一开始,你最在意的,不就是国公夫人的名头?否则,你既不满父亲没完没了纳妾找女人,何不离了他?”
崔氏枯瘦的脸上,像是有张无形的面具正在逐寸碎裂,浑浊的眼失神望向儿子。
季澹癫狂爆出大笑。
第97章 即位
激战蔓延, 火光亮如白昼,铁器相击声不绝于耳,到处是落荒而逃的季家人, 如一群没头没脑的羊群, 推来搡去,四下乱撞。
推挤间,季澹的手杖都不知跌落何处, 十数名亲兵簇拥着他退至高处。
“国公爷, 刀枪不长眼,你先暂时回避。”
跟了个毫无战事经验的长官,亲兵们也有一肚子苦水。
“季湛呢?长公主呢?他们人呢,死了没有?老子要活的。”
季澹连声喝问, 阴厉目光四处扫视, “他们只有区区五百人,今夜贲武营尽出, 八千人, 你别告诉我打不过?”
这打仗又不是垒石块, 多的一方就肯定占优势。
昌国公府再大,八千人那也挤不下, 半数以上守住外围, 进来的分兵各处, 缺少总指挥的情况下,大多各自为政。
反而是那区区五百人,在这错综复杂的宅院园林间一旦散开,譬如飞鸟投林, 一时难觅形踪。
亲兵也是一言难尽, 说来说去, 若金昌苑的人不是提前被逼出来,反倒可以瓮中捉鳖。
“骑兵营呢?叫他们进来。”季澹不耐听他啰嗦,直接上最强兵种。
“这……府里哪儿跑得开马?”亲兵结舌。
“步兵开道,给我把那些碍事的宅子推平。”
不少地方过了火,院墙焦黑形同废墟,此时季澹已无退路,唯有活捉那两人,方可立于不败之地,天王老子来了,他也照砍不误。
成吧,这倒省事了,亲兵不再多言,传令下去。
不多时,府外马蹄呼啸,势如雷动,偌大的昌国公府,震颤如同天崩地裂,大厦将颓。
贲武卫在这次出征前再次换防,原先的玄天骑精锐都被解斓带去徐州,眼下这些全是没上过战场的翼州兵。
季以舟的这边则全是玄天骑出身,玄甲在身,仗着对府中地形烂熟于胸,化整为零,分作数十股,朝西侧门的方向突围。
先前乱起,季澹一时没顾上,陆霏还算剩了点儿机灵,立刻混进季府人流,一路惊慌奔逃,幸得宁通早派了人盯着她,最终在一座业已人去楼空的小院寻到人。
见到长姐,陆霏扑进她怀里嚎啕大哭,“我母妃她……自缢了。”
陆霓大惊失色,抚着她的发顶,一时难言。
胡太妃在得知太后要把女儿许给季澹后,就劝她逃出宫去找长公主,兴许能得庇护。
还没走出殿门,收到消息的太后已款步而来。
宫禁之中,季姝就是众人头顶那窄小的一片天,任何人不得稍有违逆。
母女俩被分别关押,不同的是,福顺公主嫁给昌国公,以后还有用得着她的地方,禁足在寝殿,吃穿用度一样不少。
胡太妃则被禁入冷宫,她思来想去一日,女儿这些年左右逢源,都是为了自己,活一日,就是她的累赘。
是以第二天夜里,缢死在梁下。
淳安得知后动了恻隐,其实与她母后的不安一样,大抵血脉至亲,总有些似有若无的感知力。
万一皇兄真败了……
就如上次去廷尉府,在淳安看来,她们这些女子的存在,根本无力撼动时局,搭把手在她来说易如反掌,种下这份善因,说不定将来能结善果。
陆霓听她抽抽噎噎说完,心下也不知是愤懑,还是感慨多些,看向身旁的季以舟,“即便亲母女,心性也可天差地别。”
昔日大庸朝首屈一指的豪门世家,如今化作铁骑沙场,熊熊火光之中,曾经那场未曾亲历的梦境,在眼前变作现实。
母亲和程家的大仇得报,纠缠季以舟二十余年的恩与怨,不堪与负罪,在她的悉心开解下,于这废墟中,终于如同袅袅烟气,腾空消散。
骑兵营进驻,对于季以舟来说,简直就是来送装备的。
绊马索、偷袭,很快集齐马匹。
火光中,骑在马上的身影很快进入季澹的视野,先看到一袭红裙飞扬的长公主,宛如烈火中飞出的鸾凤,明艳惊动九天。
她身前带着福顺公主陆霏,那个本要成为他妻子的人。
娶不到长公主,总也要娶个公主才行。
季澹眼神明灭不定,曾经迫切的渴求已成烈火后的余烬,仅剩的这丝热力,依旧锋利如刃,洞穿躯体,千疮百孔下,面目全非。
紧接着,他瞳孔骤缩,凝在她旁边那个高大的身影上,长刀烈如霹雳,所过之处,带起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花。
他……没死,还活得好好的,这一月,重伤难愈的消息全是假的。
今夜此地所失去的一切,注定覆水东流。
季以舟若有所感,回首间,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隔着祖宅的残垣断壁,遥遥对视。
陆霓随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在马上探出身子,握住他的手。
季以舟垂眸迎上她关切的目光,哂笑摇头,“季家没了,由他自生自灭吧。”
两日前,陆霓接到云翳来信,刘宵拿出云总管走前交待的解药,季以舟连服两日,缠绵体内的毒性尽去。
此刻想来,若是早些行动,说不定胡太妃便不用死。
西门外,徐泽率城防司兵马,耗费一夜之功,已将贲武卫的合围撕开一条口子。
里应外合,五百精兵损失微乎其乎,突围出府时,已是天色熹微。
一行人先去长公主府,戚横元早已候着,带出郑通。
陆霓吩咐戚横元,“这些日子福顺殿下要在府中静养,本宫将她……托付与你,还望戚君尽心照料。”
接下来,须得兵分两路。
京城三军,贲武卫人数最多,昨夜国公府一役,人手损失并不大,另外徐泽的城防军只有三千人,即使加上禁军的四千人,也不过与贲武卫相当。
季以舟此去,便是要以武力收服贲武卫,使京畿兵权重归一统。
而陆霓,则在吕良等人护卫下,前往廷尉府,找到彭经浩,一同进宫。
今日大朝会,龙座之上,太后面色晦暗,显然已知晓,昨夜昌国公府毁于兵戈之下的消息。
待见到身穿十二色锦绮罗朝服的长公主,太后神情大变,阔别半年之久,这对宿敌终于再次聚首。
彭经浩捧着卷宗的手有些发抖,不知是兴奋还是惧怕,不论如何,这次不需他上赶着攀附,一桩天大的功劳,自己送上门,自然要好好把握。
人证郑通、相关物证尽数提交在前,彭经浩拿出一个时辰前赶出的案牍文书,在一众朝臣面前大声宣读。
“今有伪诏一案……”
郑通在戚横元的说服下,已全交待了。
他给人做赝品,一向有留底的习惯,此时拿出的,正是他当日依照原版临摹出的——
先帝传位诏书。
以及耿太傅留存的那份手稿,上面传位的名字清清楚楚,是先皇后所出嫡子,陆瓒。
朝臣中有人忍不住上前查看两件物证,再添郑通的供词,已是证据确凿无疑,顿时一片哗然。
不得不说,这份证据亮出的时机恰到好处。
皇帝御驾亲征,现今身陷叛军包围的消息,近日已在京城悄然蔓延,没人敢明目张胆说道,但私下的议论不可避免。
人人都道,景德帝自登基以来,接连在各种大典上出状况,恐非天命之选。
陆霓目光扫过群臣,落在太后苍白的脸上,语声清朗徐徐说道:“景德帝之皇位,所非天授,他此刻……业已于丰州阵前薨逝。”
“你撒谎……”太后颤巍巍说道,镶嵌宝石的纤长护甲指向陆霓,“琚儿是正统,哀家没有伪诏,是你,是你害死了他……”
她蓦地起身,厉声喝道:“禁军何在,将这些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统统抓起来。”
“属下遵令。”
立在殿前的马洪昌下意识高声响应,手紧握在刀柄上,面对群臣激昂中,面色始终平静的长公主,一时不敢上前。
“马洪昌,哀家命你立刻将这贱人抓起来,难道你也想抗旨吗?”
此时,门外金革之声骤响,无数人执锐披坚,簇拥其中的,正是宁王陆瓒。
殿内众人齐抽一口凉气,包括马洪昌在内,所有人看向高座之上的太后。
显然,大势已去。
陆瓒在简单的即位仪式后,并未流连于群臣的高歌赞颂,遣退众人,来到皇宫最高的明武门上。
城内不受约束的贲武卫,在被季以舟率兵几次包抄围剿下,已零散至溃不成军,再以时局相告,业已全营归顺。
此刻,那袭高大身影来到明武门下,仰首与高处新即位的皇帝四目相对。
陆瓒轻轻招了招手,示意他上来说话。
季以舟命身后五百亲兵各去收整军队,独自一人上了城楼。
高矮两个身影,并肩望向城东昔日最繁华之地,宛如巨兽盘踞的昌国公府。
后半夜陡然猛烈的火势,如今只剩下零星几处火点,庞然大厦兴盛的过程缓慢而血腥,倾颓却只需几个时辰。
陆瓒曼声道:“从此,大庸再不受豪门世家把持,这是朕要谢你的第一件事。”
季以舟平静作答:“自作孽不可活,非臣之功,受之有愧。”
陆瓒转过身,正了正衣冠,躬身一礼,“第二谢,谢你于我微末时,多次倾力护持。”
回京之路凶险重重,齐煊手下的玄天骑由原先的三百扩充近十倍,皆是仰仗眼前之人。
季以舟微微颔首,坦然受了他的拜谢。
“至于这第三谢。”陆瓒唇边浮起淡笑,拿出一枚印玺,捧于双手间,“朕有心拜君为相,然这样一来,朝中便有双相,不如先以相国称之,待后事了结,自然,季相国便是独一无二。”
他说着,却并未将相印奉上,仍置于手中,浅淡瞳眸流露些许异样,微微仰头看着对方。
季以舟神色微凝,沉默不语。
“季相国与长姊的婚事,乃废太后一意孤行,恐非良缘,眼下,朕想替长姊……向相国讨一封和离书。”
从前,这少年是她全力回护的软肋,如今却已长成一柄锋利无情的尖刀。
季以舟垂在身侧的手负于后,平静摇头:“昭宁是吾妻,一生一世都是。”
*
冷宫之中,太后一身中衣,于萧瑟中战栗,目光呆滞,思及出征在外的儿子,仍不相信他已战死。
解知闻临走前,曾郑重其事向她请罪:姝儿,求你给我一次改过的机会,我一定会带兵回来勤王。
72/74 首页 上一页 70 71 72 73 7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