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有粗重的呼吸声,有不自主的浅浅嘤.咛声。
*
翌日,天光缓缓变白,装潢简洁的房间里被没有合上的窗帘透进来的天光点亮。施乐雅通常醒得很早,但这一天的清晨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
她从枕头上抬起脖子。
“我去开门。”一个沉沉的男人声音就在枕头的旁边。
手指下是熟悉的被褥,空气是往常的空气,带着窗下石楠的枝叶味。身边下床的动静,这么近的说话声,施乐雅浑身打了个冷颤。
脚步声从近在咫尺的床边离开,门响,敲门的人问时承景怎么睡在了这里。没有听到时承景的回答,只听到他斥责对方大清早一惊一乍。声音是一贯的严厉,敲门的人道歉的声音慌慌张张。
施乐雅听清,是姜婶的声音。
时承景睡在了这里,一整夜。
施乐雅脸上仅有的血色一瞬间退得干干净净,被子里的手指抖着蜷进手心。
有脚步声回来,她闭了眼睛,听着布料摩擦的声音,空气因为有的动静在晃动。头顶眩晕,她知道昨天晚上的事,知道的很清楚。
施乐雅紧闭着双眼,像已经又睡过去。而脑海里晃过一张模糊的脸,一张永远看不见的脸。
好的坏的。
她被领去医院,被那人握着手,他会是什么样的。被领去民政局,拍照的时候他靠得她好近,他有没有微笑。
第一天被领到这个家,他和她说了好一会儿话。他声音很沉,有力量,跟他说话,她不自觉紧张。他说他很忙,可能经常不在江城,客厅里有架钢琴,听说她喜欢弹钢琴,所以这是专门为她准备的。屋里的家具边边角角都包了边,不用担心受伤。
那天后他就走了,后来她才知道他所说的经常不在家。
床边的人穿好衣服走了,施乐雅从混沌的思绪里清醒。在她看不见的脖子上有吻痕,在她感受得到的腰上有明显的酸痛,胀痛。她睁开装睡的眼睛,半掀的眼皮撑着发颤的睫毛。撑起身,上身的力量集体向下,一股实实在在的刺痛让她脸色煞白。
分明就要离婚了。
她和他分明就要离婚了。
施乐雅从浴室出来立刻去床头摸索,那几页纸就躺在枕头旁边。
窗口闯进的闷热空气挤压着室内冷气。施乐雅一动不动坐在床头,没多久有人进房间来,脚步轻浮,她认得,所以一动不动。
她只注意着对面的卧室,那方早没了声音,人又走了。
“太太,董事长让你出去吃早饭。”年轻保姆开口。见人不动,又补了一句,“董事长在等你。”
“他还没走?”
“……没走。”
施乐雅猛地从床沿站起来,站起来又差点跌回床上,她脸色煞白,捏着纸张的手在发抖。话带到,年轻保姆就出去了。
施乐雅从抽屉里摸了支笔从卧室出来,屋子里不是一惯的安静,有那个人在,这个家就会是活的。
餐桌上不止他,还有其他人,他们在谈正事。但施乐雅只是义无反顾地握紧着手里的东西过去,她从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分辨出时承景的声音,分辨出他的位置,直走过去,把手上的纸放到他面前。
“你签字。”
手指发紧,脸发紧,施乐雅将手里的笔也放在纸上。餐厅里原来说话的声音都止住了,封面离婚协议几个大字很醒目,除了放下它的人,没人会看不见。
“施乐雅!”
好一会儿她才听到那个人的声音,他叫她的名字,很严肃,和对任何人一样。
“你签字,你一走太久,我不想再等。”
“什么?”
“你,签字,离婚。”
静默。
“我要,离婚。”
“想好了?”
得到接受的回音,施乐雅伸手把协议再朝严厉说话的人推过去,推得没有半分犹豫。心脏上有一块地方空了一下。
“想好了。”
“你觉得我能随便给你签什么协议?”
“我什么,都不要,你放心,我只要离婚,你可以看。”
半晌,一只温热的手指擦过食指,纸被拿走了,那体温烫人。施乐雅低着的眼睫发着颤,她听着笔沙沙地划过纸张的声音。
心一块块地空开,空开的地方像有风吹过,身体感觉好冷,冷得指尖快要抖起来。
笔停下,那人扔下笔,笔扔上桌子的声音让她晃然回神。
“还有一份。”
屋子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只有施乐雅一个人的动静。她手指揭开第一份,露出第二份协议书。时承景还是签了,笔声沙沙,落笔。
时承景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随后就响起一排齐刷刷的腿弯推开椅子的声音。
他们要走了。
“民政局,跟你们同路,今天就办吧。”
时承景道:“余北,去车开。”
*
车驶出院子,车厢里没有一点声音。这辆车,施乐雅坐过两次,一次是他接她去医院看老爷子,一次是他们一起去民政局。
那个时候她以为站到了他的身边。后来,两年时间,她就再也没有能和这个人同路的机会。
这是第三次。
民政局很近,半个小时车就停下了。
手掌从柔软的皮面离开,摸到被冷气吹得凉凉的车门。下车,空气里少了那道冷冽的香气,也少了冷气,就剩了闷热。有风,但风也是热的。没有视觉的人,习惯用鼻尖闻天气,闻身边的人。今天不是个好天气,那人离开车子朝这边来了。
施乐雅握紧手里的盲杖,跟上。
人的身体是微贱的,清早的不适,已经快从身体上消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离婚,或许用不了多久,有限的记忆也会让它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离婚双方即无共同财产,也无子女,没有任何纠纷,双方自愿,事情办得比想象中还要简单快捷。从大厅出来,风更大了,空气里有股苦涩的泥腥味。看不见的人只知道要下雨了,不知道江城已经被厚重的乌云压起来。
走在跟前的脚步声突然停下,施乐雅探路的盲杖便也停下,两个人隔着两步的距离在风里。低垂着的眼睫仍是低低地垂着,温顺,也倔强。
“你最好别后悔。”跟前的人说话。
这话她连睫毛也没有动了一下,羽扇一样漂亮的睫毛下那双眼睛也是安静的。
面前的人走开了,风更大,身上的裙摆在小腿上用力地缠。在她看不见的眼前,男人高大的身影离开,停车场已经有车子驶过来,劳斯莱斯是通体严肃的黑,低卧的身型似乎甘于对这个脸冷、眼睛冷的男人俯首称臣,它匍匐到他脚跟下。
男人上车,冷声道:“开车。”
“太太呢?”前排的助理多嘴。
下令的人没说话,司机是令行禁止的已经将车行驶起来。多嘴的人没忍住又多了一句,“要打雷了,还有大雨,太太眼睛不方便,要不要……”
后排,上位者锐利的目光压向副驾驶,榛色的瞳中如有寒芒。多嘴的人闭嘴,司机一脚油门出去,引擎隆隆,车子迅速驶远。
恶劣天气,也不是什么好日子,没有结婚的人,离婚也不差这一天,办事大厅门廊前没什么人,施乐雅独自一人站在黑沉沉的天空下,风掀着她的浅黛色长裙,手指上红白相间的盲杖在一片灰暗里最显眼。
“不吃苦头,不知好歹。”许久后,离开的那辆车上,一个声音寒凉地道。
第4章
车直奔兴业集团江城分公司,不会为任何人停留。时承景回一趟江城,一为回家看看,二为工作,行程排得很满,并不因为早上的事就作什么改变。上午会议,说江城的事,发展中的项目,萌芽中的项目,一项项过。会议室窗外早就大雨倾盆,雷电交加,双层中空玻璃也隔不住猛烈的雷响。
这种天气对于一个独自面对陌生环境的视障者毫无疑问是很艰难的,但对于会议室内的人和事,只是一场会过去的坏天气。
“董事长下一个问题,就是丽水的招标,”会议室中央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恭恭敬敬将一叠资料翻开铺在时承景面前。
时承景这个人有能力,有魄力,在他身上没有模棱两可,严肃有余,不人情练达。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人做事,只能拿硬本事说话。一屋子人态度严谨,只谈实事,没有一个字的闲话。
上午的事情办得顺利高效,下午的行程还要出一趟江城,车从公司地下停车场出来直奔高速路去。雷声止了,雨还下得很大,雨刮器来来回回,快速工作,天黑沉沉的。
车里播着路况新闻,正说到某路段积水很深,路政人员正在抢修,车辆绕行。又插播进一段行人落水新闻,某路段因积水深,路面被淹没,与水沟平行,有行人不慎落水,提醒大家极端天气出行注意安全。
“咱江城的基础建设还是做的永远不如说的,那种河沟早就该封了。这眼神不好的,身体不好的掉下去不得丢半条命。”时承景的助理沈远在前排与开车的余北闲说,向来刚直的余北看着路边的积水也直摇头。车上比来时多了一个人,30多岁的女人,短发利落,一身职业套装,正坐在后排汇报今天午餐的设宴安排。
“没事可做?”时承景突然打断汇报的人开口,但显然针对前排。
沈远回过头来。时承景衬衫冷白,靠在椅背上,满脸的铁面无私,闲话少说。沈远弯了弯眼睛,还是厚着脸皮,“您看下这么大雨,太太……”
时承景脸更沉。
“我不是那意思,新闻里说的落水那肯定是别人,那条路跟回去俩方向。”
时承景无话,锐利的眼神逼得脸皮再厚的人也招架不住。最后倒是时承景先收走目光。他冷声分咐,“在崇益订个房间。”
“您今天不回来了?”
后者一皱眉,沈远闭嘴。
*
极端天气,事故频发,第一医院收治了一批在连环车祸中受伤的患者,急救科人满为患,医院各科室增调护士支援。其中一人胖胖的,从急救室出来慌慌张张地打了个电话,很快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快步挤开人群过来。
“曹,曹老师,”胖护士上去。
“这是怎么回事?”
“溺水,救护车送来的,我一看怎么是她。”
“人怎么样了,”
胖护士没说话,俩人焦急地进了亮着红灯的抢救室。半小时候后,抢救室外又来了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曹老师再出来的时候把一个薄薄的背包交给她,另外又拿出一本小红本子,本子上烫金的三个大字:离婚证。
女人接过东西,两行眼泪掉下来。曹医生从白大褂里掏了纸巾递给女人,说人已经脱离危险了,不幸中的万幸。
女人擦着眼泪,道谢。曹医生的样子有些无可奈何,温和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应该的。”
施家没人了,医生是施乐雅父亲的同学兼好友,女人是在施家干了二十多年的保姆。抢救室的人出了什么事医生只能找这个女人,女人也只能找这个医生。
女人擦了会儿眼泪,突然站起身就说要去时家。医生把人拉住,一来事情的原委也不清楚,二来那种人家要真做了什么欺负人的事,就不是她一个人能随便应付过来的了。
“周大姐现在最要紧的是照顾好人。再等等吧,等小雅醒了,真要是受了欺负,我陪你去,我们一起去。”医生很郑重。
周姨怀里紧抱着施乐雅的背包,带着满脸的泪坐下来。
周姨整日整夜地守在医院里,她以为离婚、溺水就是最坏的了,等她拿着施乐雅的背包去缴费的时候,才清楚以后要面对的困难是多么的困难。
施乐雅带去时家的财产已经所剩无几了。
当初施家破产,但俗话说船破还有三千钉。所以即使是后来施家父母都不在了,财务清算后也留下一笔足够普通人好好生活的费用。那个时候施乐雅治疗车祸创伤,治疗眼睛,花去一半,但还剩了不少在账上。
周姨带着满肚子疑问和愤怒只等施乐雅醒来,要去时家好好讨个公道。但真等人清醒过来,对着一个只会掉眼泪,一提到时家就嘴唇发紫的人,保姆和曹医生已经无话可说。
人,自然重过讨公道。
施乐雅消瘦苍白,躺在蓝色的枕头上,比两年前那场事故住院的时候还要虚弱,说过的最清醒的话就是她离婚了。周姨只能不停地告诉她,家里她的房间每天都在打扫,身体养好了,就带她回家。
“周姨,我离婚了。”
“离得好,离得好。等你好了咱们就回家。家里你不在,天黑了,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回家就好了,你回家就好了。”
“周姨,”
“哎,周姨在,周姨哪儿也不去。”
施乐雅瘦弱的手指一紧再紧地握周姨的手,周姨双手捧着她,握在掌心里搓。
没人知道一个在短短的时间里从迷糊的接受了鱼水之欢到离婚,到承受惊雷暴雨,再到溺水,精神都经历过什么。有什么东西在她私人的黑暗里扭曲、交缠,最后成了让她提到一个时字就嘴唇发紫的梦魇。
施乐雅病得很重,而时间能治疗一切。
出院那天,是曹医生亲自开车送的她们。
“家”离医院不太远,在二环里,是一处城中村的老房子,二层的小楼,带个小院。原房主是个老赖,到处欠债,也欠着施家的债,多方躲避,法院强制执行下来,只有这么一套老房子可抵。周姨当年在施家勤勤恳恳,看着施乐雅出生,照看她长大。这处老房子施母一直让周姨住着,平常休息,偶尔接待自己的亲人。当初施母有意将这房子送给周姨养老,却没想到这房子最后会成为施家掌上明珠的家。
*
人的生命可以脆弱的如同朝露,也能卑贱地百折不挠。施乐雅醒了,有周姨一天24小时的照料,再重的病也一天天好起来了,再不能控制的精神也能被温暖融化。
她只是更少说话,说话也不顺畅。周姨不知道,其实这是施乐雅最后在时家的常态。
施乐雅勉强好起来,但周姨还是不敢问她离婚的事。公道讨不回来,日子还得过下去。施乐雅两年前出嫁,去时家,周姨在小街口租了间小屋,开了家小洗衣店,不得不抽时间去店里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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