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时候能说出生死有命,是因为她没有情。心中无爱,自然无所谓失去。但现在她逐渐感受到,有情就会有执着,有执念,就不可能理智。
如果现在死的人是黎寒光,她还能不能说出这是上天注定,勿要执着?
羲九歌沉默,黎寒光就当她默认了。黎寒光动手收拢瑶姬残余的魂丝,片刻后,羲九歌也加入了。
时间已经过去一个月,瑶姬的魂魄散得厉害,他们耗时许久才将魂丝追回。他们找魂魄这几个月去了很多地方,也知道了很多故人的后续。
建元四年秋,天空忽然电闪雷鸣,淮阴城成了一座空城。没人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日之后,北魏太上皇暴毙,清河王被淮阴守军活捉,而萧子铎和谢玖兮夫妻在大婚当日相拥死于将军府。
北魏遭到重创,太上皇死了,权柄全部归于冯太后之手。冯太后不愿意再将国力消耗在无止境的打仗中,已从淮阴撤军。青衮两州没了对立的必要性,自然而然归顺建康。
边境撤军,两地百姓重新回归南朝,看起来皆大欢喜。然而两地百姓却自发披麻戴孝,立碑祭奠那对不幸死于和平前夕的将军夫妻。
或许并非他们不够幸运,而是他们的死才带来了和平。
黎寒光一路走来,看到这些景象也很感慨。他一直觉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也曾担心过自己死后,谢玖兮会另嫁他人,世上再无人记得他。然而她没有离开,百姓也没有忘却。
他所付出的东西,哪怕亲人、当权者不给他公道,民心终究会还他以公平。
黎寒光站在滚滚江水前,看着大浪淘沙,折戟销铁。万年前他的曾祖和外祖父在这片土地上大战,五年前他在这里征战。然而现在蚩尤已化为尘土,黄帝费尽全力征战九州,最后却选择离开人间,萧子铎抗争一生,最后不过一场历劫而已。
唯有青山依旧,日升月落,千万年不曾变过。黎寒光颇为感慨,说:“皎皎,你知道吗,最初黎民百姓是分开的。百姓乃炎黄部落的后人,是有姓氏的贵族,而黎民是战败的蚩尤属民,生来就是奴隶。谁能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人间皇帝将兵主蚩尤和炎黄二帝并列祭祀,黎民百姓也成了天下人的统称。多么可笑,万年前他们到底在打什么呢?”
羲九歌将最后一丝瑶姬的魂丝收好,她望着江边落日,说:“该回去了。”
“急什么。”黎寒光并不想回去,他看了看对岸,说:“建康就在前面,你不想去看看谢家吗?”
羲九歌沉默片刻,垂眸说:“天凡有别,谢玖兮不过是我人间的一个身份,如今历劫已经结束,我和她们再无干系。”
黎寒光却突然拉住她,带着她往江边走去:“来都来了,顺便进去看看。”
羲九歌冷着脸呵斥:“我是神女,谁许你动手动脚的?放手。”
黎寒光顺势抱住她,说:“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对神女觊觎已久吗?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绝不可能放手。”
羲九歌手心凝聚出一柄尖刀,抵在黎寒光脖颈:“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敢是自然敢的,黎寒光盼的是她不舍得。黎寒光无视就抵在他命脉的刀尖,紧盯着羲九歌嘴唇,说:“既然如此,那死前更得把某些事做了。”
他说完,就猛地扣住羲九歌下巴吻下去。他早就觉得羲九歌美的很矛盾,都说上唇主情,下唇主欲,她永远不假辞色,永远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却生了双比狐狸精还要勾人的眼睛,以及圆润饱满、魅惑诱人的嘴唇。
这是他第一次给她涂口脂时就想做的事情。这张嘴说话时总是令人伤心,不知道吻起来感觉怎么样。
羲九歌发现黎寒光是真的色胆比命大,她的刀尖就抵在他喉咙,他还敢靠近。羲九歌作势要杀了他,他不为所动,但她想要后退,他却不遗余力拦着她。
要色不要命,没救了。
羲九歌又不可能真的刺下去,手颇有些不上不下。黎寒光察觉到她的犹豫,趁机撬开她牙关,放肆勾着她的舌尖作乱。
夫妻三年,他已不再像第一次亲吻那样只知道啃咬了,技巧娴熟许多,清楚地知道她每一处敏感。熟悉的触感勾起许多回忆,羲九歌不自觉想起过去一千个日夜里的荒唐和温情,他们曾像战友一样并肩作战,曾像普通夫妻一样散步闲聊,也曾在深夜放纵纠缠。
人间渡劫结束了,可是她和他已经错位的关系,却不知道怎么摆回去。
羲九歌感受到他的手在她腰后游移,似乎有些非分之想。羲九歌毫不客气,重重咬住他的舌尖。黎寒光嘶了一声,终于恋恋不舍地收回来。
黎寒光感受到嘴里的血腥味,叹道:“夫人,你还真舍得咬。”
羲九歌冷冷瞥他一眼,说:“说话小心点,我有未婚夫。”
她总是知道如何激怒他,黎寒光紧盯着她,笑了笑,说:“你们不是退婚了吗?”
“那也不是你。”羲九歌扫了眼他圈在自己腰上的手,冷冰冰道,“放手。”
黎寒光慢慢松手,羲九歌越过他,轻轻一踏便朝江岸而去。
黎寒光缀在后面,谢她提醒,他完全没心思感叹人间兴衰了,满脑子都是如何趁姬少虞还没回来,赶紧把羲九歌抓住。
有白帝和玄后在,走正常的订婚流程恐怕有点难呐。
羲九歌如今是神仙,轻而易举便穿过城墙,出现在建康城内。她迟来了好几个月,谢韫珠的婚礼已经结束,谢韫玉的女儿也会翻身了。
谢韫玉坐在灯下绣平安符,她最大的女儿趴在榻边,问:“阿娘,你在做什么?”
谢韫玉将线剪断,说:“娘在给你们绣平安符。”
大女儿兴奋地爬上榻,一个个数:“这是给阿爹的,这是给我的,这是给弟弟的,这是给小妹的,这是给姨母的……唉,阿娘,为什么多了两个?”
谢韫玉看到,说:“那是给你四姨母和四姨夫的。”
孩子童言无忌,诧异道:“他们不是死了吗?”
谢韫玉手指捏紧针线,片刻后勉强地笑了笑,说:“他们没死,只是变成神仙回天上了。”
小女儿眼睛一直看着窗外,突然抬起手,对着什么人笑了。谢韫玉闻声回头,只看到窗户半支着,几枚杏花瓣落在地上,似乎不久前有人在此站立过。
谢家,谢韫容跪在佛像前,默声念经。仔细听,她念得是往生经。
谢家在万景之乱中遭受重创,谢氏儿郎及奴仆足有千人,全部被叛军屠杀一空。乌衣巷成了空宅,超度的法事办了好几场,然而近期逝世的,只有谢家流落在外的四娘子谢玖兮,和独守孤城三年,最后和北魏太上皇同归于尽的白衣将军萧子铎。
一卷经书念完,谢韫容停下翻书时,隐约觉得背后有人。她回头,并没有发现人影,谢韫容心想应当是风从窗户中吹入,错被她听成人。
谢韫容放下心,回头继续诵经。忽然,她神色怔住。
她礼佛时不喜欢被人打扰,佛堂的窗户向来是关好的,哪来的风?
谢韫容倏地起身,朝后方找去。然而佛堂中空空荡荡,唯有一缕掺杂着寒气的清香飘荡在堂中。
这不是任何一种香料的味道,嗅之灵台清明,神清气爽。谢韫容眼眶微湿,她盯着紧闭的房门,最终释然一笑,没有追出去看。
佛堂外,黎寒光走在羲九歌身边,问:“为什么不见?”
羲九歌踏着暮春的风,许久静默。她也说不出来,可能是近乡情更怯;可能是人神注定殊途,何必自寻烦恼;也可能只是她不想让她们知道,她不是谢玖兮,而是天上神女历劫时的一程。
最后,羲九歌看着年复一年从不落幕的四月芳菲,说:“没必要。”
谢玖兮是谢三郎和其妻王氏的遗腹女,从小活泼好动,顽劣不堪,就让故事停留在谢玖兮死亡吧。
黎寒光当然注意到羲九歌在谢韫容等人体内注入了仙气,这对羲九歌来说不过举手,可是对凡人来说,已足够护持她们无病无痛,寿终正寝。
黎寒光好奇,问:“你既然希望她们无病无灾,为何不给她们留不死药?清气迟早会消散,到时候她们还是会死。”
谢玖兮为了一颗不死药需要耗尽千难万险,但对于明净神女来说,不死药多的足以当饭吃。如果她想,让谢家人长生不死简直轻而易举,天界的人也不会为了这么点小事问责她。
羲九歌笑了笑,问他:“你知道我炼出来那颗不死药去哪里了吗?”
黎寒光摇头,最后她死在他怀里,显然不是谢玖兮吃了。羲九歌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淡淡说:“喂狗了。”
黎寒光神情怔了下,仔细看羲九歌的表情,试图判断她在骂人还是在隐喻什么。黎寒光看了很久,意识到她说的就是字面意思。
黎寒光挑眉,内心颇为一言难尽:“为什么?”
“哪需要为什么。”羲九歌说,“我是明净神女,生来拥有强大的天赋,永远花不完的财富和凌驾众生的权力。所以我越发要谨言慎行,不能因为自己的私心就扰乱轮回。今日我为了自己的私心让谢家人永生,来日我就会为了更大的私欲,侵害六界利益。这样下去,迟早害人害己。”
黎寒光听后感慨万千,天上那些神仙各个自私的理所应当,她却能说出不能因为自己的私情侵害其他凡人的利益。这样的女子,他怎么能不爱?
黎寒光握紧她的手,说:“皎皎,有你定是六界的幸运。”
羲九歌不置可否,说:“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羲九歌来人间一趟,只觉得心境通透、神清气爽,隐隐有突破之兆。羲九歌知道她该闭关清修、准备冲击境界了,不过在此之前,她要先解决人间最后一件事。
那就是瑶姬的死。
羲九歌和黎寒光了却人间事,再一次强闯建木回到天界。然而这次他们一进昆仑就听说,凡间难得飞升了一位仙人。这位新晋仙人以杀妻证道飞升,心性坚定,不因外物所困,天生是修仙的好苗子,王母有意将其收入昆仑。
羲九歌听到“杀妻证道”的时候眉心就跳了跳,几乎控制不住体内的太阳真火,黎寒光按住她的肩膀,依然面带微笑,毫无异样地问:“他叫什么名字?”
看守建木的童子挠了挠头,回道:“好像叫阮钰。”
第86章 仙梦碎
昆仑主山,隐世已久的王母难得露面,主持收徒仪式。自从绝地天通后,凡间灵气日益稀少,近千年来能飞升的凡人屈指可数,而这次的新晋仙人据说资质甚佳,也难怪西王母如此重视。
逍遥真人站在昆仑大殿中,看着四周神霄绛阙,天接云涛,仙鹤瑞兽在云雾中穿行,清鸣阵阵。他激动得身体都细微颤抖起来,这就是他魂牵梦绕的昆仑神山,果然比传言还要让人沉迷。而现在,他的徒弟马上就要加入其中了。只要入了昆仑,那些凌霄宝地、功法秘笈,都将向他敞开怀抱!
忽然两边祥乐大作,云端传来凤凰叫声,两边仙人都恭敬地抬起手,施施然行礼:“见过西王母、玄女。”
逍遥真人跟着人群行礼,他太过激动,以致眼前一片眩晕,只感觉到一阵清气袭来,花瓣从天而降,一群彩衣飘带的仙娥众星捧月,翩跹飞过。
片刻后,上方传来清亮冷傲的女子声音:“阮钰何在?”
逍遥真人意识到上方就是大名鼎鼎的西王母,观此女声音,应当是王母身边的侍女九天玄女。逍遥真人兴奋得脸都憋红了,正主阮钰就从容得多,他上前,平静拱手道:“在下阮钰,见过西王母、玄女。”
西王母见此子刚刚飞升,出入这么大场面却能不卑不亢,心中已满意了三成。她再看阮钰身上的气息,根基稳固,元气清正,可见心性十分沉稳。
做凡人时这种慢性子可能不讨人喜欢,但修仙这样沉闷冷淡的却最好。西王母心中已允了六成,接下来再问几个修行问题,只要没什么大纰漏,就可以将其收入昆仑,重点培养了。
西王母问道,阮钰对答如流,虽然他说话速度很慢,可是每一个问题都有自己的见解,王母看不出反应,但旁边的九天玄女明显露出满意之色。两边观礼的仙人见状,知道昆仑又要多一位青年俊才了。
听说这个男子才不到百岁,在人间得了机缘飞升,一入仙界就得到西王母的青睐。运气之好,真是令人艳羡啊。
西王母问的差不多了,她看向九天玄女,九天玄女会意,正要上前宣布收徒,大堂外忽然传来一道清凌的女子声音。
“且慢。”
礼堂中众仙讶然,齐齐看向殿门外。逍遥真人连脸上的得意都不掩饰了,突然被人打断,他颇感不悦,皱着眉看向外面。
是哪个不长眼的,竟敢在昆仑山上放肆?
昆仑积雪终年不化,阳光落在上面,被反射出散漫的白。皑皑璨光之中有两个人影走出,他们穿着白衣,几乎与背后的阳光融为一体,耀眼的不可直视。
等两人走近后,逍遥真人才终于看清他们的长相。女子澹艳清绝,修长窈窕,神态却冷若冰霜,一看就是顶尖权势才能滋养出来的富贵美人;旁边男子落后她半步,容貌是仙人一般的冰雪薄情,骨相却端正流畅,漂亮而不失力道感。
这两人一个容貌娇艳神情却冷,一个皮相冰冷却自带三分笑,冷热反差鲜明,偏偏站在一起又无比和谐。殿中所有人都愣了愣,这才行礼:“明净神女,质子。”
逍遥真人最开始还不忿是哪个不长眼的胆敢砸场,等听到周围人的称呼后他才恍然,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明净神女羲九歌。
羲和的女儿,白帝的妹妹,昆仑山的少主。
逍遥真人赶紧低头,再不敢表露丝毫不悦。西王母看到羲九歌来了,也很意外:“明净,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羲九歌给西王母行礼:“见过王母。先前发生了一些急事,我来不及禀报王母,擅闯建木,请王母恕罪。”
黎寒光也跟着给西王母问好:“参见西王母。是我带着明净神女去凡间的,王母勿要责怪她。事发突然,来不及给王母请安就借道建木,是晚辈失礼了。”
西王母扫了眼黎寒光,这位魔子在天界可是红人,他暗杀烛鼓、拔出轩辕剑的事迹已经在天庭传遍了。关于他到底姓黎还是姓姬、是神还是魔玄宫还没有争辩出来,但黎代表魔神蚩尤血统,姬代表天界主宰黄帝血统,无论怎么说,这都不是个能随意对待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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