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罗美娘心里有盘算,唐氏也就不再继续说了。
罗美娘看麦苗已经在装食盒,便回屋换了身衣裳。今日毕竟是个特别的日子,她也想好生梳妆打扮一回,也是尊敬徐先生的意思。
她梳了一个女学里学会的堕马侧髻,上头只一朵浅粉的木槿花另一根银簪。
说来,徐先生的女学当真是什么都教,罗美娘两辈子加起来,都不大会编发髻,上辈子就不提了,这辈子在南山村里,一个农家姑娘打哪儿学这些事情,这也是她头回梳这么复杂的发髻。
又换上中秋前用绸缎料子做的新衣裳,料子还是她和唐氏去绸缎庄讲价买下来的,虽然手里有钱,可罗美娘也不是那种暴发户的性子,觉得有钱就必得样样全换成好的。
可头回发大财,她也想穿一回好衣料。
当时唐氏以为她害怕被抛弃,当真是怜爱爆发,忍着肉疼,亲自出马帮她砍价,五两银子一匹的绸缎,被她砍到三两半,绸缎庄子还搭了不少布头,掌柜的送他们出门时,额头上都是松一口气的汗水。
不过料子确实是好料子,颜色鲜亮,质地软和,罗美娘还把张玉寒送的口红拿出来抹了抹,大红色的裙袄,嘴唇红红的,更显得肤白貌美。
尤其是,她打生完闺女后活干得少,又正当芳年,从屋里走出来时当真是眉眼生晕,娇艳明丽。
她这一身穿出来,唐氏便道:“待会你把麦苗也带着。”唉哟唉哟,儿媳妇居然打扮起来这么好看呢,刚才她从屋里出来时,唐氏都看呆了,然后就有些担心起来。
府城这边,略有身份的太太夫人,身后都要带个嬷嬷丫鬟啥的,唐氏之前没少觉得这些人是瞎讲究。
故此,她对罗美娘经常自个出门的事,其实是没啥感觉的,村里头小媳妇都是这样,难不成到了府城,儿媳妇就得困在家里不出门吗。
不过现在她却觉得,出门都要带个丫鬟,确实是有必要的,许不定那些人就是怕自己穿得太富贵太好看,就被人抢了呢。
话说儿媳妇这么好看,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罗美娘摸摸自己的脸,她平时也不是不爱打扮,只是平日在家没必要太隆重,就是去女学,她也觉得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久而久之,家里人就习惯了她梳单螺髻不施粉黛的样子了。
此时颜值被婆婆承认,她心里也有些小高兴,想着带个丫鬟更正式,也答应下来了。
今日是学里休沐,说来徐先生的女学也挺正式的,休假课程全都跟博济书院看齐,十日一休,罗美娘过去时,徐先生正在煮茶。
徐家下人认识她,见她过来便把她引到徐先生的书房里。
罗美娘进去时大概看了一下屋子的布局,一面百宝阁将偌大的房间隔出两个空间,里面书柜书桌俱全,她猜想应该是徐先生平日写字批改功课的地方。而外头才是待客之处。
不用上课,徐先生身上穿一件家常的天青色的刻丝对襟直袄,头上斜斜插了根金穿玉凤簪,姿态悠闲,正坐在靠窗边的罗汉床上摆弄茶具。
她左边是一个黄花梨梅花花架,上面摆了一盆好看的菊花。
最近正在学插花品瓶,罗美娘下意识便分析起来,课上说了,屋里摆放的花瓶不能有环耳,也不能成对摆置,不然看起来像在祭祀……屋子里只一盆菊花,倒是没犯忌讳。
徐先生看罗美娘正看着菊花,不禁问她:“看出什么来没有?”
“这花能摆在徐先生屋里,不用看就知道是盆有福气的花。”
徐先生一乐,道:“你这马屁,我就却之不恭了,不过功课还是要考较的。”
罗美娘细瞧了一眼,才道:“我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品种的菊花,不过先生说过,菊如君子,以色和香为先,后才是形态。而各种颜色里,又以黄色为正色,这盆菊花黄得如此浓烈,长势茂盛,花型团簇,都说粲粲黄金裙,亭亭白玉肤,我瞧着也就是如此了。”
“这些日子学得还挺认真的。”徐先生笑。
罗美娘抿嘴一笑道:“能得先生一句称赞,可见我真的是学得挺不错的了。”
徐先生失笑,又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食盒,道:“你对厨事这般有天赋,对火候的掌握应该是极好的,这壶茶你过来试试煮一煮。”
罗美娘便过去了,徐先生煮茶的水都是城外的山泉水,因着最近学里在教煮茶,徐先生又对煮茶的水十分有讲究,说是火为茶父,水为茶母,好茶得好水来煮,不然便会败坏茶的真味。
所以徐家下人每日一大早就要从外面运水回来,罗美娘都瞧过几回。
罗美娘虽然也跟着徐先生学茶道,不过她暗自寻思,就是以后当真大富大贵家财万贯,她应该也不会有这种讲究劲儿。
这种习惯非得在富贵中浸淫多年不能养成,她这些日子也挺好奇的,省城徐家究竟是什么样的门第,能养出徐先生这样知识渊博的女性。
罗美娘虽然没有去过更遥远更繁华的地方,不过还是有几分眼力的,徐先生会这么多学问,又这般有才华,她总觉得哪怕是放在天子脚下的京城,比她更好、更厉害的先生,应该也不多见了。
她其实也问过张玉寒和柳二太太。
想着张玉寒考院试时去过省城,要是徐家当真那么有名,应该是听说过的,没想到张玉寒还真就不知道。
就是柳二太太,当时热心地把徐先生介绍给她当女先生,其实也说不明白徐先生的底细。
这两人都没问出来,罗美娘想想也就不再继续打听了。她这样的神秘,女学里一定有跟她一样好奇的父母家长,只看徐先生的女学还是安安稳稳地办下来,就知道她应该是没啥问题的。
何况,罗美娘也并非是那种一定要满足自身好奇心的性子,她两辈子一生人,很懂得克制和尊重的道理,即是敬重徐先生,就不该再打听下去。
临近重阳,天气有几分冷意,此时屋子里十分安静,只有罗美娘在茶炉煽火的呼呼声。
想要煮茶必先烹水,罗美娘也是头回知道,水其实也有老嫩之别。其中种种规矩,要不是富贵人家,真是讲究不起来。
她坐在罗汉床的旁座,烧水、碾茶叶、筛茶沫、烤茶盏,在分茶这一步,罗美娘打小干活多,力道掌握不错,随着清水注入,茶面也荡漾出种种图案出来。
徐先生见到茶盏里的汤纹水脉,赞了声好:“还是有几分灵气的。”
“先生的水好,茶也好,当然教出来的学生也好,不然也不能有这杯好茶。”罗美娘笑纳了徐先生的称赞,双手为徐先生捧上茶盏。
看徐先生接过,才补了一句,“不过也就是在先生这里了,在家我还是喜欢喝大壶茶。”
“这是瞧着我答应了,就不想继续装下去啦?”徐先生接过茶盏,喝了一口。
“我这是聪明呢,当然先生也聪明,在聪明人面前就得诚实才行。以我的家境,如今也就是喝大壶茶的水平了。”
徐先生一笑:“那你又为何非要入学,我这里的束脩也并不便宜。”一年四十两,以张家的收入水平,这笔银子应该也是牙缝里省出来的。
罗美娘喝一口茶,道:“这个问题,我先前也和柳二太太说过。”
就是没想到柳二太太理解偏了,现在外头都觉得她是为了不被丈夫抛弃才想读书上进。
罗美娘把那些叫人郁闷的念头全都晃到脑袋外头,才道:“我想入学,是想见识一种跟我以前人生截然不同的生活,自打到了府城,见识过这里的繁荣,我便知道自己以前只是坐井观天。人这一辈子匆匆几十年,以往囿于出身还罢了,可现在有机会,多知道一些,又有什么坏处不成。”
“不是担心被丈夫狠心抛弃?”
罗美娘并不蠢,知道徐先生问这个问题,不是想跟外头人一样取笑她,她脑子转了转,便豁达道:“乡下有一句俗话,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是阻止不了的。换在这个问题里,也是如此。”
手中的茶叶散发着清香怡人的气息,茶色金黄,罗美娘喝了一口,捋清思绪,才继续道:
“我和外子性情相投,脾气相当,当初若不是相信他,不会与他成鸳盟之好。可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要是我这辈子注定有劳燕分飞的结局,我也始终相信,在我们两情相悦的这段日子,他也是付出过真心的,如此便够了。”
她笑了笑:“我会感谢他曾经这样用心用情地待过我,只要当时是真情实意,我就算没白蹉跎了这段岁月。”
“而要是我当真有这样的波折坎坷,那么和先生学习的这段经历,就更显得难能可贵了。就像先生说的,学习并不是为了让我们当学问家,而是为了让我们以后无论爬多高行多远,都能有面对世事的底气。”
“人嘛,这辈子谁都有可能背叛你,唯有学进肚子里的知识不会,我想,再没有比知识更可靠的东西了,这才是我想跟先生学习的原因。”
罗美娘这个人,其实很会说些大道理,但此时她对着徐先生说的这些,却是她真心所想,她并不是那种十分在乎贫富之别的人,日子有钱能过,穷一些也能过,说句不好听的,哪怕有朝一日她和张玉寒真的散了,哪怕没有男人在,她自己也能把日子过下去。
她想进女学,起先确实是有些争强好胜的心,可虽然只是上了半个月的课,从徐先生身上,罗美娘却看到了女人的另一种活法。
这半个月的学习,说句夸张一点,罗美娘觉得无论是自个的性情、还有生活,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徐先生这样的人,以前从未在她的人生出现过,她用渊博的知识,叫一向在内心深处自认为不比谁差的罗美娘,头回被打破了自信,也不可避免地对未知的东西产生向往。
罗美娘其实也琢磨过,这种向往究竟是不是她变了本心,开始渴望富贵权势的日子,后来她仔细想了想,那其实只是一种对另一个世界深深的好奇。
就跟她对徐先生说的那样,她在学里学习茶道,可在家更喜欢喝大壶茶一样。
她只是想要了解一个从未见识过的世界,不愿意这么珍贵的一辈子都蒙蒙昧昧地活着。
作者有话说:
第五十七章
其实柳二太太向徐先生引荐罗美娘时,也把罗美娘说的那番话复述给她听过,当时徐先生听完,只觉得她还算一个聪明上进的妇人。
乡下妇人她也不是没见过,一开始她答应柳二太太让罗美娘进学,也只是好奇想见见有这种居安思危想法的妇人长什么样。
当初见着罗美娘时,徐先生虽然也惊讶于罗美娘读书识字的事,却还是觉得一个乡下进城的人家,不会对媳妇读书的事有多少支持。
这个世道,男子读书都要家里有钱才能支持,换到女子身上就更是如此。
这半个月,与其说是徐先生在考验罗美娘够不够资格成为她的学生,不如说是她担心这件事是罗美娘一拍脑袋下的想法,想让她自个想清楚后知难而退。
就是没想到,她会契而不舍地给她送东西,叫徐先生也看到了她入学的决心,这才点头应下了。
而叫她更没想到的,就是罗美娘说出口的这番话了。
罗美娘说这些话时,不知道是外头照射进来的光线影响,还是她今日着意打扮过,在徐先生眼里,确实比平时更加光彩照人,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徐先生这些年不是没见过好看的人,她以前教过的学生里,比罗美娘长得好看的也有好几个,有些人不但貌美,且天资聪明,闻一知十,可哪怕是这样的学生,读书进学也都是在为了成亲嫁人做准备。
大抵天下父母对闺女的期许都是一样的,希望他们学得优秀,以后谈婚论嫁时能更有价值,或者是婚后能凭一身才学,和丈夫相知相许,再帮夫家管家理事,交际往来。
世人对女子的价值,似乎全都是以他们依附的男人来判断。
她开了这么多年女学下来,唯有罗美娘是这样的特殊,顶着一个已婚妇人的身份,跟她说,她学习的初衷就是为了见识另一个不同的世界。
此时,徐先生觉得,这个学生哪怕天资平平,却着实不可小看。
是的,罗美娘觉得自己已经学得不错了,但是在徐先生眼里,仍然只属平平之流。叫她惊叹的主要是她别具一格的处事观点。
不过徐先生这样的人,就算是觉得罗美娘确实有独到之处,也不会拿出来单独表扬,她另起了一个话题,道:“你不慕富贵固然挺好,心性也是难能可贵,可你知道你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
罗美娘想想,还真不知道,所以也很虚心请教。
徐先生道:“你在我女学里这半个月,就别说是其它人了,哪怕跟你是邻居的柳兰兰,你们的关系也不如何,你是觉得这些人的年龄配不上跟你玩,还是为自己的年龄自卑不敢跟他们玩儿?”
罗美娘道:“就是觉得没啥共同话题,且他们瞧我,也跟看猴子似的看稀奇,我主要是为了学习而来,不是为了满足别人的好奇心。”
当然罗美娘其实也觉得小姑娘们瞧她的眼神不太礼貌,罗美娘也是个挺有脾气的人,对这种人,她从来都不屑于一个个解释过去。
想着这个理由应该不足以说服徐先生,罗美娘又继续道:“我跟他们也算是两代人,日常关注的事情也是天差地别。就是当朋友,也有缘分一说,我觉得我跟这些人都没啥缘分。他们可能也觉得跟我没有朋友缘分。”
“哪来的怪想法,你跟他们才差了多少岁。”徐先生先说她一句,罗米恩倒没觉得生气啥的,反而为话里隐隐的亲昵觉得高兴。
她给徐先生倒了一杯茶,徐先生接过,一笑道:“这就是你局限的地方。交际是一项有用的本领,人活在世上,就是时刻处在别人的评价之下的。”
徐先生喝口茶,继续道:“你是不是觉得交际圈子有限,就不需要长袖善舞?”
没等罗美娘回答,她就继续道:“你的这些同窗,就是外人看待你的第一双眼睛。你要能让他们接纳你,对外说你的好话,才是你的本事呐。”
罗美娘是真心觉得这份束脩给得值,关键是徐先生说的话,确实叫她有一定的启发。
徐先生看罗美娘受教,眼里冒出笑意,继续道:“何况你介意的这些,你的同窗,以后也是要成亲的,总会成为你如今的身份,到那时,什么两代人的,就不算是鸿沟了。”
她点点罗美娘的脑袋:“现成的人脉关系,只要你伸伸手就能得到的交情,你不愿去做,在我看来,真不算是个聪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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