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阿玄紧绷着的脸上眼珠子如何乱飞一气,她是如何变戏法一样笔下瘦笔连走,手里的七星草最后又变成了一枚悬浮于空的符纸的,碧岚其实并没有看清。
等她看清之时,已经来不及掩嘴讶然。
因为,七星草符纸已是渐渐变成透明之色,跟突然长了脚一样,不需任何口诀,一路径直晃到苍慈面前。
随同一道淡青色泽的光没入他的额心。
……
第41章 显心
苍慈阖上了双目, 眼睑缓缓垂下,投出一小片隐隐青灰色的阴影。
他默然不言,只僵直站立着, 呼吸匀停, 就像睡着了一般。
碧岚绕着苍慈走了一圈, 又踮起脚尖,朝他跟前挥了挥手。
除了那块青灰色的阴影随着她的手势, 在她莹白的指尖几不可见地晕开晃了晃。
别的反应, 他一点儿也没有。
从来没见过苍慈如此形容,碧岚垂下手腕, 骇然大惊道:“这到底是什么符?苍慈殿下他……”
碧岚举止言行, 鬼王皆看得清清楚楚。
鬼王抬了抬眼睑, 缓步踱到碧岚身边,挡住了碧岚细细观量苍慈的视线,淡淡截了她的话道:“九羽一族,通媚术, 擅用符, 眼可观人根脉。”
“嗯?”
“但断不会害人。”
鬼王顿了顿,略有些暗涩地浅笑道:“放心,以玄女如今之力, 她也伤不了他。”
“我知道了……”
碧岚语有悻悻,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对着鬼王一脸神色不明,碧岚心里没来由地堵。
苍慈额心入了符, 她的确有些担心, 但明显好奇更多。被鬼王刚刚这样轻飘飘一说, 倒显得她有口难辩——
好像她的所作所为, 便只剩下对苍慈的殷殷关切了。
“不错, 世人对我多有误解,以为我符术祸世。但实际上,我的符根本伤不了人根骨……”
好在,不语已久的阿玄很快打破了沉默。
只不过,她心里的一腔愤恨,再道出来时,已是云淡风轻的轻巧。
“至于,我刚刚用在他身上的这枚符,它的名字叫作显心符。”
碧岚稍稍拎回了神,“显心符?”
阿玄撇了撇嘴,翻看碧岚几眼,又道:“显心符虽不及冰魄蚕丝,但也可窥见一斑内心业障,可看见受符者心里所珍视所遗憾的过去。”
碧岚无意识照着念了一遍,“受符者心里所珍视所遗憾的过去?”
阿玄叉腰,思忖一番后点头,“对,我教你此符,带你体验下此符,且算作不能给你冰魄蚕丝的一点儿补偿罢。你看如何?”
鬼王瞟了阿玄一眼,眼底没有什么情愫,沉默片刻后,只对着碧岚凉幽幽道:“我看,玄女应该是想问你,苍慈殿下的过往,你想不想看看。”
“苍慈殿下的珍视与遗憾么?”
照苍慈近来对她的种种态度,想来,应该跟那位一心恋慕他,为了他心死神灭,自毁于九重天的妖尊有关吧。
迟来的深情,又有何可看?
可那位妖尊,也是鬼王殿下未过门的妻子。
碧岚纠结了半天,终无成论,又望向鬼王殿下。
她柔顺点了点头,把话题岔开,勉勉强强应对道:“原来冰魄蚕丝是这样的作用啊。”
她之前,还以为传说中的冰魄蚕丝是什么杀戮之器。这样的作用,她倒是万万没想过。至于苍慈殿下的过往……
“这位太子殿下长得有几分像君华上神,的确令我生了些好奇。”阿玄迟疑一阵后,眼珠转了转,“我有许多年没用过显心符了,也不知此番效果如何。不如,你们都陪我一道去看看。”
闻言,鬼王冷冷敛容。
“我不去。”
语气平静,淡漠拒绝。
碧岚点了点头,附在阿玄耳边十分懂事地小声附和,“阿玄姑娘有所不知,那位妖尊殿下本是我们鬼王未过门的妻子,可她痴情于苍慈太子,多番痴缠,甚至为其殉情跳下九重天,这事几界皆知。过往种种,若鬼王见了,心里定生疥藓疮痈,定是会经历一番血淋淋的伤情……”
声音很轻,但鬼王还是一字不落地听了个完整。
鬼王眼皮微掀,眉头微微一蹙,蔼声道:“嗯,我改想法了。”
阿玄:“嗯?”
碧岚:“啊?”
“我也是近来才想明白。我的未婚妻,就算一时眼瞎昏聩,情系于天界太子。但也断不至于因着耽溺于与旁人的儿女情长,而舍了自己性命。她当时选择从九重天跳下去,应是有别的缘故。”
鬼王慢悠悠地抚了抚腰间扇柄:“我愿意去。”
碧岚:“……”
……
香风仙云,霞光散地。
一室容貌各有所胜的薄纱仙婢,盈盈含笑,顾盼生姿。
几个时辰过去了,碧岚盯着苍慈浅金细织纤尘不染的皂靴云头,又顺着视线扫了一眼玉阶下面伏跪久了,笑都笑不出来、因此脸都僵硬了的婀娜仙婢。
碧岚不解道:“这也忒挑剔了吧,这么多仙婢,瞧着都挺好啊。他都挑不出一个侍女么?”
阿玄指了指,“就是。我看那个仙女就不错。”
碧岚问:“哪个?”
阿玄道:“在那儿,头饰苍山羽毛的那个,这位仙女眼如波澄,唇似丹果,肤色温淑,姿容艳胜。修为不错,力气也够,瞧着就很是不错。”
碧岚微微一愣,“我喜欢那位带着碧玉耳挂的姑娘。她的裙子,颜色看起来云青欲雨的,煞是好看。”
两个人讨论正酣,阿玄索性把问题抛给了鬼王。
“你呢,若你是天界太子,这一众仙女,你会挑哪个当侍女?”
鬼王神色淡淡,声音很轻,分辨不出什么情绪。
“跟他一样,这里面的,都不会选。”
“为什么?”
“头饰羽毛的那位,是云山神君的女儿,云山神君,祖上曾受过你们九羽余荫,归顺天界后并没有消停过一日。而碧玉耳挂的那位,原是钟山烛龙一氏的婢女。钟山烛龙已殁,苍慈却是不会信,一仆能安心服侍二主。”
碧岚与阿玄对视一眼,齐嘶了一声,“那剩下的呢?”
“剩下的?不是天帝天后安插过来的眼线、或者身世不够青白的罪仙之后,就是心有轻浮故意攀近苍慈的贵女,以他性子与身份处境,定是都不会挑选的。”
碧岚听了,忍不住叹气,“原来苍慈殿下这么可怜啊,连选侍女这事也不能简简单单地办。难道就没人是真心对他的么?”
话音刚落,一道直直的目光径自落了过来。
越过站得更前面一些的阿玄,停留在碧岚身上。
显心符里的苍慈像是能看到她似的,他的眼底划过一丝诧异,黑玉般的眼睛蒙上一笼雾气。
碧岚扶着心口,心头一阵惶恐,下意识向后一缩。大气也不敢多透出一口。
鬼王濯玉般的手指轻轻搭上了碧岚肩膀,安抚式地轻拍了拍。
“不必害怕,他看不到我们。”
“没错,他看不见,不仅看不见,他也听不到我们说了些什么”,阿玄跟着附和鬼王的话,“只不过,显心符跟冰魄蚕丝到底不同。显心符里,只能是他的视角。我们看到的,也都是他的记忆。虽然真实,但不一定全面。”
果然,未几,苍慈虽然带了些莫名怀疑,但仍是从碧岚的身上撤了目光。
此时,他的视线里,从门外淡淡转出了一抹碧色人影。
秀雅轻盈的少女,尽管敛眉低目,却自有一番姑射冰雪、令人不敢亵渎的高华气质。
“你来迟到了。”
苍慈眸光一掠,若有所思。
他的手指轻轻叩着桌面,尽量掩盖自己不宁的情绪。
“你就是青鸾举荐来的那位仙侍?”
“是。”
“抬起头来,我看看。”
少女仰起头,抿了抿唇。
眸中一泓清澈碧色漾漾流深,叫看着她的人无不心中一烫。
苍慈也是一样。
苍慈不自在地移开眼去,故作镇定道:“既然是青鸾所荐,今后,你便留下来吧。”
……
阿玄看得紧揉了揉眼睛,“这就是妖尊?”
碧岚抽了下嘴角,哑然道:“应该是。”
阿玄拉住碧岚衣袖,凑近脸看了半天,“怪了。这妖尊体内,怎么也有妖根与仙根?”
碧岚觉得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妖尊她,也有仙根?”
“是啊,她有妖根也有仙根,你又失去了这两样,你说这事巧不巧?她跟你虽然模样气质有所出入,但这一双碧眼,倒是堪堪一样。难怪他将你认作妖尊,不肯轻易放过你。”
阿玄不等碧岚回答,看向她与鬼王二人,“还有啊,你们不是说妖尊单恋太子殿下成疾么,怎么看起来,这苍慈一开始就对她颇有几分意思似的?”
闻言,碧岚一噎。
这个问题,她刚刚其实也发现了。但她不好意思问出来。没想到,被阿玄这会儿当场直接摘了出来。
“接着再看下去,就该有答案了。”
鬼王依旧是那副神色淡淡的样子,眸里的光晦暗不明。
只眼底淡淡的雾气,疏离而又飘惚。
第42章 坦白
身处显心符里, 即便过了几日,也不过流光一速间,算上去, 也只草草一盏茶的时间。
接着又看了几天, 几人看到的无非是妖尊所化的侍女, 要么整日替苍慈掌笔研磨,要么躬身洒扫庭除, 要么沉默地替其浆洗衣衫。
她行事态度, 诸般情态无不温顺谦忍,从不冲撞人。又几乎很少跟人搭话, 没有差事的时候, 她总是垂着柔顺的脖颈静静立在殿内一隅。
直到那道锐利的眼风扫了过来, 她又会微微抬起头,不卑不亢,眼神长作沉默坚定,只认真听苍慈居高临下神色冰冷地吩咐新的差事。
虽然本人没有什么存在感, 又领了苍慈侍女这一份刺人眼头的艳羡差事, 但大家不说对她有没有心存好感,平日议事闲聊之时,似乎也从不曾排挤她。
而她, 也真就一副勤勤恳恳本本分分来做侍女的样子。不说永不知疲惫, 但至少看上去……
怎么说呢?
乐此不疲。
阿玄瞪着眼睛许久,明显早看得懵了, 忍不住发起了牢骚, “这妖尊她这样算是在追求苍慈太子?你看出来了吗?天界随便一坨泥巴, 踩着也比不过她的老实吧。我怎么看不出来她哪儿在勾/引?!嗐, 看得可真让人着急。”
碧岚小声嗫嚅道:“这样看起来, 她选择潜伏在天界当苍慈殿下的侍女,可能也不一定是为了追求什么人之类的吧。”
追求苍慈殿下……
完整的话,碧岚始终觉得烫口,因而说不出。
阿玄没搭理碧岚的话,兀自围着又冷又正经的两人,一边转着圈,一边焦头烂额道:“可惜了,她这会儿也听不见我说的话。要我说,夫妻间就算有相敬如宾的,也没端庄客套成他俩这份地步的吧?近身侍女,近水楼台,多好的机会。可你们看,她行事偏偏如此内敛委婉,真要苍慈晓得她心思时,怕不是他跟别人的仙子仙孙都要有一堆了?”
碧岚又看了一会儿,神色不定道:“妖尊怎么想的,我也不知。她这样,看起来跟苍慈殿下关系倒不算相熟,不过,她这样做,还有些像……”
像什么呢?
碧岚脑子瞬间打了结。
“像报恩。”
处于显心符内的鬼王极少地开了口,声音似涓涓泉水,撩人心脾。
碧岚嘴角僵了僵。
对,她刚刚没想起来的这番形容,正是“报恩”二字。
不过,她猜想妖尊是为了报恩,是权把自己当作妖尊在看,以自己性格去设想对方所作所为的动机。是以,提及“报恩”,在情理之中倒是说得过去。
可鬼王他并非她这样的性格,怎么却一语砭人肌骨,直接就戳中了她未言的心思?
碧岚正胡乱想着,绕至苍慈案头、眼睛凑在苍慈新作的画上的阿玄脸却一下子翻作煞白。
“啊!他平日不是只画花鸟么,怎么今日这般奇怪,竟然想起来画君华上神?”
画幅边缘颤了颤,但苍慈自然听不见阿玄的话。
他虽然埋头作画,画中人自援笔落墨的第一时刻起,丰神俊逸无不皆备,但等画已作完墨香弥漫开来,他自画幅里仰起头时……
却依然一副索然寡趣的样子。
自鼻息内冷哼一气。
画得越好,他越觉得讽刺。
此时,他的余光注意到了一隅安静的碧瞳侍女,神情便微微一顿。
苍慈搁下笔,“你过来。”
“是。”
碧瞳侍女依言,莲步上前,碧色裙摆如初莲般清新绽开。
苍慈手指叩了叩画幅,又扫了一眼四周,发现殿内还有天帝天后派来的别的等他论道的仙官在,眸光便又恢复了那副冰冷如薄刃的样子。
“我与这画中上神比,如何?”
碧瞳侍女近前一观,飞快地扫了一眼后,又垂下柔顺白皙的脖颈。
“青鸾战神告诉过我,太子殿下为世间唯一真龙,真龙的风华气度与君华上神自不是一样。”
苍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会儿,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眸间阴沉的戾气散尽。
她来的这些天,不管他如何威逼逗弄,她总是端着一副举止丝毫不轻浮的沉稳做派。
能两个字说完的,她绝不说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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