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岚没有反应过来话题怎么转到了苍慈这儿,她缓缓闭上眼睛,复又睁开,一五一十老实答道:“以前怵,见过苍慈太子殿下显心符里的那些画面后,好像要好多了。”
不过鬼王殿下是怎么瞧出来她心里怵苍慈的?
鬼王点头笑道:“他给你的灵汤没毒,你无须担心。只是,一切未明前,他就把它给了你。倒是教我有些意外。”
碧岚不知道怎么接话。
听鬼王殿下的口吻,那么难喝的灵汤,难道当真很稀奇珍贵?
鬼王望着远处虚无,又道:“他既主动给了你,又不是我们讨来的便宜。也好,我们如何也不算亏了本。这事,是也不该再自缚纠结,多做深想。”
碧岚点了点头。
这件事,鬼王若不提,她恐怕早也就忘了。她猜测,苍慈对她的一二示好,一定是因为把她看成了妖尊的影子,想要弥补。可依显心符所示画面,妖尊对苍慈太子,似乎有报恩之意,有怀秘之思,唯独没让她看出来有什么一星半点儿女情长。
倏而,鬼王不知想起什么,眼底流露出一丝极淡的偏执,他压低了声音,似浑不在意,试探性地开口,“你对他,只是不怵了么?”
碧岚转眸不解,“嗯?”
说好的不再自缚纠结,多做深想呢?
鬼王垂下眼睑,忍耐不住,缓缓吐出一口气,“苍慈殿下丰神俊逸,俊美无俦,天界女仙人人慕之。他给你的那碗灵汤,可是割肉一般不可多得的宝贝。你与他明明二族,但他对你多有偏爱,一番苦心,你都是看在眼里的……”
“鬼王殿下,你的意思我明白,”碧岚微微一惊,她笑不出来了,待沉默了片刻,继续道:“我事先不知道那碗灵汤如此珍贵。不然……苍慈殿下如何我不评判,但我与他并无羁绊,他对我也只是因为妖尊生了怜惜罢,我对他,心里实生不出爱重。”
碧岚说得如此直接,鬼王倒是没有想过。
鬼王低头沉吟。
碧岚又道:“不知为何,比起我这个人,我感觉苍慈殿下更是在意我的灵力修为。可我从前到现在已经努力了很久,修为如今也只是平庸之资,堪堪能用。”
鬼王柔声安慰:“修为的事不怪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碧岚本来想笑,却发现脸上挤不出笑的表情,“以前,我希望自己长得更好看,名字也能跻身鬼花录,所以,我能理解花魁鬼对排名一直第二,没有当过第一的执念;以前,我想自己更上进,修为更厉害一些,不要一直平庸浑噩地活着,不要那么无用,所以,我也懂将军鬼大人对厉害兵器的执着。花魁鬼怕你,但涉及鬼花录的排名,她心里就生了胆气;将军鬼大人敬你,可一提到修为与兵器,他虽远不及鬼王殿下你,但在你面前,便从来没有矮上过半分。我后来慢慢发现,人在意,又最要紧的事,可能只能有一件。为了那件事,心底的勇气可以战胜自己所有的局限与困顿。我虽然还没找到,但也隐隐约约知道,那件事,不会是我的容貌,也不会是我的修为。所以,我慢慢也想开了……”
碧岚叹了一口气,仰起头来,壮着胆子问出来一直搁置在心中的那个问题。
“但我还是有个问题想问,鬼王殿下之前给我喝灵汤,用意也是跟苍慈殿下一样,只是希望我的修为有所进益吗?”
清澈流深的碧色撞进了鬼王眼里,还来不及细想,他感觉自己的心被她的话牢牢攥住,顷刻间疼痛至极。
他有一种冲动——
他想伸手,搂过她的肩膀,将她稳稳压在自己怀中,他想宽慰她,告诉她一切。
告诉她不用害怕,告诉不用为这些填膺百感而伤神,诸般繁杂皆可丢给他一人。不论她做什么,无论对她来说最重要的那件事是什么,那件事里有没有他……
他都会陪她一起面对。
但他止住了冲动,过了半晌,神情重新恢复成温柔淡然,令人如沐春风的样子。
“有,但也不全是。是我之前误会了,以为你还一心系着修为一事。我忘了,你本就是豁然通达的人……当然,我也并不认为,修为一定是多首要要紧的事。”
鬼王尽量语气平静而又克制道:“可我给你灵汤,更要紧在意的,是希望你慢慢恢复记忆,若没有记忆,你可受任何人裹挟。只有想起来过往种种,你才能凭着你的心意,做出钟于你自己心意的选择。说不定那时,你会找到,对你来说,最要紧的那件事。”
不然,那样会对她不公平。
碧岚心里也依稀明白了,一颗心慢慢开朗。
不论她是谁,不论她能否找到沈昀,不论她与梦中闪过的少渊上神是何关系,不论以后她要面对什么——
至少此时此刻,鬼王殿下给了她,最平静安稳的信任与尊重。
……
碧岚随着鬼王回到鬼王殿里。
这次她依旧没有看到守门的那位小鬼,不过,殿外开了不少橘子花。橘子花绽在枝头,是淡黄蕊的白色小花,它的味道,很是微妙。闻着有一些清雅,像木樨花。又有一些浓郁,有些像茉莉花。
鬼界刚下过雨,碧岚穿过丝雨重重,小心踏过落在地上的橘子花,翘头也沾上了几分橘子花新破花皮儿的清香。
鬼王漫不经心伸出手,为她遮蔽树上偶尔掉下来的积露。
“等鬼界设宴之日,这些橘子怕是就长好了,到时候,你可以摘来烤橘子吃。这几株,不是嫁接的,是橘子原本的味道。”
头顶清凉而又温润的触觉,那一抹短短掠过的袖口素白的纹路,那流水溅玉般的声音,皆令碧岚恍然失了神。
什么?烤……烤橘子么?
鬼王脚步顿了一下,敛了敛眸子,嘴角淡扬,“好歹你也是我的扫洒侍女。既然今日过节,我自然也有礼物要送你。”
……
得了鬼王殿下的话,不到半个钟头,碧岚对着面前十把形制不一飘然出世的古琴,抬手抚上额心。
隐隐觉得有些头痛。
第61章 独幽
十大古琴, 一曰号钟,琴音洪亮激荡;二曰绕梁,琴身有数段铁如意锤琴之痕;三曰绿绮, 如幽绿藤蔓缠覆琴身;四曰焦尾, 琴尾一抹焦痕;五曰春雷, 细密流水如连珠;六曰九霄环佩,琴音温劲;七曰大圣遗音, 气度浑厚秀美;八曰独幽, 琴身显现五处明显断纹;九曰太古遗音,金声玉振;十曰奔雷, 琴身黑漆。
十大古琴, 碧岚从前只在书里听说过, 她没想到,这十把据说天女一把都求之不来的珍品,竟然一把不落的,都留在了鬼王这儿。
……甚至于在今日, 一副鬼市贱卖吆喝不值几钱的东西, 颇为惨淡地任她挑选的样子。
初初,她似半截木头一样杵在那儿,不敢动也动不了, 只目光茫然地从琴身上轻飘飘地扫来扫去。鬼王似极有耐心, 也不催她任何,无论她一脸怔忡, 久久不知作何言语打算。
待拎回一些神来, 碧岚垂下眼睫, 细如葱白的手指轻轻抚过琴身, 落下一声极为短促的音韵明净。
见这幅光景, 碧岚轻叹一气。
这些琴如此名贵,可她偏偏又不会弹琴,无论哪一把送她做礼物,很明显,她都无法消受。
“一切且有我在,你自不用先担心会不会弹琴的事。”
鬼王回味着适才的琴音,他看出了碧岚的迟疑,轻轻一抿唇角,开口问道:“既然喜欢绿色,这把绿绮,你且觉得如何?”
碧岚依言又细观了一阵,绿绮隐隐幽绿,线条流畅,琴项处内收的短弧十分温润。
的确是很美的琴,只不过她……
只一个眼神,鬼王便看出了她眼底的心思,并不强求,只手指慢悠悠一抬,“那,这把九霄环佩琴呢,你待如何?”
“九霄环佩琴?”
“嗯,说起来,九霄环佩琴琴音温劲纯粹,与天女的九转浮生琴本是同出于同一妖匠之手。”
鬼王心中思忖着,若是碧岚选了九霄环佩琴,即便日后对上九转浮生,也是不遑多让,落不了半点下乘。
碧岚摇了摇头,微微红了脸,心里已有了主意。
“鬼王殿下,我选好了,我想要独幽。”
“独幽?”
鬼王疑惑的目光转落在了琴背龙池上清冷疏离的“独幽”二字上,眼里多了几丝难以察觉的复杂而又伤感的神色。
他停顿了片刻道:“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鬼王又看向独幽琴身上明显的几处断纹,不紧不慢地指着其上锋芒刺骨的梅花断纹,向碧岚细细解释,“这十把古琴,唯有制独幽的琴匠,最是名不见经传。不过,这倒也没什么。我知你素来不拘这些。可这几处断纹,非是年久风雨所侵蚀,不比其他古琴,可作漆补,可以修复。若你选择了独幽,习琴之事定是比其他古琴需多付出百倍努力。如此,你还是定然坚持要独幽么?”
碧岚点了点头,“我听说,琴养人,人亦养琴。既然别的琴都能涵养修缮,唯独独幽不能。而我一旦选了它,以后,有我陪它,有它陪我,哪日它吸收些许我的灵气,漆灰失了断纹的燥气,或许,它的音色始终比不上其他名琴,但也会慢慢恢复清亮松透。独幽独幽,天地之间,它就不会这么孤独了。”
鬼王的嘴角是极清浅的笑意,“我明白了。”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从碧岚一双碧瞳上移开,各种情愫交织于他的眼底。
“也许,他当日选择了你,也跟你今日选择独幽,有着相似的原因罢。”
碧岚眸子里盈着淡淡的水色,但她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
鬼王玉手轻佻,随意取过一把绿绮,手轻轻扬起落下,信手拨弄着纤细银弦。
他的眉宇柔和流转着一汪春色,眸子里,飘荡着似有若无的迷离水汽。
分明曲里愁云雨,似道萧萧郎不归。
幽奇的琴声初初泛音清冷,后来也慢慢变得蛊惑人心起来。
碧岚跪坐在独幽旁,学着鬼王的样子弹琴拨弦,琴声缥缈,散音松沉,如人之心绪,虽然多变,却始终别有一番旷达。
她暗自舒了一口气。
还好,还不算难听。
她渐渐也察觉到了,她的指腹一触碰琴弦,便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沁凉惬意。
碧岚恍惚有一瞬失忆,奇怪,她难道以前就会弹古琴么?
第62章 替身
碧岚习了一段日子古琴, 每每自鬼王殿内轻捋罗袖,十指覆上独幽拨弄细弦,指下缓急交替, 欲发欲收。时如微雨濯柳, 时如朔风紧雪。琴音久久绕梁, 余音缥缈不绝。
如远远一望,仿若天地清沉, 锦绣世界里只余琴身前玲珑剔透的碧裙少女, 白雪纤手,绿水清心。
除了抚琴习琴外, 碧岚眼下暂时记挂的, 还剩鬼宴一事。
鬼王殿下虽吩咐了她与情花鬼好好休息, 但她与情花鬼深知鬼宴一事有多重要,自然也不敢慢怠了鬼宴的准备,白日,她们便用鬼王教她们的扫洒口诀变换出了好多个跟她们长得一模一样的侍女。
随着鬼宴日子渐近, 这些瑟瑟罗裙的侍女在殿内捧着醇和熏熏的琥珀酒, 捧着滴露玲珑的碧玉觞,置着精致纹路的金足樽,置着苍天青碧的翡翠盘, 日日忙碌穿梭。
这段时日, 碧岚仍是被鬼王留在了殿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鬼王给出的理由, 自然是方便他随时指导她的琴艺。
情花鬼去看碧岚, 满腹心思在嘴里兀自打了好半天架, 皱了皱眉头, 才含糊不清地说道:“小葱花啊, 其实姐姐觉得,你学琴到现在,已经比鬼王殿下弹得还要好了……”
鬼王殿下他,怕是再也教不了你任何有关弹琴的事了。
就这样,他也能面不改色地打着如此正大光明的幌子,目的还能有什么旁的……
不过就是为了把留你在身边,想见的时候,随时就能见到罢了。
情花鬼有些纠结。
她以前觉得做鬼,最重要的事就是立大志向。因此,她日日盼望着除了她以外,没什么依傍的小葱花儿能有出息。
但自七夕一事后,她细细思索鬼王行事的一切前因后果,后知后觉发现,她的小葱花儿,不知何时,已经远远出息得超乎她的想象了。
鬼王殿下他,对妖尊复杂情感之下所挟的微妙态度,似乎不在她们所有人的预判之中。而跟妖尊同为绿瞳,又整日恰好喜穿绿裙的碧岚,似乎当真被鬼王当成了妖尊的替身。
鬼王殿下对小葱花儿,分明明里暗里都是偏待。
虽然这些偏待有时候拐着七道弯八道拐,不那么明显,也把她自己算进其中一环,但莫名其妙点她为扫洒侍女,还日日变相找她打听小葱花儿现在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与喜好时……
她就应该有所警觉。
不论如何,也不该至于毫无察觉,甚至在情况不明时,就推波助澜了一把啊。
情花鬼暗叹了一口气。
怪就怪,鬼王殿下每每装得一副令人如沐春风,没什么城府的温柔无害样。
……他的皮囊,他的气度,实在又过于惑人。
一想到小葱花儿以前问她情花印的事,她心里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莫非,这么早的时候,鬼王殿下已经开始算计上了小葱花儿?
碧岚不知道情花鬼心里诸多活动,松了抚琴的手,茫然抬起头,“情花鬼姐姐,莫要说笑诓我了。我虽然学琴学得也算快,但差得远地很,哪儿能跟鬼王殿下比。”
“哪里说笑了。你的琴音,无论缓急,意境里有众生苦厄,无一己情思,分明更为旷达。鬼王殿下虽然琴技远在你之上,琴弹得好是好……”情花鬼逐渐笑得很是僵硬。
“但鬼王殿下琴音里,只有囿于一个人深重的暧昧缱绻之思,听得人肉麻心颤”,这一句,情花鬼终是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她更后悔了。
因为,情花鬼她也分不清,这样的出息,对小葱花来说究竟是不是好事。
尤其是,小葱花最近看起来,比以前还要心事重重地多。但小葱花儿瞧着显然是在考虑些她不了解的旁的,鬼王殿下对她的态度这层薄薄的窗户纸,尚没有人捅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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