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指尖缓缓摩挲着角落里那“抚抚”二字,忽轻笑出声来。
他对身后追上前来的小黄门道:“回罢。”
陈姝元回府之后才发现自己丢了帕子,不过她倒不曾放在心上,转而去父亲母亲院子中请安。
如今尚在正月里,父亲因曾任兖州指挥使,身有旧疾,近来一直在府中休养。
不想陈知瑞和陈知璟人也在,陈知瑞年十六,只比她小了一岁不到,听说当时母亲生了她尚在坐月子,陈知瑞那颇受父亲宠爱的姨娘便挺着个大肚子来正房了。
陈姝元向来不喜陈知瑞,自院子出来后,便唤了陈知璟道:“三郎,你我一同回去。”
她这三郎幼时看着还好,这一两年愈发沉稳木讷起来,有时瞧着根本不像个十来岁的小郎君。
“长姐。”陈知璟走来十分恭敬作揖道。
陈姝元觉得好笑,这孩子身量才到自己耳垂处,尚在国子监小学读书,偏爱端得老成持重的样子,她忍不住伸手去掐他的脸:“陈三郎,今日功课做完了没。”
陈知璟避无可避,皱眉让她给蹂躏了回。
陈姝元笑着道:“三郎,明年你升太学,按着宗子试法,十取其五,可莫要叫母亲丢脸才是。”
陈知璟着实难将面前这陈姝元与印象中的长姐看做同一人,毕竟没有哪个像他这般,活了三辈子。
第二世的时候,他年纪已经很大了,他亲自将她葬在陈家祖坟内,并嘱咐次子不得忘了她的香火供奉。
他下意识去摸腕间佛珠,才发现那地方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对陈姝元道:“自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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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知璟没想到那人竟会找上门来。
他约自己在崇明门附近的酒楼见面,这处离国子监不远,他看向来人,作揖道:“安王爷,不知您寻我来?”
他倒是曾在别处见过这人一两面。
“坐。”赵慎与他道,又起身倒了盏茶递给他。
陈知璟默默接过。
“陈三郎,你累不累?”赵慎敲了下桌沿道。
陈知璟蹙眉看他。
“万胜街那儿住了对父女,女儿年仅三岁,祖籍虞城县石溪村,听说京中贵人看中他家做伞的手艺,特意寻到汴京做个掌柜。”赵慎道,“一年管吃管住,另给三百两银子,鲁国公世子好大手笔。”
他从袖中取了粒珍珠搁在桌案上:“这进贡的珍珠,倒只成了个稚儿手中的弹珠。”
“官家今日寻我来是兴师问罪么?”少年郎闻言,木着脸淡淡道。
赵慎一怔,怕是没想到他这么轻易便承认了,他摇头。
“那臣便先告辞了。”陈知璟道,“您放心,我陈家断不会再与您为难,你若不如意,我可立誓,今生今世永不入仕。”
赵慎拦住他:“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知璟嗤笑一声道:“官家仍想娶长姐么,可惜家中已替她相看了门亲事,到时便是皇太后,也不好乱点鸳鸯谱。况您忘了,她至死都不愿意与您一处。您虽与她夫妻一场,但您何曾真正在意过她,您配不上她!”
可叹他那长姐,两世都跟这人走了。
陈知璟绕过赵慎,抬脚离开。
这亲事是陈知璟与赵慎胡诌而已,他看这世家子弟,竟没能配得上长姐的。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可惜是个短命鬼,就是官家次子裕王爷,后头死后,让赵慎封了个庸王。
前世裕王爷就没能斗过赵慎,何况这辈子,陈知璟可不希望长姐守一辈子寡。
二月下旬,朝廷省试放榜,陈姝元闲来无事,领着菱月出门去瞧热闹。
她过了年便十七岁,纵然父亲母亲想多留她在府中些日子,却也到了该相看的时候。
陈姝元手摇着团扇站在贡院附近往人群中看去。
菱月道:“娘子莫不是想学人榜下捉婿,可有合心的?”
本朝素有榜下捉婿的习俗,不少富绅人家的娘子便带着下人在这礼部外头守着,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也不是不行啊,我再看看,若有合心的便再好不过,省得母亲每日操心。”陈姝元笑着说道,心想只没几个好看的,上回见到的那人长得倒不错,可惜如三郎所说,的确不是什么好人。
然而身后却传来声闷笑。
陈姝元扭头一看,竟又是这人。
她不甘不愿地屈身万福道:“安王爷。” 赵慎令她起了,与她道:“方才我瞧过那榜上,前头五十位,就没有三十岁以下的,想来俱已婚配。其余纵然金殿唱名,也定然二甲开外,堂堂国公府嫡长女,难不成想嫁个不入流的小官。”
陈姝元觉得此人不可理喻,便他出身天家,也断没有这般侮辱人的道理。
小娘子毕竟年少,自幼无不被人捧着哄着,她眨了眨眼,眸子微微泛红怒视他:“我便是嫁了,与汝何干。”
陈姝元领着菱月欲走,却让他拦住去路,这人身量极高,又离她十分近。
小娘子罩着红色斗篷,满身桃花香,就这样撞进了赵慎怀里。
赵慎身子一颤,险些控制不住,当街就抱住她。
那二十多年,她就是与自己说话,也恨不得离得数丈远,更别提有这么亲近的时候。他该恨她的,可他几乎没有想过,反惦记着她说不愿与自己同柩,惦记了二十年。
他明明闭眼就能想象出她的模样,却画不出她此刻的万分之一。
她在安王府中,在仁明殿中,都道她仪态万方、贤良淑德,言行举止未出过半分差错。
然而面前这小娘子生得这样鲜活,便是此刻动怒,潋滟的桃花眼睁得浑圆,唇角微微下搭着,叫人挪不开眼。
男人喉结滚动,贪婪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是他对不住她,可如今说让他眼睁睁瞧着她去嫁人,他宁可一人躺在皇陵中。
幸而赵慎还存了半分理智,往后退了半步。
陈姝元惊愕仰头。
方才她听得分明,这安王爷唤她道:“抚抚,我错了。”
这样私密的称呼,他是如何得知?
陈姝元尚在发愣,这人却塞了个匣子给她。
第七十六章 番外3 陈姝元&赵慎(3)
陈姝元上了马车才将匣子打开,低头看到里头的东西却愣住。
倒不是多值钱,满匣子的桃花瓣,鲜嫩得像刚从桃树上摘下,上头还沾了水珠。
只是,安王又从哪里知道自己喜欢桃花,就像刚才那声怪异的“抚抚”。
菱月看着陈姝元没有说话,陈姝元盯着匣子半晌,与她道:“菱月,留着回去阴干制茶罢。”
菱月应诺,觉得娘子与安王爷走得太近了些,这一匣子花瓣就不该收下。
但是主子的事,再怎么也轮不到她个丫鬟来置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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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知璟照样在陈姝元面前讲些话,若他没记错,八月十五仲秋节,母亲领着长姐入宫,皇太后当要顺势给长姐赐婚。
国公府定然不想卷入官家与皇太后这对母子的斗法中,只要她没那个非嫁不可的心思,府中自然会想法子推了婚。
陈姝元往日笑着听他的话,今日却问了句:“三郎,莫不是你们国子监小学里头,整日竟议论天家事不成?便是官家、安王爷不计较,你们也不该这般肆意。”
陈知璟听她说这话就觉得不对劲。
“长姐前儿不是还惧安王么,今怎会帮着他说话了?”
陈姝元别过脸,不知怎么跟个小孩解释。
她原先确是很厌恶那人的,但不晓得为什么,每次出门都能遇到那人。那人看自己的眼神,其中感情,她也不是觉察不出。
他长得挺合她心意的,且他似乎极其了解自己,前几日还送了只狸奴给她,这些个陈姝元不是买不起,然而终究不大一样。
陈知璟若真是个十岁小儿,许真就什么都不清楚,可他与称玉恩恩爱爱了大半辈子,一看陈姝元这模样,心顿时沉了半截。
这果真便就是孽缘。
陈知璟独自去安王府堵赵慎。
赵慎亲出来迎他,在旁人看着怪异得很,王爷何时跟鲁国公才十岁的世子有了交集。
陈知璟数十年前也常住在这府中,如今再看,只觉膈应:“您倒也不必如此。”
这安王府内,瞧着像是到处种着桃花。
赵慎未说话,领他去了书房。
只他们二人在场。
陈知璟骤然在赵慎面前跪下,与他道:“官家,臣求您,若太皇太后如当日一般指婚,您推拒了罢。”
赵慎面色微沉,淡淡道:“陈三,你先起身。”
陈知璟起身在圈椅中坐下。
“你倒是说说,想让你长姐嫁给何人?”赵慎看他道,手漫不经心敲击着扶手,“你不妨提个人选来,我与你一同琢磨琢磨。”
少年皱了皱眉,没有回答他,这算是怎么回事,他与长姐夫婿讨论如何嫁了长姐。
事实上这人选他想过许多回,庸王不行,然而活了两世,满朝文武阴私,他大多知晓,若说合适的,确实寻不出半个。
陆绪人品倒是可以,但他如今才四岁。
“陈三,我照直与你说罢,无论将她嫁谁,我都不放心。”更舍不得。
便就是放了她去嫁人,明日他怕就能杀了对方全家将她给抢回来。
陈知璟道:“她要是做个姑子,我也会养着她一辈子。”
“陈三,你今日为何来寻我?为何不直接劝她?”赵慎问他,“你自作主张可有问过她的意见。”
赵慎心思缜密,非常人可比,他倒是很快寻出其中关键,陈三既然来安王府,怕是元娘那儿……
“您当初又可曾问过她半句?”陈知璟讥笑道。
赵慎叹息声:“陈三,你是她至亲,我总不会一错再错,不若你我约法三章如何?”
“与您买卖,臣只怕自己死得不够快。”陈知璟道,“官家,臣只想问您一事,当初她以下犯上,你为何不曾有所动作?”
赵慎潜邸数年,而后荣登大宝近十年,陈知璟不信他没有留半点后手。
“没意思。”
赵慎只回了他这三个字。
陈知璟定定看他半晌,最后一声不吭离去。
宝元九年仲秋,皇太后懿旨,安王赵慎择吉日迎娶鲁国公大娘子陈姝元。
宝元十年,陈姝元嫁入安王府,陈知璟也不知这决定是对是错。
陈姝元对此一无所知,她让那人压在床间,亲得浑身上下都酥软了,她嚷道:“三郎果真是对的,你的确不是什么好人。”
赵慎拥着这失而复得的珍宝,在她耳边说了句,陈姝元脸顿时羞得通红。
她跟狸奴般细细地哼,小娘子娇吟着讨饶,然而这人却不肯放过她。
陈姝元一度觉得两人身下这拔步床都要给摇晃塌了。
好在赵慎顾忌她的身子,明早还要去宫中磕头,他不敢再乱来,抱着她去梳洗完,两人又拥着躺下。
赵慎捏着她的指头一根一根地亲,陈姝元困乏得不行,还是问了他声:“相夷,明儿从宫里回来,你这府里妾室是不是要来给我磕头奉茶呀,你提前说说,我也好让菱月那处先备着东西。”
赵慎一愣,低头去亲她的嘴儿,抵在她唇间道:“什么都不用备,没有妾室,元娘,我就只有你,以后我们就这样过成么?”
她笑着连连点头:“相夷,你不晓得……当初我母亲分明叫妾室气坏了身子,她偏常教我如何打理后宅,如何在妾室面前立威……我不耐烦听……”
赵慎又要去亲她,陈姝元昏昏沉沉,当真熟睡了。
“今儿你顶着盖头未瞧见,明日去府里看看。”赵慎又道。
那些个桃树,都是他亲手种下的,唯盼着能弥补了前世让她烧毁的那棵。
翌日两人自宫中回来,赵慎唤了郭忠近身,吩咐他道:“今后你跟着王妃,就是王妃的奴才,只依着她的话做事。”
“奴才明白。”郭忠跪下磕头。
明天应该还有个周进宝与称玉的番外,谢谢小可爱们一直以来的支持哒~
第七十七章 番外4 梁称玉&周进宝
石溪村。
梁伞匠从外头背了个人回来。
称玉原先坐在院子里捣油柿子,这柿子榨出汁水,便成了柿子漆,上伞面用的。
乍看父亲肩上那人浑身带血,身上衣裳破破烂烂的,称玉吓了一跳,忙站起身道:“爹你不是进山挑竹子的么,这人是谁?”
“我也不知道,见他的时候他人就躺在山里了。”梁伞匠把人背回自己屋子,从布袋里掏了药草出来,“顺手采了点,也不知管不管用,总不能见死不救。”
又嘱咐她道:“玉娘,你去灶房里熬点粟米粥,这人该是在山中困了几日,有些脱形了。”
称玉听话去了,等她端着米粥过来,她爹已经将人给收拾干净,正掀了他的衣裳给他上药。
梁称玉只来得及看了眼这人的脸还有光裸着伤痕累累的背脊,便红着脸跑出去。
这人长得可真好看,纵然瘦脱相,可仍能瞧出皮下的好相貌,小娘子偷偷趴着窗棂,又往里头看去,竟那样歪头愣愣盯了好会儿。
这人在梁家养了两三日才完全清醒过来,不过他张口便问杵在屋子里的梁家父女:“这是哪儿?我是谁?”
梁伞匠看他这样,忽捂着肚子道:“哎哟,我这旧疾怕是又犯了,玉娘随我出来,帮我取个药去。”
称玉一脸愣,问:“爹,哪个药?”
梁伞匠扯了下她,半拽着拖到屋外:“就前儿你去县里抓的……”
两人去了外头。
梁父面色一沉,不知下了什么决心,与称玉道:“玉娘,你觉得屋内那相公如何?”
“啊。”称玉忍不住扭头去看,脸上微微泛起红晕,“很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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