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焱竖起双眉,不假思索,道了一个字:“诈。”
周巡退一步,道:“正是,一个诈攻,一个诈防,窜通好了似的,刀剑相见不见血,诈攻者退,诈防者进,诈防者乘此立功,博取富贵固宠,得了利益,分与诈攻者,若真是如此,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晁中丞今次来汉州,迹并不明白显露,府君性安恬淡,汉州属蜀地,自古蜀地为兵家必争之地,府君日后要小心应对,勿要堕其彀中。”
“我知,多谢周录事的提醒。”裴焱听着,低头一想,慢慢点头道谢。
话到此处,二人不复交言。
胡绥绥随裴焱一同回来,但忽见尸见血,未免怏怏,闭上眼睛,血渍满地的画面直闪入脑海里,因此抑郁异常,在寝室里露胸取凉。
胡绥绥心情不美,思想她或许忘了要去接裴姝回来,裴焱起身,对周巡施礼,道:“翁翁今日许我提前下番吧。”
“府君都管老夫叫翁翁了,老夫不允,未免拂了府君的脸皮。”话说完,周巡亦对裴焱施一礼,之后昂然退去。他知道裴焱这时候下番,是去接裴姝回来。
抑郁了一整日,但到了裴姝下课的时辰,胡绥绥还是速速收拾愁态,一番为容后,坐上马车,呼车夫启程。车夫一拍马儿三叉骨,马儿得令,嘿耳一声,正要迈蹄,裴焱小跑赶来,喊声稍等。
车夫攥紧辔绳,急勒马头:“吁!”
马儿再次得令,马蹄在原地上“得得得”几声,很快便安静下来了。
马车内的胡绥绥不知发生何事,撩帘视之,只见裴焱一脚迈上马车,掀帘入内,道:“我也一块去。”
说完,对车夫说句启程,四只轮子轱辘转动起来。
“周录事竟允裴裴提前下番吗?难得啊。”
周巡最看不惯裴焱乱花银子和提前下番,每回遇着了,会嘚啵个没完没。
“与他说些好话,他便不会唠叨了。”裴焱握住胡绥绥的手抚慰。
胡绥绥将另一只手轻轻搭在裴焱手背上:“裴裴不用担心,绥绥只伤心一日,明日就会好起来的。”
“看来是我担忧过头了,忧绥绥忧愤交并,酿成重疾。”裴焱言语轻快,另一只也搭了上来。
一时四手交叠。
“比这更残忍的画面,绥绥从前见得不少,要真如裴裴这般想,绥绥早入土了。”当年猎户捕杀白狐,只取皮毛,胡绥绥见过肚肠流出,血肉模糊,毙于非命的白狐,较之从前,今日的画面并不血腥。
“诶,怪我多想。”
今日去得晚了,裴姝立在州学门首等候多时,远远地见到熟悉的马车,便迈着俏步过去。裴焱早将帘子掀开一脚,裴姝模糊窥见车中爹娘在,俏步迈得更欢:“爹爹,阿娘。”
裴焱大掀帘子,眼看裴姝就要到跟前,裴焱视着胡绥绥:“今日我要薄责一番姝儿,绥绥莫要插手。”
裴焱初次薄责裴姝,不论犯了何事,胡绥绥当然都会惶急:“姝儿犯了何事?绥绥若不插手,姝儿会以为绥绥与裴裴联作一气的。”
“别紧张,薄责而已,我有分寸。”裴焱拍拍胡绥绥的膝盖,让她放心。
第36章 狐狸怜蛾纱罩灯
裴姝一上马车,裴焱便板了脸,问:“姝儿可知自己犯了错?”
裴焱辞气平平,没有容情的余地似的,素日里他与裴姝说话,哪一回不是言语姁姁,怕声音稍大些,就会吓到裴姝。
胡绥绥双手捏成拳头,听着二人的对话,害怕的心理无法自制,反增了七八分。
裴姝还未坐好,听见裴焱此语,方才那活泼天真的态度完全消失。
她两只手吞进袖中,绞劲脑汁想了许久,犯的错,可是因为她今日在堂上打瞌睡了?
昨日睡得早,但不安稳,半夜做了许多噩梦,今日眼皮沉沉,困得一塌糊涂,听着夫子讲课,一个没忍住,手倦抛书,紧闭双眼,伏桌小睡。
夫子见裴姝睡去,嘴里讲着人生道理,走到她身边,屈指敲敲桌子,呼她醒来,并未出一言责她之过。
裴姝也不知自己错没错,她此刻也只能想到这件事,支吾以对:“姝儿不该在堂上打瞌睡。”
“姝儿今日打瞌睡了?可是身体不舒服?”胡绥绥敛额问道。
在胡绥绥的印象里,只要没有哭,没有受到惊吓,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裴姝的精力一向充沛,又勤学好问,夫子总言她在堂上精神陡长,可今日怎会打起瞌睡了?
裴焱闻言,心提起,道:“可有不舒服?”
“嗯,不是因为身体不舒服。”裴姝解释自己为何会打瞌睡。
不是身子不舒服的原因,裴焱放下心,等她解释清楚了,接口道:“不是因为打瞌睡。”
“那爹爹,姝儿犯了什么错?” 裴姝的脸上露出一种似愁非愁,说不出的神情,实在想不起往日做了什么错事。
裴焱打扫喉咙,道:“姝儿可知自己前几日那般杀价,是错的。”
“姝儿……不知哪句话有错,还请爹爹提出来。”裴姝疑云突起,左思右想,疑惑得狐狸耳突然冒出。
虽说教儿宜严,但裴焱此时此刻,是掌不起脾气来了,软了声调,道:“姝儿前几日杀价,错在道出自己的爹爹是府君,自为得计,但姝儿可知一言足以招祸,不经意间,还给卖鱼的伯伯施了威。爹爹是府君,处事要代人作想,手中的权力非是拿来打压百姓的,只是用来约束,自家有权,应不着意里,富贵非荣,荣在能济世,姝儿可知这些道理?”
裴姝反复琢磨裴焱放话,先点头,又摇头:“似懂非懂,不过姝儿换个角度一想,便知自己错了,要姝儿是那个伯伯,有人拿着府君之衔来杀价买鱼,姝儿害怕,却不能反抗……”
原是为此事薄责裴姝,胡绥绥笑叹一会儿,她还以为裴姝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坏事。
裴焱脸色已温和,胡绥绥转头闲眺窗外去了。
“爹爹偏疼姝儿,姝儿恃宠而骄,但勿失了善良的真宰与节义。”道理说通,裴焱心中的烦心事少了一件。
裴姝会为鸟儿留饭,会怜蛾纱罩灯,在裴焱眼里,裴姝是只善良的小狐狸,如此怎么作耗,他都觉得裴姝作用安详,从来无伤大雅。
日后裴姝做何等人、习何等业都不重要,裴焱只希望她不忮人,永远有善良之心。
他从袖里拿出几文钱,放在裴姝手上,“待会儿过那卖鱼的伯伯摊前,姝儿亲将这钱还回去。”
“姝儿知道了。”裴姝攥着钱,等马车经过卖鱼处,她轻如禽鸟,跳下马车去,走到那日买鱼的摊前,将钱放在一旁,施礼道歉。
等裴姝重上马车,裴焱奖励了几句裴姝后,不再多提一句。
这件事,草草翻篇了。
裴姝怜蛾纱罩灯这事,裴焱是从胡绥绥口里听来的。
这几日天沉沉,雨欲下不下,一到夜间,飞蛾见光就扑,哪知这光火热,顷刻间就能夺了它们的性命。
裴姝见满地虫骸,好不伤心,灵机一动,拿纱罩灯,这般飞蛾扑上来不会无缘无故干折了性命。
她自己怕火,罩灯时,一双手伸伸缩缩,脚下狗探汤似,不敢靠近油灯,最后是请小奚奴帮忙罩上的。
裴姝为鸟儿留饭这件事,从半个月前便开始了,她总不吃碗里的最后一口饭,省下来晾放在窗前,给飞过的鸟儿吃。
孩儿的天真,万分可爱,裴焱笑了许久,横竖闲着,握管将此事写了下来。
……
乌云满布天空,红日还未西沉,天就黑下了,白日短了大半截。夜间裴焱阳兴甚酣,胡绥绥无有强烈的欲望,但也娇喘微微,香汗滴湿春衫,先是十分亲热,与裴焱弄了一餐。
冲创了百来下,一直至根,正在你欢我爱的当儿,外头下起了滂沱大雨,雨声吵杂,那房中的暧昧声响,一并被掩去了。
后来云鬓蓬松,不十分亲热的又弄了半餐。
这半餐,裴焱情浓兴极,使口舌技挑逗胡绥绥,出了九分力气。
裴焱唇边的胡子冒出了头,刚冒头的胡子刺得小肚子下的皮肤又痛又痒的,胡绥绥尝到了滋味,也有些禁受不住,力不能支了,粉腿乱蹬,舒开春笋似的十指,抓裴焱的头发,不愿继续。
而剩下的半餐,胡绥绥用手垫着香腮,乜斜着星眼,看裴焱在灯下自己降火,几个动作后,有亮晶晶东西从掌心里滴出。
裴焱不知廉耻,一头笑,一头涎着脸,举起手朝她晃了晃。
深夜四目相对,胡绥绥看得面红过耳,心儿上乱跳,哼一哼,翻个身紧紧地裹住被褥,上眼皮和下睛眼皮做亲去了。
月光皎洁,万籁无声。
裴焱洗净手上的东西,奔至榻边,使个水底捞月的势子,把胡绥绥抱在怀里,唼喋一声,亲一个嘴。
胡绥满面发烧,在裴焱怀里,作蛇般扭动。
亲了嘴,裴焱温热的唇瓣附着胡绥绥的耳朵,叽叽咕咕:“你的姑姑姨姨们说要自己报仇,而你也是这般想,但是,将来真碰见那矢无虚发的恶人,我希望绥绥能与我说一声,不要擅自行动。”
“嗯,绥绥知道了。”胡绥绥沁头,唔哑应着。
谁知头一沁,脸儿愈加娇媚,眼角眉梢上的光影模糊不清,暗带情书一般。
裴焱似要与胡绥绥云雨而死,趁着胡绥绥熟睡,后半夜又抱着她草草弄一餐。天边渐渐地放出亮光,胡绥绥悚然惊醒,股间的水儿不知不觉中流至脚踝,打湿了被褥,而始作俑者已去上番。
第37章 急急如律令
漏月的雨一连下二十余日,不肯放晴,田庐受毁坏无算,花叶满地散乱。
夜至,雷电大作,府衙震撼,阶下水深尺许,承溜忽倾,响声甚巨,裴姝惧而啼,啼而变成狐,一呼阿娘,二呼爹爹。
胡绥绥与裴焱闻声赶来时,只见裴姝缩在壁角里,呜咽发声。见母到来,裴姝急投进怀中哭泣。
见惯灾异的裴焱听见雨声,仍会竟夕僝僽,坐不住,侵晨盐汤揩齿后,总要出府衙瞧瞧情头。好在雨虽大,但无爆发洪水的迹象,也好在早早命人盖篷寮作避难所,民心略定,暂无伤亡。
胡绥绥不爱雨天,雨来蚊聚成雷,也总觉脚底湿湿,毛窍不透气,胸口闷得慌。
胡绥绥倦出寝室,立在滴水檐下,瞑目如睡,道:“唉,若这世上还有乖龙该多好。”
“但有乖龙在,易生大旱。”
乖龙在书中的记载并不多,裴焱只知乖龙不爱行雨好藏匿,凶暴残忍,常常作恶,害人性命,人多畏之,最后被众神割了耳。
割耳那天,乖龙满面流泪,却不知悔改。
“是啊。”胡绥绥叹起气,“大旱也不好受。”
九月初,天始稍霁,远方云雾缭绕,山色皆失,晁巾阙差人送来书信,信中写道,他将在残秋时恭喜。
裴焱心恒怏怏,着手备礼。
一个月不见姑姑姨姨,雨一停胡绥绥便出城了。
此次出城,是问姑姑姨姨们恶人可曾有出现,得到的回答是不曾。
雨如此下了二十来日,出现了也闻不见气味。胡绥绥一脸愁云。
雨停,路径未干,泥泞且滑溜,胡绥绥一路上起跌数四,干干净净出城去,回来时好像一头泥牛,碎石嵌入面皮足底了也不知。
“胡绥绥!你能不能小心些。”裴焱拿针取碎石时,胡绥绥连呼痛都不会。
“我又不是那十病九痛的身子,一点点伤,不大疼啊。” 听不得裴焱的蛮声气,胡绥绥回他一个白眼。
碎石有的嵌进面里半寸,有的嵌在表皮上,对不善于修饰的胡绥绥来说,嵌深还是嵌浅,是否会因此舋面了,她全然不在意。
裴焱不好再多言什么,碎石挑去,创口拿药敷了敷。
十月中旬,裴焱差人给晁巾阙送礼。
进入十月,落叶报来秋信,胡绥绥抖一抖,身上的毛如屑掉落,几天掉的毛攒起来,便可团成一大团。
胡绥绥笑嘻嘻地把毛送到裴焱手上:“裴裴又能制件新衣了。”
“这几日你少变成狐狸,别来惹我鼻子痒。”裴焱皱起眉头,收下胡绥绥的毛。
“但是我每日都要梳一梳才行。” 掉毛越严重,胡绥绥梳毛越勤快,第一日不梳,毛发会打绺的,到时候再想要梳顺,皮肉得受点疼。
“那别在寝室里梳。”裴焱无语,“好在姝儿不似你这般秃。”
裴姝的毛发生得好,夏时疏,秋时蓬,冬日厚,她只在换毛期时掉毛,有时候变成狐狸样与胡绥绥站在一起,裴焱都不忍心多看一眼胡绥绥。
唉,秃得可怜。
不知世界上有没有什么膏药,可让胡绥绥少掉些毛。
裴焱正想着,裴姝余泪盈眶,捂住腮颊,剥啄而入:“阿娘,姝儿牙可疼。”
胡绥绥端起裴姝的脸颊,道:“来,张嘴让阿娘瞧瞧。”
裴姝仰头张大嘴,胡绥绥和裴焱一齐拢眼看,只见那大臼齿劈心里裂开,有一小黑洞,拿针戳之,臼齿摇摇,似要脱落。
针碰至疼痛处,裴姝负痛大嘶,眼泪吊腮上:“可疼可疼!”
七打八是患虫齿了。
虫齿发疼,其疼不可当,裴焱带裴姝去找朱子林。
瞟一眼裴姝的大臼齿,朱子林研诘一番,即写下药方:“好在要换新齿,等日后换齿了,好好漱牙,便不会疼了。这些时日吃了药也会发疼,实在受不了,就含口冷水。”
说完,再瞟一眼裴姝的牙齿,称赞道:“女郎牙生得好极了。”
患了虫齿后,裴姝连鱼都无兴致食了,朱子林的药,只能暂缓疼痛,药效一过,裴姝疼得呻吟达旦,口内常有血腥味,含冷水也不能宽疼,疼到极点,脸肿如受批一般,几日睡不好吃不好的,面庞大大削色。
裴姝每日都会问裴焱和胡绥绥:“爹爹,阿娘,姝儿口中的虫齿何时才能脱落。”
裴焱和胡绥绥哪能知虫齿何时脱落,含糊以对:“许是明日。”
次日虫齿未脱,又改口许是后日。
这般哄骗下去也不是办法,裴焱去市曹上买了几只将别孕的鱼儿,养在盆中,他告诉裴姝:“鱼儿一别孕,姝儿的虫齿也将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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