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眼睛再次睁开时,只见黄昏盈眸,流霞游空。裴焱一惊,剔开眼皮四下寻裴姝,视线之内,裴姝的身影杳然不见,他一连迭声,急呼:“姝儿!”
唤了七八声,声震山林,鸟惊飞,叶落地,突然从马扎子下头钻出一只毛发白折折的小狐狸,撒开腿正要逃遁。
裴焱见狐狸,嘿哟一声,抱住狐狸说:“怎的爹爹喊你,都不应一声?调皮!”
被抱起来的狐狸一脸惶恐,喉中叫唤,四梢挣扎。
软软的爪子上全是软泥杂草,裴焱见之又嘿哟一声,抱着狐狸往河边走,说:“怎和你阿娘一副德性,不爱干净。走,洗脚去。”
第40章 一时眼拙认错狐2
到河边,裴焱将怀中小狐狸的前爪后爪洗干净,再用自己的衣裳来擦干爪上多余的水,然后就把小狐狸袖进袖子里。
小狐狸进了袖子里还在不停挣扎,裴焱端平手臂,行步靡靡,说:“姝儿累了吧,累了就快快睡觉,在袖子里睡觉不可以乱动,这夜晚的山林,豺狼虎豹随处可见,万一跌出袖子,爹爹没有注意到,姝儿就成它们的口中肥肉了,然后变成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幽阴。”
话音毕,袖中的小狐狸安静异常。裴焱不觉有异样,哼着小曲儿悠然回府。
裴焱赶在晚饭时辰回到了府,胡绥绥偏背,坐在院子里看母鸡睡觉。
裴焱回来,母鸡嗅到了一股恶气,两眼圆瞪,扇翅咯咯大叫。
当裴焱放出袖中的狐狸,恶气更浓,母鸡两眼一闭,长叫一声,吓昏过去。
小狐狸出袖就窜到墙角里了,裴焱嘀咕句奇怪,踱近墙角,说:“姝儿怎么了?怎又如此胆小了。”
胡绥绥下死眼盯着那只狐狸,眨眼间盯出异样,突然间颜色惨改,毛发尽竖,慌慌地站起身:“裴裴,她不是姝儿!啊啊啊啊,绥绥的姝儿呢?裴裴,绥绥的姝儿呢?”
裴焱带回来的狐狸,白折折的毛,圆溜溜的眼,尾巴尖的茸毛夹点淡红色,绝类裴姝,但味道陌生,只有一股恶气,全然不是裴姝身上那种甜淡的味道,怪不得母鸡一闻到味道会晕过去。
狐狸爱吃鸡,突然来了一只不相习,且带有恶气的狐狸,母鸡只觉得大难当头,胆子活生生被吓破了。
经胡绥绥这么一说,裴焱罔知所措,冷汗交流,抱起那只狐狸在银蟾之下深辨,看背部看不出有什么不同,翻看肚皮,好家伙,带着把儿,是一只牡狐狸。
胡绥绥大喊大叫,却退三武骂裴焱:“菽麦不辨也罢,裴裴你怎连姝儿都认不出来。呜呜,绥绥的姝儿,将冻死是也。”
胡绥绥悲不自胜,言之潜然。把裴姝弄丢了,裴焱后悔,讪不搭解释:“天色黑,视线胴胴,看错也。”
天已经完全黑下,胡绥绥鼻涕眼泪一块流,要亲去寻裴姝回来:“呜呜,天都黑了,姝儿定害怕极了,绥绥要去找她。”
“我去就行,绥绥得在家里,万一姝儿自己回来,见不到阿娘和爹爹,又会难过许久。”裴焱好言宽慰好胡绥绥,促她先就寝,不需要担心,自己提一盏灯,肠慌腹热,遄返山林寻裴姝。
话说白天在山林里,裴姝玩得不亦乐乎,忽而头顶上来了一只粉蝶,粉蝶漂亮,不觉追愈远。
追到腿无力,回头一看,不见了爹爹的身影,也寻不到小径返回,轮眼看周遭,斥莫无边,悄然无声,地颇险恶,西边有野犬狺狺然,东边有豺狼嗷嗷然。
狼与犬的叫声凄厉而绵长,裴姝顿觉恐怖,初经危险,她只能静静地缩在草丛中藏迹,耳边声响绝了,且蹑足屏息往前爬。
她心里念道:再爬一武,就能到家。
爬了一会,洁折光亮的白毛变得苍黑邋遢,夹有杂草,与泥地亲密接触的膝盖,隐隐发疼。
裴姝噬脐无及,懊恼自己贪玩致迷津,头埋进腔子里,忍不住哭出来。
从傍晚爬到天黑,也才爬了十武,裴姝渐渐息望,她想自己是回不了家了,再也见不到爹爹和阿娘了。
息望之际想起书中说过“狐死归首丘”,她不知家在东边还是西边,看着天上最亮眼的星星在什么方向,就朝哪个方向躺:“阿娘,爹爹……姝儿在这里呢。”
裴姝望着天上的星海,不禁思念阿娘与爹爹,肚里泪下,她翻过身,决定继续向前爬。
往前爬还能回家,停在这里,那永远也回不了家。
如此继续爬上三武,一道声音由远及近入耳来:“姝儿,你在哪儿?”
裴姝骨寒毛竖,揣着胆子冒出半个身子,一双眼,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高大乌黑的身影,手提一盏灯朝她这边走来。
裴姝定睛看了许久,人影往前走多了三武,她才看清来人,是爹爹裴焱,顿时泪面更为笑面,双手举过头顶,回话:“爹爹,姝儿在这里。”
“姝儿!”寻了一个时辰,终寻到裴姝,裴焱跑上去,抱起脏兮兮的裴姝,翻看她的掌心,伤痕累累,不见一处白肉,瞥睹她的膝盖,皮开肉绽。
伤口看着可疼,裴焱怍然万分。
裴姝趴在裴焱肩头上,眼里不停掉金豆子,鼻子里不停吸气。
“莫哭,是爹爹不好。”裴焱一手托她后脑勺,一臂撑她臀部,作抱婴之势。
肩上的吸气声渐粗,裴焱听着不好受,轻轻拍抚裴姝的后背:“莫哭莫哭。”
哭着哭着,鼻腔突然闻到裴焱身上有陌生的狐狸味,裴姝挥舞四肢,脱出裴焱的怀抱,跳下地直往后大大蹦跳了几步,一直蹦跳到大树后,将身子缩藏起来,不肯见人。
裴焱不知裴姝为何有这种反应,以为她受了惊,还没定魂,他慢慢蹲下身,呼裴姝过来。
裴姝树干后冒出半颗脑袋,眼泪汪汪道:“爹爹不喜欢姝儿了。”
“爹爹怎会不喜欢姝儿。”裴焱耐心解释,“今次是爹爹不好,我们先回家,回了家,姝儿要如何骂爹爹,爹爹都不回一句。”
裴姝捂住耳朵不听解释:“爹爹就是不喜欢姝儿了!爹爹身上有其它小狐狸的味道,爹爹定是觉得姝儿是小滑头,所以喜欢别的小狐狸了。”
裴姝说他身上有其它狐狸的味道,这味道定是那只牝狐狸的味道,裴焱一阵错愕后才反应过来,他怎忘了身上有味道这件事情,二话不说,当着裴姝的面,宽去厚实的外衣。
裴姝眼里阁着泪,静静地看裴焱宽外衣。
大冬日的,仅着一件中衣立在雪地上,寒风时时侵骨,裴焱也不发抖,用冰雪洗手祛味后,手指通红僵硬起来。
裴焱身体发冷,但还是柔声柔色与裴姝说话:“是爹爹眼拙,一时认错了小狐狸,身上不小心沾了味道,因急着来寻姝儿,忘了换衣裳……姝儿能原谅爹爹吗?”
每说三个字,裴焱往前挪一步靠近裴姝。
裴姝双关抱树,原地不动。
挪到裴姝跟前时,裴焱再问一句:“能原谅爹爹吗?”这回声音有些颤抖了。
裴姝嗫嚅,沁头看裴焱冻红了的手指,不着痕迹点了一下头。
她慢慢伸手,握住裴焱的大拇指,带着哭腔道:“爹爹往后可不能再眼拙认错姝儿了,姝儿今天可怕可怕,怕再也见不到阿娘和爹爹,怕成为一只孤孤单单的小狐狸。”
第41章 香喷喷红烧柳惊鱼
府衙后院映着烛光与月光,纤毫毕见。
裴焱眼拙带回来的那只牡狐狸,胆子亦十分小,伏地战栗,不敢仰视胡绥绥。
母鸡瞧出牡狐狸是个胆小的,醒来以后,怒目向它,或啄它尾巴,或啄它耳朵,咯咯叫个不停,把它从墙阴赶至草丛里,又从草丛赶至池塘边,叱咤扑击之声不绝于耳。
母鸡类蝙蝠飞来,牡狐狸惊呼奔救,无处可躲,索索地伏在窗下发抖。
它胆子小,索性四肢灵敏,张个眼慢,起立一跳,逾墙遁去了。
胡绥绥披衣跣足,当阶鹄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沉思往日事,脑子恍惚,浮现裴姝遇到不测的画面,面中流矢、血渍满颐、肚破肢残、筋骨皆脱……
想到这些画面,粉泪盈盈地掉了下来了,她在院里乱走,偶尔抬头请狐仙奶奶佑裴姝安然无事:“姝儿齿稚质直,狐仙奶奶莫要她历难事。”
干着急也不是办法,胡绥绥跑到胞厨例杀鱼,她想裴姝回来肚子定是饥饿无比,等着也是等着,不如找点别的事情做。
不过鱼去乙丙洗净残血后,她鼓足勇气了也不敢点火烧柴,最后只能让婢女帮个忙。
胡绥绥做了裴姝近来爱吃的红烧鱼,鱼熟后,贴心地把骨头剔去。
骨头刚剔净,裴焱抱着裴姝回来了。裴姝被裴焱用衣裳护住,只露出一双眼睛,身上没沾到一点冰雪,而裴焱一路上迎风雪而行,肩头鬓边皆是雪,鼻头耳垂被寒风刮得通红滴粉。
胡绥绥闻见气味,心殊忐忑,飞风跑出来相迎,滴流两臂,接过裴姝,眉宇间的忧愁,一分不减,两只眼睛,灼灼打量裴姝:“呜呜,姝儿可还好吗?”
“阿娘,山里粉蝶引眸,不小心失路了,是姝儿不好,让爹爹和阿娘担心了,姝儿没有受伤。”裴姝花颜带笑回道,回了话,缩嘴在胡绥绥脸颊上亲一口,也不忘扭头亲裴焱。
不愿胡绥绥担忧,裴姝受了伤的两只手始终袖在袖子里。
胡绥绥没有看见裴姝身上的伤,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裴焱将裴姝袖手的举动瞧进眼内,为之酸鼻,羞惭得几乎无地自容。
是他大意害裴姝受惊,害胡绥绥担忧,幸是碧翁翁仁慈,没出什么山高水低。
裴姝闻到了鱼肉的味道,欣喜之色可掬,咧嘴道:“阿娘,姝儿饿。”
“知姝儿会饿,阿娘早给姝儿做了一条红烧鱼。”胡绥绥抱着裴姝去胞厨吃鱼。
盘子里的鱼冒着淡淡的热气,一缕油香之气随着热气溢出。
裴姝见鱼而笑,笑而眉眼弯弯,腮肉颤颤,作速跳下地,拿起筷子夹起鱼肉。
鱼肉新鲜滑嫩,口感别具一格,半盘落肚,裴姝已忘了失路遇到的不快:“吃阿娘做的鱼能柳惊!爹爹也吃一口。”她㧅一块鱼肉送到裴焱嘴边。
裴焱启唇接住鱼肉,细细咀嚼,忽也一笑:“确实,味道好极。”
阿娘往后能常给姝儿做鱼吃吗?”裴姝吃下最后一块鱼肉,出一小手牵袖子胡绥绥问道。
“当然!”胡绥绥想也不想就点头,虽不知这鱼肉有哪个地方能让裴姝吃了以后柳了惊,但裴姝想吃,她往后多做就是了。
裴姝安然归来,胡绥绥不再计较裴焱眼拙之事。澡身后,二人腹儿相偎,腿儿相压,情好倍笃。
裴焱自怀愧疚,压着胡绥绥,未过于驰骋。
云雨讫,胡绥绥疲倦昏睡,裴焱无有睡神,好不容易睡下,却梦见裴姝出门买鱼,偏遇雕翎的金矢,正中心脏。裴姝吃着惊吓,负伤逃窜,口鼻流血,用药无效,几要毙命。梦境一转,又梦见胡绥绥狐狸精的身份暴露,被人炙肉焚皮,取心断尾。
裴焱惊愕失措,从梦中惊醒,一想梦中那奄奄一息的胡绥绥和裴姝,胸口痛如刀割,魂魄良久不定。
此时漏三下,银烛已换,月儿西转,一旁胡绥绥睡正浓,裴焱一骨碌跳下帷,秉烛至裴姝寝室。室内灯光敛如豆,裴姝四肢缩起,梦境美美,含一浅笑,在被褥里熟睡,睡语轻轻,道鱼肉鲜嫩爽口。
裴焱见之,笑笑离去。
因着一个噩梦,裴焱饮食锐减,往后几日脸笑颜甚少,有些形色支离。
程清来之前,胡绥绥与裴姝精神爽朗如初,裴焱见她们精神如此,心垂垂定下。
安慰自己,只是一个梦而已,不必日日悬心吊胆。
程清没来之前,胡绥绥殊自由,闲居无聊,与裴姝变成狐狸,在雪地里滚来滚去。
但程清一来,这自由的日子也到头了。
程清笃恨裴焱与胡绥绥,来府衙的第一日,趁裴焱在上番,区处公事之际,无情无理把胡绥绥与裴姝骂了个落花流水。
裴姝以人之形态,在院子里窜上窜下玩积雪,笑声清脆,程清语言深刻,道她是没爷娘的野孩子。
转头脚拍地,骂起一旁的胡绥绥是无教养的妇人,怪不得生不出公子来。生不出,还有脸皮赖在裴家颠倒夫主。
对程清的骂言,胡绥绥左耳听右耳出。
面对恶言而装耳闭,是处事良方。
裴姝世不曾与程清打交道,闻恶言吓得撒履而逃,那些颠倒人的话也牢牢记在了心中,往后好几日,都是垂头丧气的模样,偶尔钻进胡绥绥怀里,带着哭腔问:“因为姝儿不是公子,所以奶奶连着阿娘也一齐讨厌了吗?如果姝儿是男儿身,奶奶是不是就不会讨厌阿娘了呢。爹爹以后会永远爱姝儿么?”
“姝儿不哭,这不关姝儿的事,爹爹与阿娘说过,这辈子有姝儿足矣。”胡绥绥心里不大好受,以温言慰藉。
这些家庭内嫌隙如何消除得干净,程清只敢在裴焱不在时这般骂人,胡绥绥不想给裴焱惹麻烦,也并不和裴焱道此事,默默扳着指头算程清还有几日离开。
不到十日而已,忍忍就过去了,后来程清变本加厉,言语更深刻。胡绥绥索性叼着裴姝偷偷去树林里找胡姑姑假姨姨玩。
程清转头又在哪儿说胡绥绥的不是,道她无妇道,抛头露面惹郎君,好似个淫奔之妇,裴姝一一嘿记,琢磨这些话意之后,颜色常常沮丧。
裴焱每日送裴姝去上课,熟悉了州学环境的裴姝胆子颇大,晨时学生一齐读诗经,总是她来扯头。
而裴焱就立在檐下,听裴姝读完了诗经才离开。
这几日裴姝心情不美,也就不扯头读书了,低垂着脑袋,嘴巴嗫嚅,声音细若蚊子。裴焱觉得奇怪,问裴姝为何不扯头读书了。
裴姝知道眉高眼低,不愿爹爹担心,含笑而回:“回爹爹,姝儿是喉咙疼,这几日不敢大声念书了。”
裴焱不疑,转头让饔人煲了冰糖雪梨水,但晚上的时候, 他眼尖地发现裴姝后颈有齿痕,上前细视,齿痕齐整,则问道:“姝儿颈上的伤,是如何来的?”
裴姝不知自己有伤,拿手摸之,未有一掐痛感,于是持镜一照,果有一圈浅浅伤痕,她想了想,回道:“许是阿娘叼姝儿时留下的吧。”
裴焱又问:“好端端,阿娘为何要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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