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饭是猪瓜子炖粥,一盘淡菜还有几个和肉饺子。
裴焱防她乱吃东西防得紧。
胡绥绥只爱吃肉,挑出粥里的肉,挑了半天,那些猪瓜子还不够她塞牙缝。饥馁的肚子不满意这一丁点食物,于是她擘了肉饺子。
肉饺子里的肉足,是一大团肉,胡绥绥一口塞进嘴里吃了它。
世间最美味之物,是肉是也。
淡菜也是肉,但一点味道也无,胡绥绥闻都不闻一下全留给裴焱吃。
填饱三分肚,胡绥绥梳了个淡妆,试探性地从大门出去。
从府门走,必经之地是大堂。
大堂的朱漆门敞开,裴焱就坐在里边埋头看公文,偶尔和一旁的周巡说话。
胡绥绥故意放出脚步声走向大门去,裴焱听见木屐与石地发出的擦擦声,头抬起,一拍案桌道:“胡绥绥你给我过来。”
手掌拍向案板发出来的声音沉闷若雷,就着刺眼的晴光往里看,似乎还有灰尘在飞舞。
这一拍,还在说话的周巡识色地闭上了嘴,猥过身看公文去了。
这大冷天的胡绥绥通身被吓出冷汗,脚趾缝里也冒着冷汗。她就说裴焱是把左话儿当右话儿说,哪能宽肠她一个人出府去。
伪君子,好一个山里来的豆伪君子。
胡绥绥腹诽裴焱这儿哪儿不好,两脚殊不自由走向裴焱,到他眉睫前,作模作样行了礼。
裴焱从顶至踵打量着胡绥绥,宽缓地说:“几时回来?”
“一个时辰后吧。”裴焱缓了辞色,胡绥绥认真回了个话。藏银子就只是一会儿的功夫,不需要太花太多时辰。
“行,一个时辰后不回来我就去抓你回来。”裴焱严肃回道,最后玩心大起,与胡绥绥咬耳朵,“抓回来把绥绥截爪。”
截了爪就不能追逐奔跑,不是抓去烧,胡绥绥一丁点儿都不怕,只是她不能驳窦,便待搭不理地哦了一声:“我才不会给你截爪呢。”
言外之意就是一个时辰后必定回来。
她眼尖地发现裴焱左手边放了一堆有关狐狸的书籍。
什么《猎狐之技》《银狐》《养狐》,胡绥绥吓到牙齿捉对儿厮打,身体下半截软了,摔进裴焱怀里。
裴焱有力如虎,双关稳稳接住胡绥绥。傍顾周巡,裴焱没做出闺房里才能做的事情,扶稳当胡绥绥后,悄声道:“昨日弄了三回,如今腿软,可要给你叫辆马车?”
不做闺房事儿倒说闺房话,胡绥绥耳根子在发热,摇摇头说不用,膝盖坚定以后,跟声跑开。
裴焱在她消失在眼前是不忘提醒:“记得回来,不许去外头乱吃东西!”
胡绥绥听到了,但她不想回应。
周巡幽幽转回身,对裴焱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府君似是在遛夫人。”
就像遛狗一样,撒开绳子还不怕狗自个把自个遛丢了。
裴焱眉头皱起:“什么意思?你也学市井上的人那般嚼夫人口舌了。夫人出门所用之银皆是裴家私银,款额小如鸡毛,周录事一向处事圆融,怎在这点小事儿上斤斤计较。”
周巡想说裴焱有点半飙子,只是他把不高兴写满了脸,他立马换了口,摇头摆手说:“吾非此意思也!妇氏教得好,夫人早就飙被成功,定然不会做出失道之举。”
先夸夸胡绥绥,周巡才将自己想说的话委婉道出。
他不敢截近地道出。
“吾是说夫人一人待在府里也挺无趣的,但经常出府,确实不好。府君若觉得夫人在府里会烦闷,不如给她寻几个聊得来的妇人,妇人与妇人之间话是最多的。吾见夫人生得花容月貌,一人出门,易遇花少爷戏之。府君,难道不忧吗?再有,那络绎不绝的马车,一个没长眼的就会撞到夫人......”
第8章 一年家春尽一年家春
周巡话说到这儿就不说了,裴焱连啧了好几声,指头一动,手中的笔啪地拈折成两段。
他确实没考虑周全,还裁排失误。
“你这般说也是,绥绥确实是缺个能聊天说话的。明日你去打探打探,哪儿有卖狐狸的,买几只过来。”
周巡记下了,也没问为什么是买狐狸。
裴焱的心飞到了胡绥绥哪儿,偷偷思考怎么把周巡打发走,好出门去找胡绥绥。他随手翻开一本书,里头写了狐狸喜欢独居,若群居会发生一场惨烈的厮杀。
胡绥绥确实喜欢独来独往,大半年了从没从她口中听到一个闷字,他立马翻了口,疾声说:“等等,夫人与我说话就成,狐狸不用买了。”
“下番了,我也该去吃饭了。”望一眼天色,裴炎无情赶人,喝了一口盲汤,脚尖忙迫地向大门走去,“今日出去吃,换换味口。”
不是去外边吃饭,而是去找胡绥绥。
既然裴焱不肯亮私,喜欢多管闲事的周巡闷声站着,忍住不去戳穿裴焱的私,免得惹人不快。
裴焱走出豪贵者的脚步,大门方迈出,远处匆匆走来两个浑身是泥土的人。
他们用尖担一前一后抬着袋沉甸甸的东西,离府衙还有十步之远的时候敞喉喊:“裴府君,俺们几个啊,在城外一处狐狸洞穴里翻倒出了一袋银子叻。”
裴焱闻言脚步一顿,两眼胶在那破了几个洞的袋子上。
狐狸洞与银子都与胡绥绥挂了个紧钩子,两个大汉在裴焱脚下卸下沉甸甸银子,反袖擦着脏兮兮的脸。
装银子的袋子有点眼熟,裴焱记得这袋子似乎是他下的聘礼之一,是用蜀锦做的,一寸蜀锦值千银,胡绥绥偷了大半年的减银,还没有这几寸蜀锦值钱。
由此可见胡绥绥是个不识货的,竟把如此值的布拿来裹几个破银子。
“不知是哪个脏手脏脚的贼人偷的,藏在狐狸窝儿里还以为没人会发现呢。啧啧,俺们心老实不敢贪,就都送来府衙了。”
打开袋子,里面除了减银,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首饰,都是裴焱送给胡绥绥的首饰。
裴焱问:“狐狸洞在哪儿?”
其中一个稍高的大汉露一口板牙,指着西边的天道:“回府君,出了城门继续走上百武,找到一条被荆榛塞满的小路,拨开荆榛,便能看到一个狐狸洞了,这钱就藏在洞中的地底下。”
胡绥绥怕洞穴被路过的人寻到,就用刺人的荆榛打掩护,以为这般就是十分安全的,胡绥绥颈上的刮伤,应当是被荆榛刮伤的。
裴焱十二分确定这是胡绥绥藏的银子,不胜烦恼,头发丝儿都在烦恼,问:“好端端的,你们为何会进去那狐狸洞?”
另一个大汉捋髭须回话:“回府君,这说来也是话长嘿嘿。”
“长话短说。”裴焱心中有未安,不想听啰里啰唆的话。
“前些时候府君不是说要建馆驿嘛,我们几个除荆榛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狐狸洞。那狐狸洞闻香香的,定是一只母狐狸的洞穴,俺们想着掏几只吃喜的小狐狸来养,害怕母狐狸在,就拿水往里头灌,灌完后就爬进去,没发现有小狐狸,倒是发现地里露出一截做工精致的布子,顺着一挖就挖到了这袋银子。”
大汉说着自顾傻笑起来。
裴焱半个月前下过令,将城外的荆榛除了建几座馆驿,供那些途经汉州的商队有地可歇息,半个月前下的令,今日才真正动工。
换句话说,是他裴焱害得胡绥绥的窝儿被发现,害得胡绥绥的银子被挖出来,要是被那只一涌性,不思量的小狐狸知道了,能不把府衙闹个天翻地覆吗?
大半年了,觌面之间两人才有点情,这情有转浓的苗头,裴焱不想坏了这个趋势,心生挽回之计,假意难为收了这袋银子,等大汉一走就差人马不停蹄地把银子埋回原地,自己动身去遮胡绥绥的路。
可惜迟了不只有一步,银子还没运走呢,胡绥绥眼泪婆娑地跑回来了。
她一头扎进裴焱胸膛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几欲恸绝,逗逗落落的嗝也从胸腔里一声一声发出,红肿的双目,看来一路都在哭。
今早胡绥绥在头顶梳了个高高的牡丹心,现在如墨涂过的牡丹心往里塌下,劈心里插着枯枝与枯叶,像只狞毛狮。
大汉送来的银子还在脚边,胡绥绥扎进胸膛里,枯枝枯叶皆刺裴焱的喉间,裴焱忍着喉间的痒意,半抱着胡绥绥转了个方向,不让她看见那袋银子,明知故问:“绥绥怎么了?可是有人欺负你了,与我说说。”
他心虚,说这话的时候喉咙在发颤。
“裴、裴裴,有腌臜人拿水灌绥绥的狐狸洞,还挖走了绥绥的银子……裴裴你要帮绥绥找回银子……还要把那些挖走绥绥银子的人送进牢里,呜呜……绥绥要吃了挖绥绥银子人的心。”
胡绥绥放死放活,舒嘴诉苦,诉的详细,裴焱听得心里发毛,三问自己该怎么办,正想纸包不住火不如说实话,哪知胡绥绥眼尖的就看到了地上的那袋银子。
裴焱暗叫不好,忽然整个人向后倒了三武。胡绥绥使劲儿推开裴焱,扑到地上去,紧紧抱住那袋银子,道:“啊……是绥绥的银子……怎么会在这儿?”
裴焱语未悬口,一双踢团圆的眼睛瞪朝他等来,胡绥绥一娇音叱道:“绥绥知道了,怪不得你允绥绥自由出府,还给绥绥银子,原是存了腌臜心来戏弄绥绥,看绥绥的笑话,裴焱你个伪君子!伪君子!”
话说毕,她变色而起,气势甚汹,如猛虎一样扑向裴焱,双腿控他腰,双手抱他头,启齿咬他颈,好巧不巧,咬的正是前天咬的地方,没一点偏差。
旧伤上复添新伤,这回流的血更多更鲜,幸运的是胡绥绥没变成狐狸来咬。
裴焱不迭分辨一句,抹眼之间在原地上疼得倒吸寡气。
天儿冷,他吸气真的是寡气,气入嘴里牙齿凉,气入鼻里腔儿僵,只道身体经络有些痒。
胡绥绥猜想裴焱是为了戏弄自己,手里大方给银,嘴上甜甜的允她出府,其实早已差人端了她的狐狸窝和赃物,然后装出一脸关心的模样看她的笑话。
“我胡绥绥今日要咬死你!”胡绥绥咄咄逼人,牙齿上的力度加大了七分,换了一边颈肉咬。
在府衙门首闹笑话伤脸皮,裴焱色甚不怿,端盆似的端着胡绥绥往后院里去,又放盆儿似的把她放到床上。
胡绥绥始终不肯松开牙齿,裴焱不得已蹲下身去说话:“胡绥绥,做人做事给人留点张本,往后才有后路可退。你不听我一句解释就来咬,不怕把牙齿咬断吗?先松开。”
裴焱循循善诱,胡绥绥火气当头,脑子里空空然什么也听不进去:“解释什么?裴焱你还想胡赖?成婚那日我就知道你是个伪君子,大骗子,大色胚,呜呜……堂堂一府君急色相,新婚夜上对妻子施暴……”
胡绥绥不把骂人话放酩子里骂,人都咬伤了她还怕多骂这几句不入耳的话吗。
一日内接连听见胡绥绥骂他伪君子,裴焱眥尽裂,赪颜彻血颈,戢指向胡绥绥道:“再叫我伪君子,信不信我……”
语未竟,胡绥绥一下子就猜到裴焱要说什么了,秀脸立马苦下来。转身面壁,曼声学街上的丐儿唱《莲花落》装可怜:
“呜呜……一年家春尽,呜呜呜……一年家春……”
第9章 花木瓜啊空好看
胡绥绥唱时以横波相睇,神态堪怜,登时裴焱那句放火烧狐狸的话在嘴里欲出不出,最终吞回肚子里:“信不信我剥了你的皮当暖脖。”
裴焱心肠还是软了,这只一涌性,不思量的小狐狸唱起曲儿还挺动听。
得了别人的让步,胡绥绥心肠硬邦邦的不曾软一分,波俏的嘴上不唱曲儿了,一转头,恶狠狠咬住裴焱没收回的手指,长五寸手爪的手抓向裴焱的胸膛,说:“反正都要死,那绥绥就先咬死你,让你先去奈何桥上喝孟婆汤。”
裴焱在左胸口处放了一面护心镜,刀剑都难入的护心镜,何况只是长五寸的脆脆手爪。
咯嘣一下,指头上的五寸手爪折断的折断,翻折的翻折。
胡绥绥肉上一疼,嘴上没力气咬了,裴焱绰经儿背剪胡绥绥两手,作色以对:“胡绥绥你打哪儿学来的理,拿个不知是不是我的错,在这儿动不动就朝天捣乱,上头上脸的,长了这般漂亮的一对耳朵是用来摆设的吗?和个花木瓜似的,空好看。”
裴焱初风头水动了意气,拧一拧胡绥绥的耳朵,狠地一声继续说:“听着,我没挖你的银子,没端你的狐狸窝儿。要端早端了,还等到今日才端?这半年来我裴焱是件都细心照顾你,哪一点让你受委屈了……”
说到这儿裴焱觉得自己更委屈了。
胡绥绥似理不理,低头摸折断的手爪,裴焱缓了缓意气,没好气地道出事情的颠末,顺道倒反帐。
听讫,胡绥绥才拿正眼儿看裴焱,问:“裴裴你没骗我吗?”
裴焱连叹几声,唤人去把门首的银子拿来。胡绥绥见银两眼放金光,裴焱把银子丢在桌子上:“倒是在你心里是要与我做一程儿的夫妻,与银子做一世的夫妻,胡绥绥你可听过悖入悖出这一理?”
胡绥绥冷静下来思考,顿忆前事慢慢知错,便扯住裴焱的袖子,摸摸裴焱被咬伤的手指,道:“裴裴,绥绥今日又错了是也。”
闹成这般局面,胡绥绥妄想用一句俏皮话翻篇。
口是心苗,胡绥绥坐窝儿不觉得自己有错,裴焱今回的心铁了,脾气掌起,抽回手回道:“如此廉价的歉意,胡绥绥你就道给自己听,莫再道出来污人耳。”
说罢一挥袖子,绷着铁青的脸庞儿,三步做两步地走出寝室,留下胡绥绥孤零零一人坐在床上出神。
等到裴焱走远,走到看不见一点背影时,胡绥绥才反应过来,裴焱当真生气了。
也是,当着数十个人面前咬他骂他,多少是有些伤脸皮。
胡绥绥啮唇苦恼,万一裴焱一气之下抓她去烧怎么办……得想个法子宛转裴焱的怒气。
胡绥绥垂头丧气地把银子塞进床底,裴焱说她价廉的歉语污人耳,于是她灵机一动,走到案前,深沉地思索一番,再濡墨写信:
奴奴不听言,君家有理,奴奴之耳为花木瓜,该割去是也。
奴奴好咬人,君家有理,奴奴之齿为毛团齿,该敲碎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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