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轻稚忍不住笑起来。
“好,那娘娘可还缺什么?要去东安围场的事,陛下是思量过的,几位太妃娘娘不便去,陛下又想让公主和穆郡王一起去看看玩玩,故而便请了娘娘您一起出行,另外两位郡王也还年轻,怎么也要娘娘关照一番。”
萧成煜这个人办事总是滴水不漏,想事情也周全。
贤太妃就感叹:“还是陛下体贴又仔细,有劳沈昭仪跑这一趟,你回去就同陛下说,我们这里什么都不缺,东安围场也请陛下放心,我会看好几位郡王的。”
沈轻稚便点头,道知道了。
于是又按照惯例问了问生活所需,身体如何,不过说了五句话沈轻稚就回了。
这一趟前后也不过一个时辰,回到景玉宫的时候天上日头还足,晒得人浑身暖洋洋。
沈轻稚正想多懒,在罗汉床上躺一会儿,外面钱喜就欢天喜地进来:“娘娘,禄公公来了,说是陛下见今日天气好,请您去御花园赏景。”
沈轻稚:“……”
刚病好就折腾,这人真是闲不住。
————
沈轻稚是很有敬业精神的,即便心里觉得萧成煜并不会被美色所迷惑,却还是坐起身来让银铃给她打扮打扮。
她还是那身藕荷色葡萄蔓藤大袖衫裙,头上却换了牡丹髻,发髻上的簪子除了那支紫碧玺如意簪,还多加了一串自碧玺流苏步摇在左侧耳畔。
如此行走起来,流苏摇曳生姿,流光溢彩。
她脸上的淡妆同方才一般无二,只让银铃在额心简单画了一朵紫藤花额妆,唇上又加了一层玫红色的胭脂,通身的好气色便显露无疑。
她总是朝气蓬勃,欢欢喜喜,健康有活力。
太后最喜欢的就是她这个样子,自小被太后养大的皇帝大抵也是如此。
谁会不喜欢绮丽多情的笑脸美人呢?
沈轻稚打扮完,想着要去御花园,便换了一双厚底的朝云履,这鞋底软硬适中,走起路来也不累,倒是适合逛园子。
沈轻稚本就天生丽质,打扮起来又快又简单,不过一刻便已是改头换面,从方才那个温柔可爱的小家碧玉,变成艳丽非常的帝王宠妃。
因着是要去御花园,沈轻稚便不可能只带戚小秋一人,另外还让银铃收拾了茶水点心,巾子香膏,这才坐上暖轿出了门。
暖轿一路摇摇曳曳,顺着西一长街一直路过坤和宫和慈和宫,大约要两刻才到御花园,沈轻稚便掀起轿帘,看向外面跟着暖轿快走的小禄子。
“禄公公,陛下今日怎么想起来去御花园?”
小禄子听到她的问话,连忙打了个千,给了一个灿烂笑脸。
“回禀娘娘,陛下今日身体大好,加上前朝事又不多,便想着去赏景。”
沈轻稚点头,道知道了,想了想又道:“禄公公,近来简公公可忙?”
小禄子一听这话就明白娘娘是什么意思,他笑着说:“娘娘且放心,我们公公最忙的就是咱们景玉宫的差事了。”
沈轻稚不由笑着睨了他一眼:“禄公公倒是很会说话。”
小禄子呵呵一笑,瞧着比小多子要活泼一些。
“你们兄弟两个一起入宫,怎们跟了不同的公公?”
总归闲来无事,沈轻稚也从来不是那等高高在上的贵人,她便同小禄子聊起天来。
小禄子跟小多子是双生儿,一般这样的孩子,即便是生在普通农家,也都当成是吉星高照,当成宝贝一般养着。
他们两个竟会一起入宫当阉人,怕是家里实在过不下去,父母大抵都不在了。
若是如此,他们两个怎么也得跟着同乡当差,如今这般分在两个公公门下就有点奇怪。
再说他们两个今年也已经十六七岁了,简义年过四十,给他当徒弟瞧着还像话,年九福才二十四,这就太年轻了。
几年前年九福也才二十出头,那会儿萧成煜还没当上太子,门庭不说冷若冰霜,却也没到烈火烹油的地步。
这样的年九福,却偏巧被小多子拜了码头。
小禄子见她是真的关心自己兄弟,不是特地打听新闻,想到自己哥哥的话,他便也不再隐瞒。
“娘娘最是体贴宫里人,咱们上下都是知道的,娘娘应当也知道,我们这等小黄门,进了宫都是先寻同乡。”
沈轻稚当过宫女,同宫女黄门都熟悉,这宫里的门门道道,她比谁都清楚。
且她当上宠妃之后,对上对下几乎没有变化,对待自己宫里的宫人是极力维护,对待外人也一直都很客气,从来不趾高气昂,故而宫中上下的口碑是极好的。
当然,其他的娘娘们或许看她不顺眼,但同她一样出身的宫人即便会嫉妒她能当贵人,却不会厌恶她。
沈轻稚当然能听懂,她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小禄子便苦笑道:“娘娘瞧着咱们兄弟,面容是否同宫中的许多人都有异?因为咱们是南地的流民,一路垮了长河来到盛京,原是过来投亲的,结果亲没寻到,咱们又不想饿死,便投了小刀门。”
怪不得,瞧他们两人的面容,确实有些不同,皆是深目垮鼻梁,现在年纪小,看着倒是显得很稚嫩,年纪大了应该会好一些。
沈轻稚自然是听说过小刀门的。
京中有两个专门做太监生意的,一个叫小刀门,一个叫发财张,若想入宫做小黄门,除了每年宫中选人时同专管人事的太监总管打好关系,就只能走这两家的门路。
一般要走这两家门路,自家还得送钱送米粮,最少要准备十日的米粮给要入宫的黄门吃用,还得拜刀儿匠们为师,像小禄子和小多子,他们两个必定拿不出口粮来,肯定是许诺了别的。
果然沈轻稚这么一看,小禄子就冲沈轻稚拱了拱手:“咱们宫里,也就娘娘是明白人,知道咱们是怎么回事,当年咱们兄弟没钱孝敬师父,便许诺入宫之后两年内给钱。我们兄弟一想,干脆拜了两个师父,这样好歹多一条路,总能把钱还上。”
刀儿匠们捏着太监们的命门,他们在宫里若是得了势,就连贵人们都敢不放在眼里,却偏偏不敢得罪刀儿匠。
否则最后半身入土,依旧是个残缺人,死了都不瞑目的。
沈轻稚点头:“原是如此,你们兄弟是双生儿,他们觉得有赚头。”
宫里人都喜欢好彩头,喜欢吉利人,小禄子和小多子就属于吉利人。
小禄子点头,他苦笑着低声道:“娘娘,咱们都落到这般模样,哪里有什么好命格。”
他还年轻,如今虽也算是师父身边的得意门生,也能在宫里露个脸,谁人见了都要叫一声小公公,可那又如何?
说到底,不还是断子绝孙的阉人。
沈轻稚见他落寞,心中微叹,却温言安慰道:“你且向前看,你想想当年同你们一起来京的流民,如今可都还在?甭管大家如今是什么身份,你总归活下来,活得还比旁人好。”
这话师父说过,兄长也说过,但现在听沈轻稚说,却是另一番滋味涌上心头。
可不是吗?他等熬到二十,等上面的师父做了上监,他就能混成中监。
可不是荣华富贵就在眼前。
沈轻稚见他想开了些,面色也带了些期许,笑道:“什么儿女子孙,什么身体残不残缺的,没有一条比自己命更重要,禄公公,好好当差,争取活到所有人后头,你就赢了。”
这话说的简直让人灵魂震颤。
小禄子愣了好久,才使劲抬起细瘦的脖颈,看向暖轿里的美丽娘娘。
他眼睛里没有泪,没有明显的感激,甚至好似没有任何情绪。
但他眼眸深处,却有着让人信服的坚定。
“谢谢娘娘,娘娘今日一言,小的受益匪浅,莫不敢忘。”
沈轻稚笑笑,终是放下了轿帘。
小禄子虽然年轻,而且也算是年轻黄门里混得最好的,但他从来不趾高气昂,即便是领了简义的差事出来行走,也是客客气气。
这样的人,沈轻稚也愿意多说几句话。
待到一行人来到御花园门口,御花园的总管张德海已经守在南门口了。
“昭仪娘娘,喜迎贵驾,御花园可是蓬荜生辉啊。”
沈轻稚以前没怎么陪过皇后来御花园,皇后也很少出门,故而同张德海不太熟悉。
这还是她当上昭仪之后过来玩过两回,张德海也不是回回都能见到。
今日怕是听说皇帝招她来伴驾,他才来拜个码头。
沈轻稚也淡淡一笑:“张公公,许久未见,你倒是客气了。”
张德海忙说不客气,亲自伺候她下了软轿,似很是亲近道:“陛下一早就来了御花园,就等娘娘来了。”
皇帝身边伺候的人,最忌讳说皇帝的行踪,张德海也只能说到这里,多的话一句都不能提。
沈轻稚依旧面带微笑:“可不是,一听说陛下召见,本宫立即便动了身,有劳张公公等了。”
张德海笑得很是谄媚,陪着她往御花园里走,就连小禄子都被他挤到了后面去。
“娘娘以后得了空,就多来御花园散心,春夏时节御花园是极美的,可谓是百花盛开,就秋日冬日的景儿也好,秋日红叶似火,满园清净,冬日白雪皑皑,银装素裹,都美。”
这张德海竟还能文绉绉说两句词,沈轻稚诧异看他一眼,也道:“是啊,还是公公细心,打理得好。”
“哪里哪里,托贵人们福。”
两个人相互吹捧了两句,一路顺着栖夏阁来到游心池边,从游心池往东边看去,能看到影影重重的竹林,沈轻稚知道,竹林后面就是竹林深处。
想到竹林深处,沈轻稚倒是难得回忆起曾经在御花园见过的那个小黄门,她心中感叹,也不知他如今过得如何。
毕竟两人有过一伞之缘,只希望他升官发财,喜乐安康吧。
沈轻稚这么想着,一走神的工夫,一行人就拐入倦勤斋前的梅园中。
梅花冬日方才绽放,此刻只有绿叶铺满枝头。
在梅林之后,只一栋安静在假山中的二层阁楼,上面牌匾个大字,名为倦勤斋。
二楼有一个宽阔的月台,月台四周都用了尺见方的琉璃窗,一看便明亮透彻,能眺望远方。
在窗楞之后,此刻正站着一个墨蓝色的身影。
沈轻稚微一抬头,就看到萧成煜淡然看向她的凤眸。
皇帝陛下不知在这里看了多久,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他脸上竟略有些飘然的笑意。
那笑容并没有落实,只如清风,在他脸上一飞而过。
但沈轻稚却抓住了那个稍纵即逝的笑容。
她仰起头,看向萧成煜,冲着难得出来散心的皇帝陛下粲然一笑。
阳光之下,秋风之中,她的笑容比满园梅叶都要美丽。
萧成煜只听得自己的心,似乎也跟着漏了两拍。
噗通、噗通。
它好似在胸膛里打了鼓。
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第51章
沈轻稚开开心心和萧成煜打了个招呼,然后便绕过怪石嶙峋的假山,顺着崎岖的楼梯上了倦勤斋的二层阁楼。
萧成煜今日确实是过来散心的,他之前那一回想开了,觉得没必要把自己逼的那么紧,便想趁着病刚好这段时光,看一看宫里的风景,想一想其他的闲事。
故而沈轻稚一上月台,就见到他正在看长桌上的字画。
沈轻稚以前见过的萧成煜,不是在批奏折,就是在去批奏折的路上,一天到晚的没有闲暇时光,现在猛地见到他居然在赏画,难免有些惊讶。
这可真是大年初一翻皇历——头一遭啊。①
萧成煜听到她的脚步声,先说了一句“免礼”,然后才对她招手:“过来瞧瞧。”
沈轻稚便快步来到萧成煜的面前,刚想同他打趣两句,可眼波流转之间,立即便被这幅画吸引了全部心神。
这画是前朝盛极一时的盛京夜游图。
前朝最后虽被巫蛊之祸所害,但也曾鼎盛辉煌过,当年最鼎盛时,盛京夜里夜如白昼,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这一副盛京夜游图,画的就是当时的情景。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②
当年的盛京夜里没有宵禁,到了夜里,朱雀大街热闹非凡,除了不能行关扑和人戏,其余所有娱乐都可公开售卖。
柴米油盐酱醋茶,金银珠宝夜琳琅,可谓是应有尽有。
沈轻稚即便是大夏人,也曾听过盛京曾经的辉煌,听过前朝曾经的鼎盛。
这幅图也极有名气,坊间寻遍不着,却原来一直藏在长信宫中。
沈轻稚一下子便被图上的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吸引,不由道:“陛下,他们这是在踩水车?”
她指着其中一处问。
萧成煜顺着看了过来,便道:“正是如此,这应该是碾米水磨坊,只靠两人并排踩水车,水车靠着人力带动水力驱动,以此来碾米,现如今盛京也有这样的水磨坊,听说生意极好,一日可出千斤。”
沈轻稚原在大夏时,因父亲位高权重,大夏官场又乱,她平日里也只能在大夏国都雁泽走动,没有看过大夏的山水草原,后来她死而复生,直接便托生在了长信宫中,眼前所见只有这朱红宫墙。
这朱红宫墙困住了她的人,却困不住她的心。
见了这样的热闹繁华,听了萧成煜说着繁华背后的人间,她心里莫名生起一些向往来。
沈轻稚想了想,便问:“这水磨坊可赚钱?”
萧成煜不愧近些年最勤勉的帝王,对百姓生计十分了解:“自然是赚钱的,秋收时节,他们每日都可磨超过一千斤米粮,每斤收费两个铜子,一日就可赚两贯钱,一月就是五六十两银子。”
“当然这是旺季,旺季过后生意就少了,但也能维持生计。”
“这水车是他们自家修建的,自家人上去踩水车,并不很劳累,一个小作坊可以养活一家十来口人。”
丰收时节能赚这么多,农闲即便要折半成三四成,一家吃喝都不愁,已经足够了。
沈轻稚仔细看着这夜游图,又问:“这是卖什么的?陛下可知道?”萧成煜看了一眼,便能立即答出:“之前国子监的博士曾经特地研究过这幅图,每一家户售卖什么,如何生活都做了明确的解读,这一户应当是在卖牙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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