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轻稚不是主位娘娘,也不是宫里位份最高的那个,她只替陛下和太后办事,旁的事她可管不上。
所以她要先听一听是什么事,才好做出决断来。
纪黎黎似乎也明白她的意思,脚步逐渐顺畅起来。
待她来到沈轻稚暖轿边时,已经没有犹豫神色了:“给昭仪娘娘请安,妾正要去御膳房,问一问今日的晚膳。”
纪黎黎似乎跟当年在春景苑时没什么不同,依旧如同风中摇曳的白花,瘦骨伶仃,苍白瘦小。
她的声音很轻,比之前确实身体不丰的张妙歆还要弱上三分,显得越发可怜。
沈轻稚面色如常:“这会儿还早,怎么就要去叮嘱晚膳了?再说这不还有莲花吗?怎么要你亲自出面?”
同在春景苑住过,沈轻稚自然认识她们几个身边的宫女,这会儿还能叫上莲花的名讳,就显得亲近几分。
纪黎黎抬起头,如同小鹿一般的眼眸扫向她,在触碰到她带笑的眉眼时,又如同被火炙一般迅速挪开。
“是……是因这几日御膳房的饭总是不太像样,媛儿妹妹都过了病,妾才想来看看的。”
沈轻稚原不想管,这宫里人事太多,她也不是观音娘娘,哪里能普度众生。
但这会儿听到她说赵媛儿,沈轻稚难免上了心。
她这个人向来都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只要真心对她,她都不会冷漠待之。
那日在望月宫里,那么多人中,也就赵媛儿似是真心实意担心她。
沈轻稚眼睛不瞎,她看得很清楚,赵媛儿的担心不似作伪。
既然两人曾有过同住一宫的缘分,现在她也不好把人直接丢开,她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沈轻稚压根就没犹豫,她直接就问:“怎么回事?”
或许她的语气太凶恶了些,纪黎黎还哆嗦了一下,结结巴巴道:“娘娘,是、是这么回事。”
事情说起来不难,无非就是御膳房踩低捧高,欺负位份低又不得恩宠的小主,饭食一日不如一日。
这也就罢了。
毕竟她们都是宫女出身,早年都过过苦日子,饭食差一些倒也能吃,只要能吃饱就行。
可前日里,御膳房好不容易呈上来一道红烧仔鸡,她们四个都分了分,回去高高兴兴用了一顿晚膳。
那红烧仔鸡味道很重,调料放得多,吃的时候还挺下饭,结果到了第二日,赵媛儿体弱些,就开始腹痛不止。
而另外三人也都觉得胃里难受,但他们吐过几次也就好了,只有赵媛儿抵挡不住,这一下就病倒了。
她们这样的小主,在宫里还不如姑姑们有脸面,赵媛儿病了,这两日都要起不来身,她们才想着去找太医院。
但太医院的太医们都忙,最后也不过打发了些药来,让她们自己试试看。
赵媛儿身子确实不行,尤其是肠胃不太康健的样子,要吃下去勉强好些,但到底伤了脾胃。
纪黎黎有些不好意思:“李姐姐和王姐姐也都不太舒坦,就我不爱吃这重味的菜,用的少了一些没什么大碍,我就想着过来御膳房亲自问问,晚上能不能给些温补的红枣小米粥,好让姐姐们养养胃。”
“因着要请御膳房帮忙,所以我就自己来了。”
沈轻稚道:“知道了。”
纪黎黎说完这些,也没想着沈轻稚能搭把手,便要告退。
但沈轻稚叫住了她。
沈轻稚意味深长看着纪黎黎那张苍白可怜的小脸,若是只看面相,当真是个单纯孤苦的小姑娘,旁的也从她身上瞧不出什么来。
沈轻稚看了她一眼,才问:“你们怎么不去请见端嫔娘娘?他才是你们宫里的主位娘娘。”
纪黎黎一愣,抿了抿嘴唇,并未回话。
沈轻稚也不着急,就坐在暖轿里看她。
纪黎黎最后只得道:“我们商量过,这都是小事,怎么好麻烦端嫔娘娘给我们操心。”
沈轻稚眉心微皱,她道:“你错了。”
沈轻稚的声音冷肃,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纪黎黎膝盖一软,这就要跪下认错。
还是戚小秋眼疾手快,一把握住了她细瘦的胳膊。
“纪小主,这是宫道上,可不兴跪地行大礼,您可要谨慎,莫要坏了我们娘娘的名声。”
戚小秋这么一吓唬,纪黎黎立即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沈轻稚这才淡淡道:“你们住在端嫔姐姐的碧云宫,都是她的臣属,端嫔姐姐是一宫主位,无论除了什么事,你们首先要请问的应该是她才对。”
“她宫中的小主因为御膳房的薄待而生病,她无动于衷,毫不关心,你们这么做并非给了端嫔姐姐清净,还让她陷入不仁不义之中,实在不妥。”
沈轻稚淡淡瞥了她一眼:“你是宫女出身,又在春景苑听过课,你不会不知要如何行事。”
说罢,沈轻稚顿了顿,继续道:“御膳房那里你不用去了,回去碧云宫,直接去前殿请见端嫔姐姐,后续如何行事,只听端嫔姐姐一人便是。”
沈轻稚声音冰冷:“你可听清楚了?”
章婼汐一看就不是细心的人,宫里头的事她或许压根就不怎么上心,可能连后院都不曾去过,她不去,后面的那些小主们出了什么事,她自来也不太可能知道。
沈轻稚思来想去,蒋莲清是结了仇,张妙歆又无能为力,冯盈……冯盈太叫人看不清楚,便只剩下章婼汐是个女中豪杰,值得相处了。
沈轻稚在宫里生活,可不想事事都同人结仇,今日张妙歆的话给了她很大的启发。
她也得找几个朋友不是?
沈轻稚微微眯起眼睛,她不去看纪黎黎的面色,只对钱三喜道:“立即去一趟碧云宫,说我有事要拜见,若是端嫔姐姐得空,便见我一面。”
钱三喜笑眯眯答:“诺。”
————
钱三喜办事从不拖延,不过一刻,待沈轻稚的暖轿拐入西一长街,钱三喜便小碎步跑了回来。
他气都不带喘的,只道:“娘娘,端嫔娘娘请您过去闲话。”
这就是端嫔有空了。
沈轻稚点点头,偏过头看了一眼轿子后面跟着的纪黎黎,她低着头快步走着,让人瞧不见面容。
钱三喜一下子便捕捉到沈轻稚的目光,忙冲她躬身行礼,快步往后行去。
他办事沈轻稚是放心的,便放下轿帘,没再往后看去。
不多时,沈轻稚的仪仗便来到碧云宫之前。
西六宫这里一共有宫室六座,沈轻稚所住的景玉宫紧邻西一长街,跨过西一长街便是萧成煜所住的乾元宫。
也就是说景玉宫是离乾元宫最近的宫室。
而章婼汐所住的碧云宫却同景玉宫毫不相邻,它在第二条宫巷的最西侧,距离乾元宫最远。
当然,这宫里头的远近也并不一定意味着尊卑。
章婼汐从家中带来的姑姑章静宁一早便等在宫门口,见了沈轻稚便上前客气道:“未曾想今日昭仪娘娘得了空闲,愿意驾临碧云宫,难怪早起听闻院中喜鹊鸣叫,果然是有贵客盈门。”
这话不远不近,客气得恰到好处,却少了几分亲近。
沈轻稚也客气同她笑,那笑容精致又谦和,脸上就写着昭仪娘娘的仪态。
章静宁没有问她为何突然要来,只是客气请她进了碧云宫,路上也没寒暄,一行人就这么进了明间。
她倒是挺沉得住气的,沈轻稚前脚刚从长春宫出来,后脚就要来绯烟宫,一般人肯定会多想多问。
但她没有。
这会儿章婼汐正坐在明间里,百无聊赖摆弄着手里的长鞭。
沈轻稚一看便知她方才正在练软鞭。
听到外面动静,她抬起头看了一眼,然后便看着沈轻稚笑了笑。
她的笑容干净又洒脱,比以前宴会时见少了些拘谨,多了几分潇洒肆意。
她的拘谨也是摆在外面个人看的。
沈轻稚见她这般,也忍不住冲她笑了笑。
章婼汐扔下手里的鞭子,起身往前行来:“今日沈妹妹怎么有空过来寻我说话?”
她就这这般直来直去的性子,从来也不懂什么叫含蓄。
若是蒋莲清这般,蒋敏定要多加提点,但章静宁却不会多嘴多舌,待沈轻稚被章婼汐拉着一起坐在主位上,章静宁就迅速上了丹碧茶,又上了一碟香梨,这便回到了章婼汐身边。
沈轻稚这才发现,碧云宫前殿的明间里也不过就守着两个宫女,再无旁人。
她没有多看多问,只是笑着道:“路上碰到了些事,想着姐姐可能不太了解,自觉不太稳妥,便过来说上一说。”
章婼汐既然直来直去,她也不藏着掖着。
纪黎黎自打回了碧云宫,直接低着头回到了后院,不敢在前院多停留,她不在前头,沈轻稚说话还更方便一些。
章婼汐听到她确实有事,不由也整肃起来。
“你说,我听。”
沈轻稚点点头,简单说了说后院的事,末了才看向已经沉下脸来的章婼汐。
“章姐姐,按理说这是你碧云宫的事,我不应该多管,但此事若是宣扬出去,有碍姐姐的名声,实在不妥。”
沈轻稚顿了顿,见章婼汐并未生气,便继续道:“姐姐同我们不一样,宫里还有旁人居住,里里外外确实是有些不便的,但既然已经如此安排,就暂且只能这般住着。”
章婼汐此刻才长叹一声,不过转瞬间,她面上的致郁之气便一扫而空,又跟往日那般灵动爽朗。
“我知道妹妹是什么意思了,”章婼汐笑着看向沈轻稚,“多亏妹妹细心,否则今日的事必要惹起不小的fēng • bō,也是我太过疏忽,没有对后院诸位小主督管,让她们生病且求助无门,是我的过错。”
章婼汐话说得很清楚:“御膳房如此做,欺辱的不是那几个小主,欺辱的是我碧云宫,打的是我章婼汐的脸,不能就此罢了。”
沈轻稚安静听章婼汐说,没有答话。她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便可,后续要如何做,端看章婼汐如何想。
“不过后院的小主们也不能放任自流,她们位份低,宫里人确实会跟红顶白,她们遭了这般对待,不管我知不知,毕竟没有出手相助,她们不信任也在常理之中。”
章婼汐倒是很能同情别人,她看似大大咧咧,实则是个细心人。
“此事我已知晓,后续如何做也已明悟,还是要多谢沈妹妹跑这一趟。”
沈轻稚这一趟,确实是帮了她大忙,若是碰到碧云宫主位是蒋莲清那般性子,怕就不会觉得她好心帮忙,是纯粹来碧云宫看笑话的。
所以这看起来一点心眼也没有的端嫔娘娘,可比高门氏族教养出来的千金小姐和嫔娘娘要聪慧得多。
沈轻稚眨眨眼,意味深长道:“咱们都是从潜邸时一起过来的姐妹,也是姐姐不嫌我出身,还愿意替我说说话,故而今日有这等事,我又怎能袖手旁观。”
章婼汐却摆手,似乎很是头疼:“可别提什么出身不出身的,早两代我家还是流民呢,要不是实在活不下去,我祖父也不能自请进了军户,咱们谁也不比谁高贵,我可不爱听这个。”
沈轻稚忍不住笑出声来。
见她笑了,章婼汐也勾了勾红唇,跟着笑起来。
她虽说要见客,却并未如何梳妆打扮,依旧是那身简单合身的劲装,头上只束了发带,看起来干练又飒爽。
因为两个人都是利落性子,一点小事也没必要墨迹个没完没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事情便说开了,就连后续如何安排,章婼汐也已经吩咐完了静宁姑姑,两人一时间便相对无话。
说是潜邸时一起过来的姐妹,却到底不很熟悉,当真没凑在一起说过话。
沈轻稚抿了口茶,才问:“方才进来的时候,瞧见姐姐正在摆弄鞭子,姐姐可是会武艺?”
章婼汐便道:“我可是军户家的姑娘,即便现在成了勋贵人家,家中子弟都是要习武的,跟京中其他勋贵人家一样。”
“我不擅长用剑,最喜欢用软鞭,平日里闲来无事就要打一套鞭法,能舒筋健骨,强健体魄。”
沈轻稚不由感叹:“难怪平日里见到姐姐,总是这般容光焕发,习武确实是会让人精神百倍。”
章婼汐便笑了,笑容里还有些得意:“我瞧着妹妹也投缘,若是以后得了空,倒是可以来碧云宫,我教你使鞭子,包教包会。”
沈轻稚心中一动。
重获一世,白得了几十载寿数,若她只草草而活,岂不浪费这大好人生?
所以现在的她,碰到有趣的事物都会兴致昂扬,若是方便学习,她就会主动上手,无论能不能学会,总要尝试一番的。
近来她学会了插针绣,学会了藤编,又读了十来本书,日子过得充实又有乐趣。
但鞭法是她从未接触过的。
沈轻稚眨了眨眼睛,很是期待看向章婼汐:“姐姐当真能教我?”
若是旁人,沈轻稚定会以为对方是随口客气,但说话的人是章婼汐,沈轻稚便信以为真。
章婼汐见她确实有兴趣,不由也有些惊喜。
她眼睛一亮,整个人都神采飞扬起来:“妹妹真的想学?”
沈轻稚很真诚点点头:“想啊,我平日里清晨也会打五禽戏强身健体,只到底不会这些武艺,也不知自己能否学会。”
章婼汐一听她还打五禽戏,立即如俞伯牙遇到钟子期,眼眸里都迸发出知音难觅的欣喜。
她一把握住沈轻稚的手,特别真诚问:“妹妹你真要学?你要是学,我就好好教你,保准把你教成武艺精湛的女侠客。”
沈轻稚忍不住笑了:“那就一言为定。”
章婼汐高兴得很,沈轻稚同她约好每隔一日下午午歇起来便过来学,哪日若是不得空便派人来说一声,两人都不必等。
这事说定,两人都觉得很是高兴,还一起吃了一杯茶,沈轻稚见天色不早,便回了景玉宫。
待她离开,章静宁才从殿门外快步而入。
“娘娘,太医已经来过了,给四位小主都看过。”
章静宁来到章婼汐身边,给她满上茶,又道:“除了没怎么食用红烧仔鸡的纪淑女,李选侍和王淑女都是腹痛一日便好,今日也只略有虚弱,只需三副药便能好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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