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宫规,一年四季宫人都有四身外衣,两身里衣作为新衣,一般春夏时节的衣裳因为勤洗勤换,故而破损较快,时间久了就不能穿了。
毕竟即便不在贵人们身边伺候的宫人,也都都得称得上是体面人,大抵只有浣衣局的宫人才能随意一些,不用讲究那许多。
可人一旦不讲究,那日子就会越来越糟,越来越看不到光明。
沈轻稚宫里的宫人自然都是穿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
昭仪娘娘手里头有钱,每日封赏不断,故而她也有钱让自己宫里人过好日子,从来不用如何俭省。
宫规是规定一年四季都只有四套外衫,但这外衫用什么布料,做什么绣工,都是不一样的。
就比如戚小秋身上穿的衣裳,自来同旁的司职宫女不同,若非沈轻稚尚且只是沈昭仪,她再往上走半步,那戚小秋就会更体面。
她的体面不是为她自己,为的自然还是景玉宫。
这是宫里人人都知道的道理,也是为何人人都捧高踩低,人人都想来好去处的根由。
没有人不想过好日子的。
丝柳姑姑自然也明白,沈轻稚提前就让戚小秋去尚宫局知会过,也提前使了银子,故而景玉宫这一次送来的冬衣,件件都很厚实,里面的丝绵用得料足,送日里穿就不冷了。
拿到新衣,宫里的小宫人们一个比一个欢喜,景玉宫里自是欢天喜地的,人人都喜笑颜开。
上午闹了一上午,沈轻稚也跟着她们闹,心情越发好起来。
待得午歇起来,倒是来了个意外之客。
赵媛儿先让宫人提前过来通传,待得了口信,这才赶来了景玉宫,一进来就给沈轻稚行了礼。
“给昭仪姐姐请安。”
赵媛儿大病一场,整个人瘦了一圈,她面色苍白,以前若说她还算得上清秀可人,现在看倒是有些形销骨立的病弱了。
她似乎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好看,一直侧着身子低着头,不叫沈轻稚看到她这般落魄。
沈轻稚不叫她行大礼,忙拉着她进了雅室落座。
赵媛儿之前跟着李巧儿她们来过一次,那一次碍着人多,赵媛儿没怎么吭声,大抵是为了这个,赵媛儿才特地过来一趟。
沈轻稚笑着让戚小秋上了红枣姜茶给她,让她暖暖肚子。
赵媛儿对身边的杏花道:“把东西拿上来吧。”
沈轻稚好奇看着她,就看赵媛儿脸上兀自红了红,才小声说:“姐姐,这是我特地给你做的生辰礼,不是什么名贵东西,还请姐姐莫要嫌弃。”
沈轻稚接过来一看,发现竟是一幅字。
她徐徐展开,发现这幅字一共只有四个字,却写的福寿安康四个字。
这字虽不出色,却是中规中矩,求了个端正平和。
沈轻稚很是惊喜:“这是你写的?”
要知道之前在春景苑的时候,赵媛儿还不识字,若非跟着春景苑的先生学了几日课,又被她特别叮嘱要好好听讲,从那个时候起,赵媛儿就很努力读书识字,每日留在最后问先生问题的也是她。
沈轻稚知道她很努力,还一直在鼓励她,只是没想到入宫这几个月来,她自己默默练了这么久的字,倒是当真难得。
听到沈轻稚如此问,赵媛儿脸上更红,她低声道:“是我写的,姐姐莫要嫌弃。”
沈轻稚正要夸她,就听她纤细的嗓音说:“姐姐,我没什么本事,人微言轻,帮不了姐姐忙,还容易给姐姐捣乱,若非因为我的事,姐姐也不会特地去碧云宫一趟,给姐姐添了麻烦。”
赵媛儿微微抬起头,小心看了沈轻稚一眼,见她正认真聆听自己的话,心中不由越发温暖。
“姐姐,若非端嫔娘娘是个好脾气的人,否则姐姐这般贸然行事,定要得罪人,说来说去,还是我没有用。”
赵媛儿这么说着,却没跟以前一样哭起来。
这么久了,她似乎已经不会哭了。
沈轻稚没有主动打断赵媛儿的话,就安静聆听着,让她把心里话都说出来。
赵媛儿对沈轻稚道:“这些我心里都几着,念着,永远也不会忘记,我也记着以前姐姐说过的话。”
“姐姐当时说,让我好好听讲,好好读书,机会难得,不能错失良机,我也一直记得,虽然入了后宫也没了教习课,但我依旧在自学三字经百家姓等,平日里只要得空就会练字。”
“我这是照着唯一的一本碑帖写的,只练了三个月,也只会写这四个字,还望姐姐莫要嫌弃。”
赵媛儿说到这里,脸上渐渐浮现出笑容。
那笑容如同冬日里从僵冷土壤里钻出的嫩芽,耐住严寒,茁壮生长。
沈轻稚在她瘦瘦小小的身躯里,看到莫大的勇气和力量。
她握住赵媛儿冰冷的手,问她:“媛儿,你觉得写字,读书,有用吗?”
赵媛儿眨眨眼睛,她抬起头,用那双淡色的眸子迎向沈轻稚的目光。
她冲她灿然一笑。
“当然有用了,姐姐,碧云宫后殿住了我们四个人,他们三个心都不静,只有我,只有我是心静的。”
“位份不高,没有宠爱,这都不要紧,我也从来不求这个,当年阴差阳错成了侍寝宫女,我自己选了路,我就得走下去,我已经不能后悔了。”
“我改变不了别人,我可以改变我自己。”
“通过读书,我能知道许多不知道的事,看到许多以前看不到的景儿,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赵媛儿看着沈轻稚笑,暖暖的午后阳光落在她脸上,照耀得平凡的她光彩照人。
沈轻稚突然发现,自己以前看错她了,她并不是一个卑微怯懦的人,她只是生错了地方,来错了人间。
她一点都不软弱。
沈轻稚心里是真的很高兴,她紧紧握住赵媛儿的手,眼睛里都是欢喜的光彩。
她曾经是高门贵女,曾经是盛宠贵妃,也曾经是叛国罪人,冷宫庶人。
她也曾是三等宫女,是侍读宫女,后来她又成了侍寝宫女,成了太子奉仪。
没有一个人的人生是一成不变的。
没有哪个女子,一辈子就要相夫教子,被别人左右命运。
在赵媛儿身上,沈轻稚看到了从尘埃里开出来的花。
沈轻稚看着赵媛儿,特别认真地道:“媛儿,你很好,你说我见过的最认真的姑娘,你以后也会更好的。”
赵媛儿冲沈轻稚羞涩笑笑,却说:“姐姐,我现在过得就挺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以前我都不敢想,我份例是不多,但我宫里人也不多,笔墨纸砚我也买得起,若是不去争抢,日子就很好过。”
赵媛儿说着说着,还笑了起来。
“就是以后吃东西要先品一品,御膳房的伙食偶尔也会吃坏肚子。”
她倒是知足常乐。
沈轻稚伸出手,在她头上摸了摸,摸得赵媛儿下意识歪过头,让她能摸得更容易。
她这一动,沈轻稚手上一顿,两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笑做了一团。
等她们笑够了,沈轻稚才道:“媛儿,谢谢你的生辰礼,我很喜欢,我会好好收着这份礼物,收着你这一份真心。”
赵媛儿高兴得脸都红了。
她道:“姐姐喜欢便好,待我回去了,再练些别的字,争取明年给姐姐写一幅小字。”
沈轻稚想了想,道:“你自己去读书,到底不好理解,回头我给你挑些好读的启蒙书,再给你选几本字帖,你拿回去好好练,自己学到手里的东西,才属于自己,其他都是身外之物。”
赵媛儿听得认真,她使劲点头:“是,媛儿都记住了,谢谢姐姐提点。”
话说道这里,赵媛儿才缓缓开口:“姐姐,我如今正病着,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给吃的,身上还有病气,明日若是去了听雅轩,到底给姐姐添了晦气,实在不妥,所以我左思右想,明日还是不去给姐姐添乱了。”
赵媛儿看了看沈轻稚,见她没生气,才道:“故而我今日前来,想着提前能给姐姐贺寿,给姐姐送上我准备的生辰礼,姐姐看这般是否可行?”
她会如此说,确实是不想去宴会。
赵媛儿本身也是个沉默的人,她不喜欢热闹,也加入不进去热闹,这宴会她若是去了,反而还会觉得不适。
一来她病还没好,看起来是在不好看,二来因为她的事,沈轻稚毕竟跟章婼汐有过一场交锋,不管最后结局如何,总归因她而起。
她不出现其实是最好的。
沈轻稚见她如此认真,想了想,倒是点了头:“好,你若是不想去,便不去,我会摆宴不过是随了宫里的传统罢了。”
赵媛儿好生松了口气。
沈轻稚拍了拍她的手:“你不用想这些有的没的,你就好好养病,好好读书,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我,若是谁敢怠慢你,你就去寻端嫔,端嫔是个直脾气,你们也不用整日里藏着掖着,有话就直说。”
赵媛儿心中大定,脸上笑意也多了起来。
“好,我都听姐姐的。”
赵媛儿这么说着,想了想,还是道:“姐姐,我平日里都在碧云宫后殿,每日见的也都是另外三名小主,之前我病了那一回,许多事我都不知,后来我才让杏花慢慢打听……”
赵媛儿声音很轻,她道:“当时是王淑女说,这点小事就不用惊动端嫔娘娘了,她开了口,纪淑女便也立即点头答应,最后还是李选侍犹豫了一下,也认同了网淑女的话。”
沈轻稚眯起眼睛:“也就是说,绕过端嫔去找御膳房是王夏音的主意?”
赵媛儿点头:“是她。”
沈轻稚若有所思道:“她跟端嫔之间,可有什么龃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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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夏音一个普通的侍寝宫女,能跟勋贵出身的端嫔有什么龃龉?这个当真是看不出来的。
赵媛儿听到这话,也若有所思地道:“姐姐,此事她们这么办,于端嫔娘娘有碍?”
沈轻稚笑了。
她手中捏着一粒瓜子,慢条斯理把白嫩的果仁剥出来,放在口中慢慢咀嚼。
“若是她们当时真的绕过端嫔去找御膳房或太医院,你能治好还好说,你若是治不好,有什么不测,这样端嫔成了什么人?”
赵媛儿并不笨,自从去了春景苑,她就听了沈轻稚的话认真读书识字,待到此刻,沈轻稚三言两语,她就已经听明白了。
沈轻稚见她眼中并未有迷茫不解,便继续道:“这当然是往重里说,往轻里说,即便你无事,但她作为一宫主位,她宫里的小主被御膳房刁难她不知,病了她也不知,她是不是没有起到主位一宫的责任?”
宫里的女人们,她们的位份并非只意味着荣华富贵,在得到了利益的背后,她们也要尽到责任。
这跟公候勋爵世家的人们没什么区别,他们生来便享有荣华,可国家危难时,他们也要披挂上阵,以一己之躯保家卫国。
端嫔是一宫主位,她就肩负了碧云宫大小事务,包括住在碧云宫的小主们。
赵媛儿虽然知道这事,但她想不到那么长远,看不到这件事背后究竟有多波涛汹涌。
她以为自己吃坏了肚子闹了病,不过是小事一桩,是她自己倒霉而已。
沈轻稚笑了笑,继续道:“这事其实没那么简单的,你觉得自己不重要,但你是碧云宫的人,你身上出现的差错,因为吃食害了病,究竟是御膳房怠慢,还有有人恶意下毒?若是下毒,下毒之人是在碧云宫内,还是碧云宫外?”
“若是此事一开始便禀明端嫔,端嫔顺着线索查一查,大概就能弄清楚始末,但是她并不知这件事,这就显得有些麻烦了。”
沈轻稚这么掰开来揉碎了一讲,赵媛儿才终于明白过来,她叹了口气:“姐姐,后宫真复杂。”
沈轻稚抿了抿嘴唇,还是轻声笑了。
她挑眉道:“后宫呀,说起来是为了争夺恩宠,可归根结底是为了权利,我们只有一步一步往上爬,才能得到更多的权利,几位嫔娘娘可管一宫事,等到成了妃位,便能协理六宫事,那么贵妃呢,皇后呢?乃至太后呢?”
沈轻稚道:“大楚女子,虽也能读书识字,能鼎力门户成为女户,也能开设商铺,购买耕地,靠一己之力养家糊口,终归还是没办法真正获得权力。”
沈轻稚眸子里闪着微光,她的声音很轻,却氤氲着无穷的力气。“后宫却不同,你看几位太妃娘娘,再看太后娘娘,你大概就能明白,成王败寇四个字的意义。”
“端嫔是个直爽人,也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但她没有,旁人却不一定也没有,”沈轻稚道,“宫里的娘娘们各自都有各自的家族,各自都有各自的利益,也就我们这些侍寝宫女,才是一无所有的人。”
赵媛儿眨眨眼睛,在这一刻,她突然茅塞顿开。
“所以……所以陛下才会如此宠爱姐姐?”
沈轻稚又笑了一声:“差不多就是这个道理了。”
她道:“所以碧云宫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但似乎也没有那么复杂,看端嫔的态度,事情已经了结了,到这里结束就好。”
赵媛儿似懂非懂点点头,这话她听不太懂,但她却很信任沈轻稚,姐姐说什么都是对的,她听话就行。
沈轻稚道:“你就乖乖养病,以后少跟那三个人掺和。”
赵媛儿羞涩笑笑:“她们本来就不喜欢找我玩,我也挺清净的。”
对于那三个人而言,赵媛儿是最没用的,她甚至都当不了帮手,不拖后腿就不错了,故而也没人来找她。
到了赵媛儿这个地步,平凡反而是最好的保护。
沈轻稚又叮嘱她:“你且记得,有事一定要来找我,别自己扛着。”
赵媛儿点头:“我知道的姐姐,姐姐最心善了。”
猛地被人夸心善,一门心思往上爬的沈昭仪咳嗽一声,直接换了个话题:“那日纪黎黎要出门找御膳房,你可知是为何?”
纪黎黎在路上碰到她,简直太过凑巧了,她虽然是特地问过后纪黎黎才说了实话,但在路上偶遇,她不问反而就显得太过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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