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寅忙扶住他,这一举动让沈兰息咳得更是厉害。她担忧地转过头去,对一旁同样忧心忡忡的内侍道:“可以请你帮我寻一碗水来吗?”
内侍得了吩咐,急忙去做。
周寅温柔地为沈兰息拍背,他的咳嗽声终于渐止,脸上红通通一片。不知是咳嗽呛住的,还是害羞了。
“你怎么样?”周寅待他呼吸稍稍平缓,才牵着他的袖子问。
沈兰息摇头,终于吐露一句:“无碍。”
周寅轻轻舒了口气,很是后怕:“我真怕……”
沈兰息心便一疼:“抱歉。”
周寅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见僧弥那里一阵欢呼,他们回头看向她道:“周女郎,莲台已经检查无碍,您可以上来了。”
她只得止了话头,对沈兰息笑笑:“我去了,一会儿内侍给你拿了水来,你可以喝一下。”到此时她也不会用命令的口气,只是建议。
她将斗篷解下,露出备好久矣的装扮,四下顿时静了。
她在妙华的帮助下坐上莲台,气质陡然大变,一瞬像是真观音下凡来普渡众生了。
人们因惊讶而失去做事的反应,几乎不敢再看她一眼,本能让他们想要顶礼膜拜。
沈兰息抿了抿干燥的唇,提醒众人:“行像要开始了。”
众人这才回神,忙驾宝车向城中去。沈兰息翻身上马将欲行,内侍捧着水碗急匆匆地赶来:“殿下!殿下!”
沈兰息打马停住,瞥向来人。
内侍讨好地笑,捡沈兰息爱听的话说:“这是周女郎见您咳嗽时让我去找的水,您要么喝些?”
沈兰息俯身接过水碗一饮而尽道:“有劳。”
……
宽敞若宝殿的四轮像车驼着尊尊塑像入城,华盖佛龛,约二十车,至城门时有花瓣雨纷纷而下。
百姓始见宝车巡城,被盛大排场惊得噤声,偌大的京城之中一片寂静。
梵音声起,随侍宝车的僧弥们念起佛经。人们虔心静听,以盼消弭灾祸。
浓烟似云,又若牛乳,渐渐升起。在薄雾浓云中,尊尊塑像立刻得到“神化”,让人看不真切模样。百姓并不能认得所有佛像,却因雾霭带来的神秘感变得愈发虔诚。
他们不敢抬头看,温驯地对着宝车低下头颅,口中翻来覆去诵着自己只会的那几句佛经。
更有信众颤巍巍下跪,俯首帖耳。
宝车驶过街头巷尾,到了京中最繁华处。
雾霭茫茫,兼有遥遥散华,将宝车的金碧辉煌完美中和,便没了那一份俗气,整条车队更像是西天极乐世界。
此处聚集者多为名门望族高官显贵,不似离城中心愿的信众们那样诚心诚意,多数人只当是来看热闹。
他们目不转睛地望着璀璨宝车,忽然有人小声惊呼。
年年有寺中眉清目秀的小僧扮观音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之事,因普通百姓多信观世音,菩提寺这才让观世音更有人味儿,也算是年年的噱头。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烟笼月照的宝车之上盘腿坐着观世音菩萨。观音眉眼低垂,法喜笑意,手持柳枝,衣衫鬓角沾了簌簌桃粉。
她居高临下俯视众生,似与每人对视,她中只有大爱没有小情,满是渡厄的慈悲。人们但与她目光对上,脑海中顿时一片虚无,一时失去思考能力。
若诸生蒙受苦难忧怖,请忆起我,念起名号,使免其种种困厄烦忧。
人们只觉得看清她模样,却又没有看清,明明烟雾并不足以完全遮挡人的视线,他们依旧觉得她面容模糊。他们又觉得观音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偏又记不起是谁。
疑窦丛生又恍然大悟。
人们便想观音不正是如此,有三十三种变化身,菩提寺竟真将观音请下凡间么?
他们纷纷低下高贵的头颅,虽仍不太信但一时之间还是被唬住,跟着僧弥诵念起佛经来。
车轮滚滚而过,烟雾聚合。再散开时梵音声远,只余下遍地桃华,叫人怅然若失。
皇上在高处俯瞰,并不能看清车上情形,只是见宝车行来大片大片低头,惊异之余倒很满意。人人信佛有利于他的统治稳定,但也不能太信,至少要将皇权永远放在第一位。
但在他的统治之下,神权永远不会越过皇权,佛教只不过是他安抚民心的统治工具罢了。
“这次行像办的不错。”皇上做出总结,便是要离开了。
官员们被冻得瑟瑟发抖却还应和:“绚烂多彩。”
“如在梦里。”
“我朝繁荣昌盛。”
……
待众人拍完马,皇上才摆摆手示意众人噤声,转过身子要离开。群臣自发向两侧退散,让出一条路来。
城墙下每名百姓都是经过重重筛查确定身家清白事先安排好的,待皇上转过身去,城下山呼万岁。
群臣便作仰慕状感慨:“陛下爱民如子,百姓知恩图报,亦爱戴您极了。”
龙颜大悦。
皇上不得不折身回去冲下方一再挥手,又说些关切民生的话。事实上能站在这里人根本不需要如何关切,他们在京中已经是很有财富地位的人。
总之一片和乐景象。
宝车绕城一圈,所经之处,莫有不从。
崔骜对这些热闹并无兴趣,压根没瞧车上,只在人群中搜寻周寅身影。然而他并未得见,暴戾油然而生,几乎想去谢家抢人。
王雎与王栩亦做如是观。他们心不在游行之上,只为寻人,反而错过。
倒是随家中到街上凑热闹的女孩们一眼将人认出。
“那是……”谈漪漪睁大眼看着宝车远去,一眼认出车上周寅。她激动地想要尖叫,想拉着人与人分享车上是她好朋友的事,却又没人可以分享,急得只能连连顿足。
“是什么?你老实点,不要让人看见你不规矩的样子,像什么话!”谈夫人当即斥道,一巴掌狠狠拍在谈漪漪手上。
谈漪漪吃痛,不敢再蹦跶,装着贤淑的样子跟着低头诵经,实际上满脑子想的是“阿寅是观音”!
她想着过几天一定要去谢家走一遭,问一问阿寅是如何当上观音,可好玩么。
许清如带家中侍女一道上街,今日行像,她并没什么闲心来凑热闹,只是想为母亲祈福。她也知道求佛是件虚无缥缈之事,但她已走投无路,也只能寄希望于神鬼之上。
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若真听到她的呼唤请帮帮她。
她抬起头虔诚地看向观音,瞬间愕然。
烟雾弥散间,她看到观音灵动地对她眨眨眼。
老天,怎么是阿寅!许清如哭笑不得。
作者有话说:
预警一下,下一章是表哥自讨苦吃,但是阿寅真的是很坏很坏的人,大家做好心理准备再看,感到不适请一定要及时止损哦!
周寅不真不善,只有美好的外表,在这里提醒大家一下,真的真的做好心理准备。
第63章
“我今天表现得如何?”难得见周寅如此兴奋, 不过她连兴奋也是小心翼翼的。
“表现得很好,你是完美的。”沈兰息垂眼倒茶,送到她手边。
“多谢。”周寅探了热茶摩在手心, 对沈兰息弯着眼睛笑笑。
沈兰息一边疯狂心动, 一边想她今天心情真的很好。
周寅啜饮两口热茶, 想到什么终于冷静了些。她犹豫半晌,终于启齿:“三皇子……”
沈兰息听到这称呼眉头一跳, 唇抿成一线, 显示出生动的不高兴:“为什么这么叫?”沈郎君也好, 明净也罢,都比三皇子好千倍万倍。
周寅诧异:“可是今天就要结束了。”
他在早晨说今日不必称他为三皇子,然而今日很快就要过去, 她改变称呼实属正常。回到宫中,他只能是三皇子。
沈兰息感到一阵怅惘,难得生出无力感, 他留不住时间,便觉得此时此刻的美好成了痛苦, 因总会惴惴不安地担心分别时刻的来临。
“可以将车停在巷子外吗?”周寅不大好意思地开口,“我走回去就好。”
日夜不同,他白日可以到府门前接周寅, 夜里再亲自送她回去便逾越了。
沈兰息沉默片刻, 应了下来:“好。”让内侍知会车夫一声。
周寅感激地冲他一笑, 接下来她看上去已经有些困倦,一路上都在靠着车壁打盹儿。
沈兰息静静等着分别, 过度喜悦之后带来极度空虚, 让人怅然若失。他凝视着周寅, 用目光描摹她的轮廓。
她大约累极, 向来敏感在今日却浑然不察他的目光。
坐在周寅身旁的妙华战战兢兢,似乎感受到三皇子未曾宣之于口的感情,很为女郎捏一把汗。
在一片沉默中,马车缓缓停下。
周寅被停下的惯性甩了一甩,迷蒙地睁开眼,初时看起来有些茫然。
沈兰息想她一定累极,便没有因为私心多留她一会儿,很干脆道:“周女郎,到了。”
他的声音像裹了碎冰,让周寅一下子清醒过来。她腼腆地笑笑,以手为梳理了理头发道:“我先回去,好吗?”
“好,注意安全。”沈兰息与她告别。
周寅失笑:“已经到了巷子口,很安全的,您也一路顺风。”
“嗯。”
周寅这才带着妙华下车向巷子里走,沈兰息打起车帘目送她一步步离开,乌黑的巷子中没有丝毫亮光,像一张巨兽的大口。
沈兰息没由来地心中一紧,一把叫住她:“周女郎!”
周寅停下脚步回头看来。
沈兰息吩咐内侍几句,内侍从车上的木柜中拿出夜明珠来急急忙忙下车送过去。
周寅诧异:“太贵重了。”
“照明用。”沈兰息语气不容置疑。
周寅看看黑沉的巷子,思忖片刻道:“多谢您,改日我会还给您的。”
沈兰息想到与她有了下次见面的机会,心情大好,带着愉悦道:“好,快回去吧。”
内侍将明珠交到妙华手上,由她谨小慎微地捧着夜明珠。
周寅又向内侍道了谢,才重新和妙华一齐往巷子里走,很快被黑暗吞没。
沈兰息失神地注视了会儿空荡荡的巷子口,算算时间周寅该到府上,这才平平淡淡地对车夫道:“回宫吧。”
马车缓缓驶离。
周寅与妙华借着明珠宝光慢吞吞地走,已经能见府门,很快就要到了。
“女郎,三皇子对您可真大方,这么大颗夜明珠给您照明用。”妙华感慨,不期想起三皇子在马车上看女郎的目光,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说这件事。女郎向来胆子小,说了后万一吓到她了怎么办?
“他是个好人。”周寅夸赞。
下一刻,她口鼻骤然被人捂上,人一下子软软倒下,瞬间没了意识。
妙华一下子心慌,张口要叫,被人如法炮制地掩上口鼻,同样晕了过去。她手里的夜明珠险些落在地上,被人一把接住。
谢琛确定周寅是晕了后这才松开用手帕捂住她口鼻的手,改作半扶着她。他心脏剧烈跳动,背上因为紧张爬满冷汗,此时遭风一吹冷嗖嗖的。
几乎事成,他兴奋极了。
一旁小厮两股颤颤,抱着妙华快要哭了:“郎君……可怎么办啊?”正是为谢琛跑腿卖药的那名小厮。他已经惹事上身,谢琛抱着少一个人知道事情就更容易成功的心思让他一并完成接下来的流程。
谢琛瞥他一眼:“先弄到车上去。”
二人一前一后将人拖到车上,很费一番功夫。
今夜月明星稀,看来明日是个好天气。
马车上二人被摆出靠坐的姿势,妙华头上也被戴了幂篱遮住容貌。二人左右对坐,看上去就像是静坐休息的淑女。
谢琛忙活完揩了一把额上的汗,吩咐小厮:“你现在回府上,按我说的做就是。”
小厮颤巍巍道:“是。”
“待我日后回来少不了你好处。”谢琛满意,张口就给人画大饼,他这一走哪里还会回来,不过是骗人为他做事。
小厮依旧打着颤,看上去很不靠谱。
谢琛怕他出什么岔子,重新提问:“你再说一遍回去你要做什么,我听听有没有什么纰漏。”
小厮便重复道:“回去后我先去周女郎的院子同院子里的婆子们说女郎晚上在旁的女郎家中住下,让她们安心歇息,再去夫人那里知会一声女郎回来了,不过看上去困倦极了,让夫人放心。回到咱们院子,我将郎君的信放在桌上,明天一早等人发现。”
“可以,就这么办。”谢琛只要一晚上时间就够,一夜过去他带着周寅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去吧。”谢琛摆手,示意他下车。
小厮看了眼周寅与妙华,仍怕极了:“郎君,您事情办成一定要早些回来。”
谢琛心不在焉地赶人:“好。”
小厮这才从车上跳下,急匆匆地向府上去了。
谢琛从车中出来,到马车前室坐好,驾车出了巷子。今夜不设宵禁,实在是浑水摸鱼的最好时候。
周寅缓缓睁开眼,哪有半分被迷倒的意味?她捏着鼻子取出鼻内填的棉团,清醒得很。
君子六艺,谢琛学得尚可。虽然他重新变得紧张,整个人都在细微地颤抖,却是因为亢奋。他尽力驾车驾得平稳,沿街而行。因行像的热闹,此时街上仍旧有不少人,也有马车经过。他这辆普普通通未刻名姓的马车混入人群中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一路向城门去,城门拥堵,进出城人甚多。进城者盘查严格,出城者则相对放松许多。
谢琛如在梦里一般顺利过了盘查。他自报家门让禁卫军放下戒心,言说送妹妹与丫鬟去庄子上住。实际上这话漏洞有许多,譬如为什么四品都水使者要自己家郎君驾车等等。但禁卫军盘查太多,兼谢琛的身份也不大可能作恶,便放行了。
一出城门谢琛驭马狂奔,按自己早已规划好的路线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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