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寅行李早已收拾齐备只等入宫。过了一个年节,她长了些肉,不像过去清瘦窈窕的一枝,有了些玉软花柔的艳色。但因她眉间的圣洁一点红艳色化作缱绻,让人可望不可及。
三日后各府马车向宫中去,不约而同在入宫的唯一大路上停下等候。
谢家马车姗姗来迟。
几辆马车车帘同时打起,女孩们两两相望,神色生动。
“一道?”
“一道。”
马车们齐头并进,向宫中去。大约共患难总是最能拉近各人间关系的,而在林府的经历已经促使她们成为或许说不上及好,但她们绝对是彼此最可靠的同盟。
沈兰亭簪星曳月,如海棠醉日,面前摆着一众香料。便是正在做自己最感兴趣的事她依旧兴致缺缺,看上去没精打采。
低头轻嗅,她觉得香味合宜,盥洗了手预备亲手炮制。
“殿下,女郎们已经到宫外,各自回去将东西整理好便来拜会您。”绿枝打外面进来,搓了搓手驱散身上的寒气后欢喜地道。女郎们一来,公主想必就能展颜了。
沈兰亭果然眼前一亮,欣喜地站起,翻飞的水袖像是翩跹的蝴蝶,也不管案上摆着的香料了。
“为我更衣梳妆!”她一下子来劲,有精神打理自己。
秦桑张罗着为公主梳妆,整座玉钩宫都鲜活起来。
沈兰亭梳妆打扮排场极大,人还未妆扮好,女孩子们却一同到了。与众人第一次到玉钩宫时不同,这次五人是一起来的。
绿枝奉送茶点,与众女郎寒暄:“女郎们这次来得好齐,公主还在收拾。”
谈漪漪也不见外,捧起点心小口用着道:“因为大家是一起来的。”
沈兰亭刚巧从内殿出来,闻言好奇问道:“什么一起来的?”
许清如端着茶的手一停,慢条斯理道:“今日很巧,大家不约而同一起过来的。”不止是不约而同,更是心照不宣。
沈兰亭总觉得气氛古古怪怪,抬头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最终目光落在周寅身上。但凡在有许多人的地方,她总是不爱表现自己的,温柔而乖巧地坐在原处作为倾听者。
“总感觉你们不同了。”沈兰亭托腮,阔袖扫过桌面,桌案上还有未被收起的香料,她马马虎虎地险些将香料皆扫掉,还是绿枝在一旁手忙脚乱地将小碟子接住,搁远了些。
“有什么不同的?不还是一样。”戚杏笑笑,毫不扭捏。
沈兰亭目光在每个人身上转了一圈,很聪明道:“就是不同了,感觉你们默契许多!我倒像,像外人了。”她说不清楚缘由,但拥有敏锐的直觉,足以察觉出不同。
林诗蕴瞬间明白公主的意思,眉头轻颦,不知道怎么解释较好。
许清如是第二个反应过来的,顿时憋红了脸,才不愿承认她和林诗蕴有什么默契,张口想要反驳。
周寅却老实巴交地说明缘由:“大约是因为阿蕴府上的事。”
沈兰亭正因瞧不出关键而沮丧,就听周寅实话实说,顿时竖起耳朵笑起来:“还是阿寅老实,阿蕴府上……”她说了个开头便顿住,很敏感地闭上嘴,颇歉疚地看向林诗蕴,生怕她会因她的话而难过。
林诗蕴将唇一抿,认真道:“不打紧,不是什么大事。”
沈兰亭从她严肃的面色中分辨不出她究竟是客套还是当真如此。
“阿蕴从不骗人,她说没事就是没事。”周寅一脸相信地道,对林诗蕴百依百顺,没有任何不信服的客气。她这样全心全意的相信让林诗蕴很喜欢。
沈兰亭呆呆点头:“那在阿蕴府上是发生什么事了?”她眨眨眼,紧盯着林诗蕴的神情,但凡她有半分难过,她就不问了。
周寅想了想,露出腼腆神色,为难地推辞道:“我说不好,大家来讲可以吗?”她眼睫轻轻眨动,显示出郁美的神色。
许清如代劳,将林家上下发生之事娓娓道来。她讲起故事条理清晰,比林诗蕴讲来又更加生动有趣。很快吸引了沈兰亭的全部注意力。
随着许清如的讲述,沈兰亭的面色生动变幻,或忧心或发怒,听到最后她咬牙切齿地做出总结:“可恶!”
她柳眉倒竖,眼风扫向林诗蕴,神情柔和了些:“后来呢后来呢,这管家可有说是什么下场吗?”
林诗蕴很平静道:“沿袭三代子孙不得科考为官,填补空缺,杖责百下。”
沈兰亭听到这个结局才露出个稍微满意的神色,又有些遗憾:“他若是死了就更好了。”
林诗蕴出言解释:“他贪墨数目虽大,最后也填补上许多,因此只是杖责。若填补不上疏漏,便要处斩。”
沈兰亭这才了然:“秉公执法。”语气中依旧遗憾,很为管家没死掉而伤感。
她忧郁一瞬顿时生龙活虎:“怪不得你们之间有这样的默契,原来你们一道经历了这么多,共患难我是肯定比不过咯!”
女孩子们齐齐苦恼,又不知怎么安慰她好,她的确没有参与其中,任何安慰在此时都显得太不共情,高高在上了。
但沈兰亭也不是个会将自己困在情绪当中的人,她很快露出艳羡的神情,努了努嘴道:“好羡慕你们可以自由行走,若我能在……”
女孩们齐齐看向她,认真听她说话。
沈兰亭哇地一声险些哭出来:“我若是在我好像也只能用身份压人,完全不能同你们一样有自己的能力!”
作者有话说:
兰亭:汪的一声大哭出声!(流泪柴犬头
第99章
沈兰亭干打雷不下雨, 哭的声音虽大,眼泪却没掉下来一颗。干嚎。
林诗蕴发现端倪,没动弹。许清如先是心急, 很快发现异样, 闲适地坐在原处。戚杏按兵不动。谈漪漪则是看大家都不动, 自己虽焦急也还是一动不动.
独周寅傻乎乎的:“公主,别哭啊。”
沈兰亭看有人理她, 更加来劲:“阿寅, 我好没用!”
周寅轻声安抚:“没有, 我记得公主会调香,是不是?”她目光清澈地看向沈兰亭问。
沈兰亭本只是想找人哄她两句,没想到周寅这样认真, 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将假装擦眼泪的手放下,略带赧然:“我那不过是打发时间用的, 哪里算什么本事。”
“打发时间都这么厉害吗?”周寅两眼亮晶晶地问。
沈兰亭被她夸得脸红,满口推辞:“没有没有!我真的只是随手所为, 真的很简单的。”
周寅煞是认真:“很简单吗?可是我不会。”
沈兰亭招手,让绿枝将制香的碟盘在桌上重新摆好,一本正经地对女孩们招手:“你们离近些, 我做给你们看。”
女孩子们纷纷凑上前来, 碍于尊卑不好到榻上去坐, 便都凑在桌前挨着挤着去看。
“你们坐呀!”沈兰亭抬头看众人张罗。
许清如答:“这不合适,您是公主。”
“快坐下, 挡着我光了。”沈兰亭当然明白她们在顾虑什么, 但她喜欢大家, 尊卑便在她心中并不重要。然而礼法尊卑不可废, 她便用这种轻描淡写的方式来反抗。她甚至厌恶这尊卑,使得她与众人之间多出一道障壁,让她失去与众人拥有默契的机会以及自由。
女孩子们在榻上并肩坐下。
许清如与林诗蕴挨得略近了些,不自在地虚张声势瞪了她一眼。林诗蕴轻轻耸肩,浑不在意。
沈兰亭将各个碟盘摆好,开始指着其中每味原料同众人一一介绍。她平日不爱念书,此事说起制香却滔滔不绝。
其间她喝空了一盏茶来润嗓,说完后忐忑地看向众人,先谦虚道:“你们会不会觉得很无趣呀?”
“没有没有。”她们非但不觉得无聊,还觉得沈兰亭说这些时与平常大不相同,十分吸引人。尽管她平常也是个自信的人,但此时她的自信与平日里物质上的自信截然不同,是出于精神层面的自信。她了解这些,对这些有足够的了解,能够言之有物,便显得自信。
周寅仔细听后认真道:“可真神奇,一样的原料先后次序与剂量不同,做出来的香丸味道也是不同的。”
沈兰亭点头:“是这样的。”
周寅笑了笑道:“也需要极丰富的香料知识才能做到。”
沈兰亭谦虚极了:“哎,不算什么,不算什么。”
周寅噙着浅笑,歪了歪头:“这样想来,制香与制药倒有些相同之处。”
听她提起“制药”,原先一直眼睫低垂的林诗蕴轻轻掀起眼帘,以为她是想起鹿鸣。不止是她,许清如与谈漪漪也是这样觉得,三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有着心照不宣的秘密。
只听周寅继续道:“制药也是相同的药材不同的剂量药效也不相同。”
沈兰亭连连点头,私以为她说的很有道理,更欣喜周寅对她喜欢的事物同样感兴趣,很愉悦地接话:“的确,调香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剂量,增一分减一分就会让香气不同。我爱调香也是爱这变化万千的一点,一不慎便有大不同。你说的药理应当也是,可惜我并不通晓此道。平日我倒也想略学此道,只是在宫中不太好学。一来不好问谁,二来你们也知道的,我若是学医,总会让旁人生疑。若日后宫中出什么事,只怕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我。”
她微微低眸,忧悒时没了盛气凌人的天骄之美,更让人心疼不已。她十分聪慧,举一反三,从方才许清如讲述的林家之事中学到要消除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首先要适当示弱,并且真诚地露出自己的弱点。
果然女孩子们脸上写满了对她的同情。
周寅面色黯然地楚楚看她,长睫微动,忽然道:“兰亭,你可以偷偷学。”
沈兰亭吃惊不已:“什么?”显然没想到向来循规蹈矩的周寅会说出这种离经叛道之语。
谈漪漪却不奇怪,过去阿寅也同她这么说过。若非如此,她才不能如此坚定地选择她喜爱的算学。
周寅顿时有些惶恐,很抱歉道:“抱歉公主,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些。”
这话在场几乎每个人都听过,是以再听她这么说都很自然地接受。
沈兰亭一拍额头当即补充道:“我并未怪罪你,只是一时有些惊讶……你会说出这些话。”
周寅羞涩地笑,像是一张未有墨迹与褶皱的白纸:“我希望你开心呀。”
女孩子们略略扬眉,只是看她哄沈兰亭,又想着公主在宫中束手束脚的确可怜,各自没说什么。
沈兰亭心头一热,很直白道:“我也不是没想过这事,只是不知该寻什么书看,二来也不好往宫中带。”
女孩子们心说这才是主要原因吧。
周寅笑容异常真挚,莞尔一笑:“这倒好办,我有个朋友略通医术,他知道入门看什么书合适。”
鹿鸣。
众人心中再度浮现这个名字,以为她说的是他。其实这事倒用不着鹿鸣,她便是最好的师者,可以为沈兰亭择该看的书。沈兰亭该看什么由她决定。
沈兰亭听她为自己打算,感动不已,双掌一合道:“那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了!那就拜托你了啊,阿寅。”
周寅轻轻摇头,温顺开口:“并不是什么大事,用不着谢我的。”像青涩的果子,能将人的牙酸倒,
沈兰亭正色:“该的,该的,你可是为我解决了一桩心事。”
“为了报答你,我给你们表演个好玩的!”她是发自内心的高兴,眉开眼笑地同女孩子们道,看上去要展示什么像模像样的本事。
女孩子们同样来了兴趣,乖乖坐好,翘首以盼。
沈兰亭被众人齐齐这么一看,顿时有些紧张,着绿枝支了火盆放到地上。
一见她玩火,众人顿时有些紧张,生怕她烧着自己。
沈兰亭察觉,出言宽慰:“别担心,我经常这么玩!”
这么说实在是丝毫不让人放心,反而让人更担心了。
她从匣子中取出一块木质与食指圈起大小的红矿放在桌上,用铁杵将之捣碎,碾磨作粉。
红矿一碎,周寅嗅到味道,微不可查地将眉扬起。
火盆中火势正旺,绿枝支了铁架子覆于其上,沈兰亭紧赶慢赶地将红矿碾磨完毕,抽空抬头对众人吐吐舌头道:“哎呀,我准备得太久了,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女孩们只看她要做什么,一时间没什么头绪。
她将研磨好的红粉倒入空心竹筒之中,细看竹节之上还打了个小眼。而后她又取了另一只空竹筒,将二者用通心竹管以孔洞相连,而后出了口气。
“看好哦!”沈兰亭说着将形状怪异的竹筒放在铁架上,“还要再等等。”
她一举一动神秘兮兮,引得众人也好奇她究竟是要做什么,目光如炬地盯着在架子上受火烤的竹筒,一面心想青竹可真受得了这么高的热度吗。
竹筒被略烤了一会儿,有细小的噼啪声传出,沈兰亭忙使人用两只木棍将竹筒从铁架上夹起,轻手轻脚地放在地上。
“要好了!”沈兰亭一面吩咐人将火盆等物撤走,地上只留竹筒,一面对女孩们说,“还要再等一等,等筒子凉下来。”
周寅眼中闪过若有所思,再看向地上的竹筒时目光深深。
一群人便坐在这里等筒凉,一面聊些闲话。
又过了一会儿,筒子大约冷下来了,沈兰亭才接过秦桑手里准备已久的厚实手套戴在手上,将地上竹筒拿起。
“这次是真的好了!“沈兰亭强调,“等着看哦。”
女孩子们眨眨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手中竹筒,等着看其中是什么。
沈兰亭将竹筒缓缓打开,将原先地空竹筒底朝下直立在桌上。她转了转眼珠笑嘻嘻的:“你们先不许看,我先看一眼哦,万一没成就不给你们看了。”
谈漪漪发出一声善意的笑,其余人则有些好笑的无奈。
“好。”
沈兰亭这才将竹管拆下,动作轻巧地将竹筒打开,自己先期待地看了眼筒中,而后长长出一口气,看样子是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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