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陈晏起也只有她一个人。
可他却不慌不忙,就算是被她揭开了面具,也沉着得像是没事人似的,还能笑着跟她虚与委蛇。
“我以为,你不会在乎这些。”
在叶鹭最后一次眼神逼问时,陈晏起终于说道。
叶鹭蓦地拉住陈晏起的袖子,她望着他近乎哀求:“可是我在乎你,在乎你的感受。”
那份鉴定报告显然是跟着蒋世蝶搬家过来的,大约也是她精神状态尚佳的时候,不然不会藏匿得那么隐蔽。
陈晏起能这么镇定,显然是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世,她突然就理解,为什么在得知段鸣川雇人伤害陈晏起后,蒋世蝶会反应那么激烈。
从那时候,陈晏起就在怀疑自己的身世了吧?
否则,他不会那么笃定地也去找蒋世蝶,而招飞中心的政审结果,也不会恰好在段鸣川认罪的时间段突然告败。
陈晏起是蒋世蝶和段鸣川的儿子。
难怪啊,有一个身负刑狱的亲生父亲,陈晏起怎么可能通过审核呢?
可是……
叶鹭心头酸涩,她忍不住觉得委屈,明明那桩案件是陈晏起一力配合,才促使段鸣川受到应有的惩罚的啊。
从未见过面的父亲,被自己亲手送进监狱,而自己穷尽一生奔赴的理想,也因此毁于一旦。
是陈晏起自己毁掉了自己。
叶鹭突然想到高考那天,陈晏起淋雨过来找她的情景。
她当时只顾着沉溺在自己的悲痛里,完全没有关心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此刻她联系所有摆在眼前的证据,突然意识到,也许那天的陈晏起并不比自己好受,可他却一个字都没有提,他一直护着她,安慰她,承诺她好好高考。
叶鹭低头看怀里有些颓败的花束,芬芳的花朵有些低垂,黑黢黢的夜里它们尤为灿白,却像是葬礼上的云朵,隐隐昭示着不详。
她强忍着向陈晏起追问一切的欲望,等待着他能主动向她袒露心声。
可陈晏起就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透过它,她什么都感受不到。
就好像,于他而言天翻地覆的生死大事,放在别人的世界,总是不值一提。
陈晏起太擅长伪装自己了,他永远都能把自己光鲜耀眼的模样放在外人面前,而他们这些人习以为常地仰望他,觉得他无所不能,却从未察觉,哪怕是神明的身后,也是会落满灰尘。
叶鹭下意识将陈晏起的衣袖攥得紧紧的,她手心里全是汗,心跳得也无以复加的剧烈。
可即便她表现得如此失态,陈晏起也只是泰然自若地站在她的面前,手指还时不时地用拨动着她怀里的花瓣。
他平静得让叶鹭觉得不安。
怎么会有人哪怕是陷入被“审判”的境地,也依旧这么岩居川观,从容不迫?
“你一定要让自己变成这样吗?”叶鹭眼底的痛意消逝,她不再企图去等待陈晏起的答案,咬牙道破:“你根本不是在报复他们,分明是在惩罚你自己!陈晏起,你不要你自己了么?”
为了报复而毁掉自己,让自己变得面目全非,这样的结果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叶鹭噙着眼泪,从牙缝里艰涩出声:“你就不怕,我也一走了之吗?”
陈晏起眸底骤深,仿佛叶鹭的话精准地刺中了他的死穴。
过了会,他反倒笑了起来,青年眉骨上的小痣微微一挑,狭长而昳丽的眉眼里填满了她看不清的情绪。
“怎么会呢。”
陈晏起俯身望着叶鹭的眼睛,“我现在做的不好吗?你看,所有人都好端端的。”
叶鹭不住地摇头,她绝望地看着陈晏起。
不是的,根本没有人是好端端的,尤其是他。
“不要再继续下去了,行不行?”她如同卑微的信徒向神明祈祷,祈求他不要放弃自己的灵魂,不要放任躯体跌入泥潭。
然而神明却冷漠地无视她所有的愿望,他只是抬起手掌,慢慢地遮住她的眼睛。
黑暗里,叶鹭听到眼前的陈晏起突然道:“如果我说不行呢。”
眼前温热挪去,叶鹭适应完眼前的光线后,便看到陈晏起距离自己不远不近地站着,他身影伶仃,像是将自己放逐到了荒凉地狱,拒绝任何人的守护。
“阿路,你知道吗?他们都说是为了我才做到这种地步。”安静四处泛滥,陈晏起突然开口,他轻轻地叹道,“可直到现在,他们还在用感情要挟我,让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
陈晏起看向倒座房的窗内,目光从平和渐渐变得冷酷起来,“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任何一个人出事的。他们不是都很爱我么?那我就让他们好好活着,亲眼看着我怎么摧毁他们想要的一切。”
他笑着说:“我要让他们每一个人,都比我更痛苦。”
叶鹭使劲揪住心口,只觉得那里像是被湿棉花堵住了一般。
“这有什么好哭的。”陈晏起走了过来,伸手拭过她的眼角。
叶鹭这才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哭了,她红着眼眶看向陈晏起挂着笑意的唇角,半晌,咬着牙破釜沉舟地问:“那我呢?我现在不也打着爱你的旗号,逼你做不愿意的事情。你也这么恨我吗?要报复我么?”
陈晏起停在叶鹭眼底的手指微顿,他看向她的眼底,好半天,慢慢道:“阿路。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第52章 两伤
陈晏起的话情绪全无, 望着他眼底深渊般的暗沉,叶鹭的听到自己的心重重坠落下去,却听不到任何回响。
她愣怔道:“什么?”
陈晏起眼底隐约闪过一丝痛楚,可当叶鹭再次回过神望过去时, 他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情。
叶鹭有些无所适从地站着, 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我没有……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她就着陈晏起的手腕往上垫了垫脚,努力让自己和他平视过去,“我只是觉得, 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 只要你愿意放下, 不要那么固执, 我们……我们还是可以回到以前。”
辰起不就是在陈晏起手里起死回生的吗?还有蒋世蝶的病情不也在慢慢好转。再有半年, 陈晏起就可以去京北大学做交换生, 他们会一起考研,一起在京都有自己的家,一切都会变得越来越好。
就算陈晏起没办法实现理想,有个锒铛入狱的父亲, 就算他们肩膀上还有那么多重担又怎么样?只要他们彼此守护, 不离不弃, 一辈子那么长,难道还怕不能另起高楼吗?
叶鹭的声音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她拼命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自若,但陈晏起的一句话落下来,却将她所有的盔甲顷刻间便击得粉碎。
“我们?”陈晏起微微勾起唇角, 像是在观赏某种滑稽的表演, 他拿开被叶鹭攥得皱巴巴的大衣下面的西装袖口, 轻飘飘地道:“原来,你从来都没搞清楚过自己的位置。”
叶鹭仿佛晴天霹雳兜头一击,她呆呆地望着陈晏起,张了张嘴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不是早就已经知道了。怎么?戏瘾这么大,在我面前还要演。”
陈晏起掏出手机,把银行卡到账提醒放在叶鹭面前。
他毫不在意地承认,“你每个月的到账是我安排的。当初,你继父觉得你奇货可居,以你为筹码向我换取机会。你不是很厌恶他们吗?所以,我给了他粤州岛的职位,我留下你,养着你,你该不会——”
陈晏起俯下身来,视线滑落在叶鹭的鼻尖,缓缓往下,信手捏起她的下巴,轻轻地笑道:“该不会真的以为是自己有多么独特漂亮?能够让我喜欢你,追求你吧。”
“你要感谢蒋世蝶,要不是她极力劝阻我留你在身边,我也不知道,你还有这个用处。”他说,“她越是不喜欢的,我越是要捧在手心。你运气好,正好赶上我的空档。”
听着陈晏起这么直白地评判与审视自己,叶鹭脸上血色褪尽,她从小到大,哪怕被人欺辱嘲笑,也从来都没觉得这么难堪过。
怀里的广玉兰彻底枯萎,原本洁白如玉的花瓣上不知道何时生出大片污渍一样的颓容,叶鹭还没回过神来,就感觉手里的花被陈晏起一把拿走。
他毫不犹豫地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而后垂着眼,拇指与食指微捻,慢条斯理地掏出手帕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沾上余香的指尖。
“这是你送我的。”叶鹭另一只手还保持着怀抱花的姿势,她看着垃圾桶的方向,喃喃道:“你都不问我一句,就扔了么?”
“开败了的花而已,你要是喜欢,明天再送你一束。”陈晏起轻描淡写地回答,语气淡漠到甚至都谈不上是在跟叶鹭解释。
“那我呢?”叶鹭大脑一片混乱,完全辩不清陈晏起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她惊慌失措地想着,哪怕在一起的动机不纯粹,那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呢?她仰起头,视线不住地跟着陈晏起游走,“在你眼里,我也可以像这束花一样厌弃了就扔?喜欢了就随手送人吗?”
叶鹭脑海里突兀地闪过之前陈晏起让她去豆蔻赴宴的事,那天他为了自己,不惜毁约,这也是逢场作戏吗?她本能就想拿来质问,可话到嘴边,她又不敢继续赌。
她迅速压下杂念,茫然地回想着此前他们所有的对话。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你恨我不站在你这边,恨我心安理得地享有你给予的一切,却不愿意理解你,恨我没有能力看穿你的痛苦,抛弃你一个人留在这座牢笼,恨我不自量力地想要拯救你,却害得你越陷越深。
叶鹭仿佛抓住了最后一个突破口,她强忍着眼眶里的眼泪,一字一句地替他开脱道,“你说这些只是在跟我赌气对不对?”
舌尖沁出甜腥的血味,叶鹭一步一步走向陈晏起。
她想问问他,是不是在怪她坚定的太晚,像个不听话的胆小鬼,才让他以为她终有一日也会离开。
如果只是因为自己没有给到他足够的安全感,因为她的爱看起来孱弱不坚决,那她可以做的更多,直到他安心满意为止。
“陈晏起,你别这样。你说的话,我都会当真的。”她哽咽着,承诺他:“你让我做的,任何事我都会做。你不要和我置气。”
略带鼻音的恳求声落在身后,原本已经挪步的陈晏起骤然停了下来。
他始终都没有回头,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夜色都渐渐褪去,才突然笑道:“只不过是消遣时逗弄的鸟儿。”他声音停住,绷紧的后背慢慢转身,脸上的笑容近乎完美,“你见过,谁会跟小玩意儿置气。”
“你真的,是这么想我的?”叶鹭错愕地问,冰凉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慌乱地抹过脸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替他辩解,“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还瞒着我?你怕会连累我,所以才故意这么说来气我的,对不对?陈晏起你别这样,我——”
叶鹭噎了一下,胸口剧烈起伏着,仰起头落下泪来,“我不会再被你骗到,不会再上你的当了!”
她手忙脚乱地去拉陈晏起的手,“我们不说了,都这么晚了,我们赶紧回家……回叶柳小区。你不是说要给我煮面吃?我最近也学了一首新曲,我弹给你听。”
叶鹭转身要走的步子被身后的人拽住,她回过头,就看到陈晏起沉着脸,朝自己失去耐心地皱眉道:“叶鹭,别演了。”
叶鹭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失真地问:“什么意思?”
“你从来都没骗过我吗?”陈晏起视线扫过她的唇畔,手指突然挑开叶鹭的包扣,从里面捏出一盒紧急避孕药道,“去京都是为了见孙箬灵?为什么会和别人一起回来。这个,你又怎么解释。”
叶鹭震悚地望向陈晏起,“你明知道我是为了……”
“为了推迟例假。”陈晏起说着又把药盒放回了叶鹭的夹层,他轻轻地笑道:“平台的节目没过审,最近一个月,你根本没有任何工作安排。叶鹭,你还在狡辩。”
叶鹭感觉胸口像是猛地砸过来一块石板,她有些喘不上气来急促呼吸起来,一时之间,她陡然觉得自己百口莫辩,甚至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此时充斥在大脑里的陌生情绪,到底是恐惧于陈晏起竟然知道自己没过初选,还是悲戚于他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竟然用这种理由来污蔑自己。
叶鹭不可置信地摇头,“我没有。”
“阿路。”陈晏起一遍遍地唤着她的名字,他伸手整理她的领口,视线扫过她空荡荡的领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渐渐冷了下来,“我对你好,可不是让你恃宠生娇,来胁迫我的。”
察觉到他动作里的粗粝,叶鹭本能地退后几步。
陈晏起手指落空,目光生硬地扫过叶鹭的脸,在她还要再退时,一只手猛地扣住叶鹭的手腕,将她重新拉到身边。
“豢养在笼子里的鸟儿,丑陋也好,漂亮也罢,只可以取悦主人,而不是来攻击主人,甚至成为别人的猎物。”
他手指用力,惩罚似的擦过叶鹭的不知道何时沾满泪痕的脸颊,警告似的重复道:“你明白吗?”
叶鹭本能地哆嗦起来,那一瞬间,她感觉面前站着的仿佛不是陈晏起,而是另一个披着陈晏起皮囊的,令她无端胆怯的陌生人。
她下意识抚向自己手臂内侧的刺青,不可抑制地有些想逃。
眼前的陈晏起突然靠近过来,他伸手绕到叶鹭的身后,将带着他体温的大衣沉甸甸地披上她的肩膀。
“天色不早了,是该回去准备准备。”陈晏起俯视着叶鹭,道,“我们该出发了。”
“出发?”叶鹭茫然地抬头,骤然发现,原来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朝阳未起的惨淡晨光里,陈晏起伸手拢了拢叶鹭面前的大衣衣襟,他将叶鹭完全包裹进去,蓦地捏紧她的肩膀,笑道:“是啊,去赴宴。”
青年的脸上染上些许阴沉,却格外爱抚地摩挲过眼前人的耳垂,他俯下身,冷冰冰地道:“带你去见你想见的人。”
*
小院里有给叶鹭准备的卧室,相比较蒋世蝶执拗的那间简陋的倒坐房,里面的陈设更像是院落的女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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