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收集了它的草粪?”她问道。
牧监忙唤人端来一个木盆,里头是半盆牛粪。
牛粪本洁,草原上的人到了冬季,甚至用牛粪擦碗生火。病牛的草粪呈溏稀状,气味全无草味,腥臭难闻。
牧监道:“病牛与病马的草粪皆查探过,尚未曾瞧见肉眼可及的蠹虫。”
“可有牛马出现抽搐之症?”
“尚无。”
嘉柔略略松了一口气。
若还未抽搐,便还能有救。
她见过最严重的一只牛,持续抽搐口吐白沫有半日,众人皆言不能活,可最终还是被她外祖父救了下来。
今日但凡外祖父或哪位舅父在此,定然一眼便能瞧出因由。而她这个半桶水想要力挽狂澜,怕是有些太过拿大了。
她提笔写下一道方子,同牧监道:“能不能立刻起效,尚未可知,只能暂且一试。”
牧监唤来诸兽医看过方子,但见其上皆是除了驱虫克蛊的药材,还有人用的活血化瘀的几喂药,用在牲口身上实则太过奢侈。可她既是薛都护遣来,众人只得依从,当即有人拿着方子去库中抓药熬制。
嘉柔重又回到牧圈去,按抚那两头牛的腹部,帮助其排空胀气。
这胀气是寄生蠹虫所致,她这般只是治标不治本,再过最多半日,牛腹又会高隆。
可至少也能让两头牛舒服半日。
胀腹虽暂消,牛身依然高热不止。不将热度降下,随时都有病情加重、全身抽搐的可能。
她令牧监唤来强健的兵士,寻了搭帐子的毡布,将牛先抬到毡布上,再一起扛到西川河边,用木桶吊了河水,不停歇泼在牛身上,助其降热。
每头牛身上足足泼了十几桶,牛方才睁眼,隔着一层白膜呆呆看着前方。
她不顾泥泞,蹲身下去,抚着褐牛的脑袋,低声道:“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下你。”
褐牛似已认不出来她,却极轻微地甩了甩细细的牛尾。
高悬于头顶的烈日已渐渐西斜。
西川河畔摆上了数十头牲口,皆被兵士们舀了河水泼洒其身。
嘉柔站在田埂边,看着眼前的惨像,想着若外祖父看到这一幕,会不会怪责她。
外祖父技艺高强,自是不会把希望放在她身上。
可她却有些后悔。
若是多花些时间在学艺上,或许不会这般抓瞎。
她正想得有些茫然,从长安桥上传来几声欢快的“汪汪”声,但见白银亲王庄子里的两只白犬似两道白光纵身而来。
两只狗的身后,白三郎连马都未骑,一路狂奔,高声欢呼:“夫子,潘夫子!”
她迎上前,那两只白犬飞奔到她身畔,似孩童撒娇般“唧唧”叫着,不停歇跳起来要舔她的脸。
她近乎粗鲁的抚着它们云朵般柔软的白毛,一直到白三郎气喘吁吁到了她跟前,本就不小的嘴近乎咧到了耳根:“夫子,你可是愿意回来继续当夫子?怎地不回庄子里,却先到了此处?”
她倏地想起一桩旧事,像是曾听白银亲王随口提过,之所以将这片地划给安西军,有很大一个原因,便是这片地并不适合放牧。
她回头环顾,但见未被开垦处的草坡上碧草漫天,郁郁葱葱。牧草长得这般好,可为何不能放牧?
明明她亲眼看到古兰小姑娘曾在这处背过牧草。
纨绔白三郎听闻她的疑惑,虽不知情,可当下正是要讨好夫子的时候,连忙请缨:“徒儿虽不知,可庄子里的老人自是知晓。夫子且等片刻,徒儿去去就来。”
他一路狂跑,极快便跑过了长安桥,窜进了庄子门。
她看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回首差人将十几位兽医唤在一处,“待庄子来了人,我等皆听上一听,也好一起合计出个对应的法子来。”
众人见“他”虽被薛都护器重,却并不托大,行事有商有量,自是乐意被“他”差遣。
白三郎虽来得有些晚,可再出现时,带来庄子里的一位肱股之臣,白管事。
白管事受少主人差遣,便是屁大的一点事,自是也要做好万全的应对。是以又将庄子里凡是放过牧的老仆,以及庄子里固定的两位兽医,浩浩荡荡五六十人,一起带了过来。
一下子添了五六十张嘴,关于这片屯田之地的前世今生登时被扒得干干净净。
这也是白银亲王从年少时不受宠一直到成为龟兹首富的一场逆袭史。
说的是,白银亲王尚是少年郎时,得到的为数不多的封地中,就包括这片屯田地。他雄心壮志决定,致富要从放牧开始。
只这片看起来草叶茂盛的草场,却让白银亲王在发家之初,栽了好几个跟头——凡是在这一片地上放牧的牛马,十有五死。剩下的五成虽未死,却也长期皮包骨,需要将养许久,才能重新养得肥壮。
久而久之,这片地便被弃用,只任其天生天长着。
十年前,时任安西都护府大都护的崔将军前来同白银亲王商议划拨屯田用地,白银亲王便将这块地拨给了安西军。
那时亲王尚年轻,脑壳清楚,划地时曾专程交代,言此处可盖房,却不可放牧。
崔将军从善如流,将此地全用于盖房与耕田,牲口养于别处。
而新任安西军到来,这块地又成了屯田地。白银亲王交付此地时,旁事皆说得明了,只事关放牧一事,却忘得干干净净。
这块地为何不能放牧,又要将史料前推千百年。
据闻此处原本是一矿山,后来沧海桑田,成了一处草场。底下土质能长草,只此草每年五月到九月,都要生一种比针尖还小的蠹虫。牲畜持续食了此草,便要患病。
嘉柔此前瞧见古兰在此处背草,却是因气候所致,草间尚未生虫,那草自是能喂养牲畜的。
可此处若用来耕种庄稼,根据当年崔将军所行的经验,人食了那地里出产的粮食,却并无任何不适。
这般事,嘉柔简直闻所未闻。
牛马不食肉,体内生蠹虫之症,最多的便是被蚊虫叮咬后所得,何曾听过被草上的小虫带累。
她蹲低下去查看草叶,险些将眼睛看花,才终于发现一片草叶上有几个极小的黑点,风吹动叶片,黑点便瞬间跳走。
这样毫不起眼的蠹虫,竟然能有那般大的危害。
能知晓牲畜为何患病,已是今日最大的收获。
后头该如何诊治,都护府与白家的兽医在一处商议,又在嘉柔的方子上稍稍做了更改,尝试将喂牲口服药改成了灌肠,或许会有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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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琅到达屯田地时,已是月上中天。
新休的房舍尚是空置,后头搭建的层叠营帐也融入到乡间的静谧中,只有不知疲倦的蛐蛐儿躲在草中不停歇得叫唤。
他纵马过了守卫,牧监便匆匆上前。
“如何?”他下得马来,将缰绳撂开,自有兵卒上前要牵马走。
牧监忙先交代那兵卒:“切莫喂食草料,马厩中备有豆饼。”
待那兵卒去了,牧监忙将今日进展禀告于他,莫了方道:“幸亏将军遣来潘安,他的兽医之技本就了得,又还令他那徒儿将白家庄子之人引来,下官方能查出缘由。如今正在为大小五六十患病牲口灌过肠,能否奏效,三更后便能见分晓。只是这养牲口的牧场,怕是要放去另外两处屯田地。”
薛琅点一点头,将此事指派给一个副将,令其明日一早便将尚未患病的牲畜迁移出去,不可迟怠。
待继续往前,方问牧监:“潘安此时在何处?”
“还在牧圈的牛棚守着她曾救过的褐牛,等着看灌肠之效。”
薛琅点一点头,“你自去忙碌,我走一走。”从前头一拐弯,径直向营帐后头去了。
待进了牛场,只见火把憧憧,最中间起了几口大锅,锅中冒着腾腾雾气,兽医们抬水的抬水,往锅中撒药材的撒药材,已开始准备第二轮灌肠的药汁。
见他进来,众人忙停了手,齐齐躬身:“大都护。”
他点一点头,从牲口棚前一一经过,目光从病牛与病马身上依次梭巡,眉头不经意间的拧着。
待一直到了一处栅栏,他人尚未进去,已透过一根根稀疏的栏杆,瞧见里头稻草上躺着两头牛。栏杆边一截木头桩子上,坐着一个身影清瘦的郎君。“他”靠在栏杆上,双目却紧闭,纤长的眼睫在不大的一张脸上,投下过分舒展的两扇翅膀。
他再往前一步,脚下踩着的半段树枝“咔”的一声响,靠在栏杆上的年轻郎君睁了眼,看到他时,眸光中还有些迷迷蒙蒙。
继而却先去关心地上的牛,见牛尚未苏醒,“他”方揉一揉眼睛站起身,声音中带着困倦的哑涩:“你回来了呀?”
他点一点头,将她打量一番,问道:“可用过饭食?”
她点一点头,面上自然带上一点满足的笑,“是白家的古楼子,可好吃了。”
他唇角微弯,“好吃便好。”
忖了忖,方道:“你可想,谈一谈你的大事?”
她此时才彻底清醒,连忙点点头,唤了个兽医来此处替她,方跟随着他的脚步出了牛棚,信步而行,直到听到了夜间滔滔的西川河水。
河流的上方便是一轮扁月,却又比昨夜稍圆了一些,明亮了一些。
他负手立于皓月之下,身上穿的已不再是昨夜的夜行衣,是一袭玄色圆领缺胯袍,于月光下显得有些神秘莫测。
“你想行的大事,是想彻底杜绝伽蓝公主对你的抢占之心,可对?”
她忙点点头,“最好让她见了我都要退避三舍。”
他点一点头:“此事,并不难成。”
她的一双杏眼睁得大大,期盼着他就地同她结拜。今夜月色都已备好,月亮虽不算圆,可此事最讲究个天时地利。
最适合的时候,便是最好的时候。
他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却道:“在行事之前,我且问你,你到底,瞒着我多少事?”
她的心中咯噔了一声。
他这是,什么意思?
究竟是勘破了她是女儿身,还是知晓她是崔五娘?
她偷偷觑他一眼,见他不疾不徐等在那里,夜风将他的衣角一撩一撩,他并不去计较,只淡淡看着她。
她轻咳一声,干笑道:“你,这话是何意?我可什么都未骗你。”
“哦?”他慢慢问道,“昨夜那四人之言,你如何听得懂?要知道,那可是突厥各部中最偏远的一部,其语言也最难懂。”
她束在袖中的手不由握紧。
惨了惨了,昨夜在山林中,她只以为自己立了一功,能拿此功劳同他再提结拜之事。完全未料到,原来他昨夜在山林中就已对她生了疑心,生生忍到了此时才专程问她。
要怎么说他才不会生疑?
若说真话,那是崔将军从接到朝廷委任、远赴龟兹之前,寻来各处夫子,将突厥各部的用语给族中小辈教过,谨防有突厥人要对崔家人不利。若行路中半途听见其声,也好提前逃命。
只突厥话十分难懂,族中人九成都放弃,只有她同她阿娘因先前就会胡语,在此基础上跟学突厥话,比旁人容易得多。
若她将崔家事挪到潘家,却全然不成。后来她知晓,那教人说话的夫子,半年的束脩就有十个金饼。
潘家家贫,莫说十个,便是一个也拿不出。
她心如电转,方试探道:“我此前在长安一处马场,跟着学兽医时,马场里有一杂役,乃突厥贱民出身。他同我交好,我教他大盛雅言,他便教我突厥话。至于是什么部,他未说,我自是不知。未料到昨夜竟能给将军帮到天大的忙,可见我当初的习学是对的。今日那几窝的突厥细作,将军可全抓住了?”
继而又吹捧道:“瞧我这话问的,既是大名鼎鼎的西南王亲自出马,自是将那些突厥贼子全都抓获,一个不留!”
薛琅嗤了一声,并不打算因她这些吹捧轻易放过她,继续追问:“哪个马场?”
她不由咽了口唾沫,心想她一个纨绔哪里还会去关心旁处的马场。心一横,便道:“马场主人姓安……”
“安家?”他眉头一提,“安家不就是崔五娘的外家?你不是说,你前来龟兹时,途径长安,才于路上偶遇的崔五娘?”
她简直要哭。
他怎能记得这般清楚?
她只好咬牙道:“你说得对,我确然在此事上隐瞒了你。我同崔妹妹并非偶遇,而是在马场中结识,因年岁相当,渐渐有了交情。我之所以隐瞒此事,是担心……担心旁人误会崔妹妹,以为她跟着我私奔,坏了她的名声。实则她确然去了南海,而我则往西来,我与她光风霁月的两个人,并无任何营私。”
薛琅淡淡瞧着她,见她虽面露慌张,说得倒算流畅,理由也算合理。
“如此,此事上,我姑且信你。”
她见她忽悠成功,终于放下了心。忙道:“结拜的事……”
未成想他却又道:“这是一件。据我所知,你还有另一事,隐瞒于我。”
还有?
她不由扶额,又不敢破罐子破摔,只好强挤出笑脸,“真没了,真没有。我胆子这般小,怎敢接二连三骗将军?!”
“既如此,我且问你,你的喉结,去了何处?”
她的脑袋嗡地一声,直勾勾看着他,下意识已捂住了脖子。
他往前行了两步,却又回来,不知为何,此番神情却又温和两分,“你究竟有没有整十六?”
她屏住而呼吸终于一松,只觉着一脑门的汗,慢慢松开护着颈子的手,“真的已满十六,只是或许各处都长得慢。”
忙忙将她的徒弟祭出来,“你看白三郎,你猜他年岁几何?与我同岁,整十六,可看上去像不像二十六?!”
薛琅眼底终于浮现一丝笑来,道:“姑且又信你一次。”
她这回却不敢着急先松气,只讪讪问道:“可,可还再有疑心之处,我好一股脑都给你解释过。”
他摇摇头,笑了笑,往远处看了几息,忽然道:“可还记得数日之前,你曾求我应承你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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