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有兵卒前来送信,说大都护薛琅正同赵勇往这处来。王怀安便安排人前去牵牲口,好当着薛琅之面检验嘉柔的手艺。
崔嘉柔想到很快便要看到那张传说中的脸,心中激动难以按捺,忍不住先向王怀安打听:“王兄,听说西南王有倾国倾城之貌……”
“嘘……”王怀安连忙打断她的话,“千万莫说这话,也千万莫同大都护身有接触,我与潘贤弟相见如故,才提醒于你。若旁人如此说,早打出去了。”
“哦?”嘉柔凑上前,竖着耳朵问:“为何?”
“有断袖之嫌!”王怀安放低了声音,“大都护最嫌恶的便是男人搞短袖。你见了他,第一莫夸相貌,第二切莫太过靠近,千万记得。”
原来如此,嘉柔恍然大悟。
这就和两年前献俘那次的传言对上了。
西南小国的两位王子因薛琅争风吃醋,最后不是惨遭灭了国?
王怀安专程提醒她一道,可见薛琅被男人看上的断袖事还不是一回两回。
她更好奇了,到底是什么模样呀,有那般惊天地泣鬼神?难道比她扮作男子的俊美还胜一筹?
王怀安提醒完,看着嘉柔的脑袋瓜,不知怎地来了一股熟悉之意,“咦”了一声,后知后觉道:“我同潘贤弟可是在何处见过?”
嘉柔忙后退一步,掏出扇子掩住了半边脸,干笑两声:“王兄也十分面善呢,可见美男子之间都容易投缘。”
“如此吗?”王怀安抚着后脑勺,“我们村的婶婶们,确然都说我是村里最俊的后生。”
一时叮当铃声由远及近,慢悠悠传过来,是一头脖子上系着铃铛的小牛被牵来。
嘉柔转头去看,却见那小牛只有六七个月大,通身褐色背毛,十分眼熟。
这不是早上她在集市上医治过的小牛?她目光下移,落在小牛的腹间。那处原本圆鼓鼓,现下已是平瘪,用精细草料再将养两三日,便算痊愈了。
短短半日就能恢复至此,她这手艺,可真是绝了。
等等,他们莫非要用这小褐牛来试她?
木哈哈,真是天助我也!
她已知这牛的情况,届时真真假假说上两句,既不完全显出真本事,又能唬一唬人,还不会小牛的将养,完美契合她只想混口饭吃的初衷。
正想得美,却听王怀安呼喊:“怎地将它牵来了?不是这头牛……”
啊?不是啊?
嘉柔又偏头去看,却见那牵牛的杂役要将牛牵回,小牛却挣脱了杂役之手,晃着铃铛叮当叮当朝她的方向而来,目标十分明确,却又不似要伤人,引得一旁的军医也探着身子看热闹。
王怀安吃惊道:“它,它竟也识得潘贤弟,莫非它在牛界也是个美男,容易与美男投缘?”
嘉柔咧出个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笑来,“王兄说笑……”在心中着急大喊 :“莫过来莫过来,我只是医了你,不是你的再生父母,不需要你这般呀……”
在她的切切祷告里,小牛成功地到了她跟前,朝她扬首,欢喜地打了个招呼:“眸——”
王怀安持续怀疑:“这可是巧了,今儿我瞧你眼熟,牛瞧你也眼熟……”
几乎与此同时,她身侧已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唤:“大郎,这是薛都护,快来见过。”
她猛地转首,但见赵勇同另一个男子已站到了她面前。
男子俊美无俦,却气势清冽,仿似远处高山上融下的雪水,本该春意浓浓,谁料却更加严冷。尤其是他的一双乌沉沉的眸子,明明无甚表情,却深沉如汪洋大海,仿佛里头随时要卷起风暴,然后跳出来一头海怪……
她心头唰地拔凉,额上不觉间已浮上密密汗珠。
这不就是,那吃驴恶獠?
等等,他就是传说中的西南王薛琅?两年前害她背上“女纨绔”之名的祸首之一?清晨被她用牛屁喷烧的第二人?
赵勇向她挤眉弄眼,“阿安,莫愣着。”语气在“阿安”上刻意加重,暗示她千万莫自暴真身。
此时小牛已到了她身畔,用头蹭着她,道不尽的亲热与欢喜。
王怀安方脸一抽,终于发出一声迟来的愤慨:“啊!”,伸手稳稳地指向了嘉柔:“是你,原来是你这小骗子,点牛屁烧人的就是你。兄弟们,拿下他!”
作者有话说:
崔五娘:靠近脚腕有个脚,靠近嘴有牙,靠近眼皮有睫毛……嘎嘎嘎,薛恶獠你就慢慢猜吧!
注:唐朝时骂人话里有“獠”,大意就是鬼的意思。恶獠=恶鬼。
第6章
话语间便有兵卒围上前,唰唰抽出大刀,便呈包抄之势。
赵勇不知这片刻间嘉柔又惹了什么乱子,忙伸开双臂护住她,向其余众人赔笑道:“切莫冲动,误会,定然是起了什么误会……”
王怀安上前站在薛琅身畔,痛心疾首道:“大都护,早上用牛屁作恶的小骗子,就是他。这厮烧过咱们不算,竟还敢大摇大摆进来都护府,若不是在牛面前漏了馅儿,今日就要被他骗了去。三番两次如此,定然是处心积虑的细作!”
“是你等,你等要吃我的小驴!”嘉柔也不再伪装,推开赵勇阻拦的手,从他身后一步迈出,抬手便指向薛琅:“按大盛《禁屠杀马牛驴诏》,‘马牛驴皆能任重致远,济人使用,不令宰杀。’你堂堂大都护,知法犯法,多少驴命丧你之嘴!你要吃我最心爱的宝贝驴,还恶人先告状,扣我细作的大帽子,这难道就是你们都护府的行径?!”
薛琅听到此处,微微挑眉。
此时崔嘉柔已是双手叉腰,仰天“哈哈”大笑两声,做出一副威武不能惧的激昂,“我潘安便是今日一死,也要魂飘千里回到长安,去圣人面前告你一状,让世人都看看你这西南王沽名钓誉的嘴脸!”
她这番话,没有激起薛琅一丝丝表情。
他低沉浑厚的声音里泛着凉意:“名声不名声的,本将军并不在意。只是这细作一事,倒是不能轻放。收进监中,纵是你无辜,也要生受一番了。”
赵勇惊出一身汗,一把将她拉去身后,同薛琅哈腰道:“大都护,都是误会,他虽冲动莽撞,可却绝不是什么细作,否则草民也不敢带他前来……”
他原本在薛琅面前还能自称一句“我”,现下自称“草民”,已是换上了祈求之意。到了此时也再顾不上那许多,胡诌起来:“潘安,其父乃当年安西军疏勒镇戊堡军第四队队正潘永年,五年前抗突厥一役,他一人斩杀三十八人,最后被数箭穿心而死……”
他说到此时,喉中不由一梗。
潘永年其人为真,其事也为真。
这些战死的兄弟,每人的姓名都被赵勇牢记心头。
可惜此人位低人轻,最后在报回朝廷的战死兵将册子上,就只占了一小格。
潘永年也确有一子,到如今该十六七八了。只潘家人领了朝廷发放的抚恤后,不知搬去了何处,三年前他回中原曾前去探过,并未寻见人。
此时紧要关头,他只好移花接木拿来一用。
待话毕,悄悄用手肘捣一捣身后的嘉柔,她却不给反应。
他只好再捣一捣,嘉柔方拉出了一点哭腔:“父亲大人,你死得不值啊……”
赵勇继续道:“潘家大郎今日前来投奔与我,我知他曾学得一点兽医之术,便想引荐他前来都护府,也算是承其父之遗志,继续报效朝廷。他有些顽皮这是不假,可作为安西军之后,绝不可能是细作。”
赵勇双眼发红,略有激动,不似作伪。薛琅这才偏首看向赵勇身后的崔嘉柔:“你想进都护府,确然是如赵公所言?”
事已至此,嘉柔哪里还能再在薛琅手底下讨生活。
她正要昂首挺胸慨然拒绝,便听他又道:“并非什么人想进都护府都能进,你纵是忠勇之后,若手艺不济,也是不成。今早在集市医牛之事,却看不出你的本事。”
小瞧人?
嘉柔拒绝的心一收,当即一掳袖子:“牲口在何处?速速带我前去。”又转首抚一抚身畔的小褐牛,“它不成,它病已大好。须在重病面前,方可展现本公子之手艺。”
哼,待姑奶奶施展了惊天手艺,你们各个哭着喊着让我留下,我再朝天大笑三声,拂袖而去,定然让你们后悔个千秋万代!
一旁有人送来胡床,薛琅一撩衣摆,闲闲坐下去,同王怀安道:“既如此,你便带他前去牲口棚,由着他选。”
王怀安恨恨瞪一眼嘉柔,顶着方脸上两个肿泡,恶声恶气道:“跟我来吧,胆敢再搞小动作,都护府数千精兵不是吃素的!”
赵勇叹口气上前,同她低声道:“乖乖听话,切莫捣乱,我在此等你。”
嘉柔给他一个“您就瞧好吧”的眼神,昂首挺胸跟上了王怀安,不过几步便拐进了一条巷道,鼻端也渐渐多了草料之气。
再走上几步,便见巷道边多了一道木栅栏,门口守着两个兵士。
王怀安示意兵士开了门,侧睨着她:“进去吧。”
她“哼”了一声,想起即将要让他们好看,又忍不住得意地挑一挑眉头,一撩衣摆,大摇大摆往里而去。
这是一个极大的院落,挨着墙建造了许多围栏,每个围栏里关着多则七八头、小则两三头的牛、羊、豕等家畜,从数量和体格看,应该是要用来配种的。
远看看不出哪只有病,她正要上前几步,忽听得一阵“呜呜”的兽类低吟之声,含着浓浓的警告。
她脚步一住,缓缓转首,但见眼前一只通体乌黑的小兽,伏低身子怒视着她,口中“呜呜”,随时要似离弦之箭扑向前来。
她浑身打了个冷战,不……
-
军医营房门前,赵勇陪坐在薛琅身畔。
虽说眼前这位年轻将军面色已和缓,仿佛并不计较方才之事,可他却不敢松懈,一边留心着嘉柔离去之处,一边又同薛琅打着包票:“大都护请放心,若潘安不成,我立刻带他走,绝不让大都护为难。”
薛琅恢复了几分和气:“并不曾为难,若他不成,都护府定不会收留于他。”
他话音刚落,忽然从远处传出一声惊慌失措的大喊:“救命啊,救命——”继而崔嘉柔已是惊慌失措从远处狂奔而来。
赵勇不知又发生了何变故,额上汗珠一滚,蹭地站起身。
几息之后,从那巷道追出来一只毛茸茸、黑乎乎的小犬,不足小臂长短,最多两三个月,“汪汪”的叫声还奶声奶气,不停脚地追着嘉柔。
赵勇:“……”
现在找个地缝钻下去,还来得及吗?
-
在都护府里接连不息的爆笑声里,赵勇叹口气,上前将那小黑犬抱在怀中。小黑犬便欢喜地狂摆着尾巴,扑上去热情舔着赵勇的脸。
薛琅淡笑一下,不欲再耽搁时间。
他从胡床起身,负手而立,“安大郎性情冲动,诡计多端,学浅才疏。无论人品或手艺,都非都护府人选。”
“你!”嘉柔气喘吁吁,杏目圆瞪,几欲喷火。
薛琅却只向赵勇颔首,“赵公慢走。”
赵勇见今日之愿顺利达成,喜滋滋同她道:“走吧,今儿是不成了。”
嘉柔咬着牙转身走了几步,终究不甘心,回身一瞬不瞬看着薛琅。
薛琅依然站在檐下,面色平常不辨喜怒,未将她这一颗小砂砾放在眼中。
传说他有倾国倾城之貌,能令男子也折其风姿,争着抢着要睡倒在他卧榻之侧。
现下看来,堂堂西南王自以为是、面目可憎、违法吃驴,传言完全不可信。
她咬牙切齿盯着他几许,忽地展颜一笑,朗声道:“薛都护姿色惊人,世所罕见,令潘安心动不已。在下今夜定备好被褥枕头,恭候都护大驾。”
“嘶……”阖府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薛琅眼中锐光骤起。
-
临近晌午的龟兹一改早间的清冷,已是热烘烘如初夏。
不知何处佛寺的钟声响起,僧人们开始齐齐念着梵语经文,听得人昏昏欲睡。
嘉柔扇子也不摇了,一个人耷拉着脑袋走在前头。她就知道丢了她的铜饭碗,要影响她吃饭的大事。
赵勇对这南墙撞的有些满意,上前正要装模作样安慰她,忽见她左眼眼尾竟有一颗芝麻粒儿大的小红痣,是他此前未曾留意到的。
回想起来薛琅曾装作想不起的样子问的那句“五娘靠近那处有一个什么……”他不由为之咋舌。
这薛都护竟是太狡猾了,竟是套他的话。好在他观察不细,否则定然要说漏嘴去。
他抚了抚心口,上前轻声道,“崔将军知道你已尽力,不会怪责你的。”
远处湛蓝的天际间,昆仑山层林尽染。而比昆仑山还要高一个山头的,是一处千百年而成的雪山,山峦曲线妖娆,似女子婀娜体态。
“那便是仙女峰……”赵勇轻声道。
嘉柔抬首。
她若未记错,她的父亲,被长篇大论记载于史书中的崔将军,便沉睡在那雪峰间不知哪处冰层下。
他们说那是五年前他率兵驱逐突厥来犯,一直将突厥人逼退至雪山背后的天竺国,却于半山腰上遭遇了雪崩。
最幸沙场为国死,赢得生前身后名。想来,这正是他得志的死法。
她收回眸光,赵勇还在叙说着:“当年突厥人顺着昆仑山退到天竺,转头便把持了天竺朝政。朝廷数次要迎回崔将军的尸骸,可天竺在此事上设障重重,只到了去岁年末,才终于松口,当初被冰雪掩埋的众将士,算是有望回归故土了。”
嘉柔这才道:“听说从天竺到大唐,龟兹是必经之地。再过三四个月,等前去迎接骸骨的大军归来,儿就跟着回长安。那时儿也算有功劳,阿娘必不忍责怪儿逃家之罪。”到那时,她那亲事差不多也该作罢了,正好回去接着当她的女纨绔。
5/83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