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他那双眸中皆是关切, 像是还掺杂着懊悔, 那里有许多许多的情绪,令她心惊,又令她几分沉溺。
外间渐渐传来几声鸟叫, 不知是哪一对合欢鸟在树枝间追逐。
婢子在外关切的声音将她惊醒:“郎君?郎君可要再添热水?”
她睁开眼,这才察觉泡得久了, 水已开始泛凉。
“不必, ”她扬声, “这便出来。”
那婢子却又问:“可须婢子进来扶着郎君?”
“不可。”她忙道, 却先往水下沉了沉,直听到外间再无动静, 并无人进来, 才小心翼翼爬出浴桶。
脚将将沾地, 脚腕上的疼痛几令她痛呼出声。
她自小便有些忍不得痛,此时纵是忍不得也只有忍了。
待匆匆用巾帕擦干身,缠上裹胸布,穿上中衣,将一头湿发随意绑个男式发髻,再披上外裳单脚跳出时,却见薛琅与赵勇已在堂中。
薛琅在此处并无衣裳,换上的是屯田营中送来的一身安西军的军服。虽穿得同小卒一样,却依然挺拔昂藏,令人不敢小觑。
才沐浴过的他发髻虽湿淋淋,却疲意尽去,晨光顺着半开的窗棂照进来,为他添了一股少见的清新。
她将将出了耳房,他便抬眸向她看过来,含笑道:“打了胰子,没有羊味儿了。”
她不由垂眼,只抿嘴“嗯”了一声。
他便要前来扶她,赵勇却高呼一声“我来!”已迈着一条瘸腿抢先到了她跟前,终于略有安慰地看了她一眼。
——并未只穿着中衣大喇喇跑出来,还能记得披一件外裳,可见她还有些姑娘家家的矜持。
只女儿家家的卧房却去不得,这薛琅就在跟前双目炯炯地看着,千万不能引狼入室。
赵勇往堂上一打量,便扶着她的胳膊带她坐去一个胡床边,同婢子道:“去看看郎中可来了?”
外头却已有了叩门声。
白管家亲自带着庄子里的郎中前来。
婢子又抱来一张胡床,小心翼翼将嘉柔的腿抬上去,正要解下罗袜给郎中看,赵勇却当即道:“不可!”
他抬眼,但见白管家的眼睛圆溜溜,郎中的眼睛圆溜溜,薛琅的眼睛……薛琅虽未圆溜溜地盯着,可也负手而立站于跟前,眼中关切溢于言表。
女郎的脚,怎可给外男看见 ?
赵勇抬手抱拳,“劳烦白管家吩咐仆从,先将红泥小炉燃起火来,一会需熬药的话,也不耽搁功夫。”
白管家现下肩胛骨还疼,自是不愿同薛琅在一处,闻言如逢大赦,忙道:“赵公担忧得好,在下亲自去过问此事。”
抬手一礼,大跨步避了出去。
赵勇便又同薛琅抱拳:“将军一夜未曾合眼,快去歇息,此处有我。”
“赵公客气,我无睡意。”
“怎能无睡意呢?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多歇息,日后要长不高,全是都矮墩墩!”
嘉柔不由“嗤”地一笑,又忙敛了笑。
赵勇看着长身祁立挺拔如松的薛琅,讪讪道:“将军虽不着急长个头,可多歇歇总无错。”
话毕又忙向嘉柔使眼色。
她心知赵勇介意的是什么,只好看向薛琅,同他道:“此前听闻王近卫提及,你日日奔波不得闲,昨夜来寻我,又是一夜操劳。人如何能连轴转,是该歇歇呢。”
他眼中的歉疚一闪而过,随即正色道:“待郎中开过方子,我便去。”
已是这般程度,赵勇再没有赶人的理由,夜里梦中如若遇见崔将军,少不得给将军多磕两个头。
他如丧考妣,同郎中喃喃道:“诊你的吧。”
婢子小心將嘉柔的罗袜卷下一截,只露出了淤青肿胀的那段。五更时脚腕的肿胀还只有半颗鸡蛋那般大小,到现下却已似猪蹄一般。
“如何弄成的这般?”赵勇不禁失声惊呼,当即便道:“你阿耶若知晓,不知心疼成何样。”
又忙看向郎中:“如何?”
郎中思量道:“得先瞧瞧可曾伤了筋骨,会有些疼,还请潘夫子忍一忍。”
嘉柔不由有些色变。
“并无,”薛琅道,“未曾断骨,乃内踝骨两侧经脉受损。”
赵勇蹭地抬头看他:“薛将军……怎会知晓?”
嘉柔心中大呼糟糕。
她被薛琅寻见的当场,他便看过她脚上的伤势。不但看过,还亲手查验过,只待发现并未伤到骨头才放心。
赵勇若知道此事,纵是不当即昏厥,也要唠叨啰嗦三两日。
她忙给薛琅使眼色,薛琅含笑瞥她一眼,淡声道:“猜的。”
猜的?
还猜得这般细致,连是哪根骨头旁的经脉都知晓?
薛琅忖了忖又补充道:“本将军身在沙场,什么样的伤势未曾见过。我说是内踝骨,便是内踝骨。”
郎中一时有些踌躇。
听着薛将军话中意,竟是不需要他再检查,只照着去做便可。
可看赵勇的模样,却是等着他给一个确切结论。
薛将军乃堂堂安西大都护,自是位高权贵,令人敬畏。
可赵勇也是这潘夫子的亲眷,想让他诊个明明白白,其情可悯。
心中尚在思量,手却已下意识向嘉柔脚上探去,尚还未碰触到,嘉柔已是“疼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郎中当即败北,“将军所言甚是,是内踝骨内外经脉略伤着。”
又转首安抚赵勇:“庄子里几位郎君自小顽皮,这样那样的伤不计其数。在下绝不会看错。”
赵勇转首看看嘉柔,虽方才郎中并未真的触碰她,她却还是满脸心有余悸的模样,如此他哪里还忍心令郎中再查验,只得长长叹口气,“你们想怎么治,便怎么治吧。”
郎中只得又将那脚左右看看,心中慢慢有了个方子,起身写下,却先呈给薛琅,小心翼翼解释道:“这些用药皆是庄子里亲王与王妃药库的好药材,汤药内服,膏药外敷,两日便能下地,最多五日便痊愈。”
薛琅见方子上头皆是活血化瘀、止痛消肿的药材,连天山雪莲都用上,心知庄子不敢怠慢,这才点了头。
郎中接回药方,这才要给赵勇看。
赵勇冷着脸一摆手,心道,莫说他看不懂药方,纵是指出一两味药不适当,薛琅都发话了,谁还会看重他的话。
可惜崔将军已逝,否则又哪里轮到薛琅这黄毛小儿在此指手画脚。
郎中带着药方匆匆出了偏院去配药,赵勇终于能发号施令,同婢女道:“还不快扶你主子进去歇着?”
薛琅也终于同嘉柔道:“你好生歇着,我便在……在屯田营中,若有何事,随时差人来报。”
嘉柔心中不由松了口气,只想着,快走吧,薛琅同赵勇二人再没有人走,她就得赤足狂奔先逃离此处。
她点一点头,见他朝她微微一笑,却并不离去。她怔了一怔,方明白他是要看她先进卧房,便向他挥挥手,在婢女的搀扶下单脚跳进房中。
将将坐定,忽然又忆起有话要问他,忙扬声唤道:“薛将军留步!”
她撩开帘子跳出去,但见薛琅已行到门槛边,辰时的日头亮堂堂打在门廊前,他便站在那一束光底下回转首看她。
唇边已勾起一抹浅笑。
她不知怎地微微有些面热,待再往前跳去,他便一步跨进来,离得尚远时已向她探出了手。
待到了那手边,她尚未去搭上,堂中的赵勇已是气势汹汹地咳了一声。
嘉柔只得忽略了那手,又跳出了门槛。
原本是要想问他胁下的伤可已痊愈,只到了他跟前,却不知怎地问不出口,喃喃几声方道:“你……可用过了早食?”
他眼中的笑意瞬间浓郁,“尚未。”
赵勇又是两声重咳。
她一瞬间意识过来,这话,怎地问得反而更暧.昧了呢。
再这般问下去,只怕赵勇今日真要吐血。
她只拉长声“哦……”了一声。
他等了等,见她再无旁的话,便道:“你先用过早食再饮汤药,服药后好好睡一觉。”
顿了顿却又叮嘱她:“此后若不愿在庄子里教书,便不去,莫委屈自己。”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
她在庄子里好好的,如何会委屈自己。
然此时赵勇在侧,她不好多问,只得抿着嘴点一点头,他便又一笑,转身大步去了。
她扶着门框看着他的背影出了前头的月亮门,正要转首回去,却见一直守在檐下的李剑板着脸道:“昨夜我已按照你的要求去寻了羊,那谜底究竟是什么,现下该告诉我了吧?”
嘉柔看着他憔悴的面容,忍不住一笑,方道:“世上什么比天还高?是个心字,心比天高,你悟透了吗?”
李剑登时一怔,只觉这答案却带着几分禅意,初听儿戏,再琢磨却十分之妙。
却听嘉柔又道:“那么,问题来了……”
他当她要将这禅意讲明,正要洗耳恭听,却听她道:“说,有位三岁孩童名叫张果果,日后等她老了又叫什么?”
李剑当即面色大变,“你,你,你欺人太甚!”
她“哈哈”两笑,“谁让你不会欣赏本夫子的笑话。本夫子想让你笑的时候你不笑,我自是有法子让你永远笑不出,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正写到兴头上时,时间到了。
那就下一章见,下一章应该会有第一次掉马情节。
话说第二个脑筋急转弯是我原创,大家猜一猜,哈哈,明天下午三点之前猜中者都有红包。
第60章
婢女被遣出, 房门已掩,赵勇的唠叨虽迟但到:“阿柔,你怎能, 怎能同薛将军那般亲热?”
“哪般?”嘉柔往前跳一步, “难道世伯不知儿与他乃断袖兄弟?”
“这回不一样!”赵勇忧心忡忡。
“何处不一样?”
赵勇回想着薛琅看嘉柔的目光,和面上或浓或淡的笑容。此前这些多含揶揄与逗趣,今日却不是。
这个“不是”具体又精准意味着什么,赵勇虽说不清楚, 可已足够让他夜里难寐。
嘉柔倒是认真地想了几个理由来:“他半夜三更于废宅中将儿救出, 儿自是要笑脸相对以示感激。难道儿还要怪责他多管闲事?”
“倒也不是这般意思。”
“于他而言, 既同儿达成了断袖之契、互惠互利, 自是要在外人面前将戏做好, 今日这般多的白家人, 他更是半分不能马虎。至于戏演得真, 那是世伯不知他有多狡猾。若知道, 你便会明白,这种戏于他来说简直手到擒来,不值一提。”
她这般说下去, 连她自己都信了。心中不知为何却略多了丝怅惘,只打了个哈欠, 道:“儿困乏不堪, 世伯定也疲累, 婢女已铺好了西厢的被褥, 世伯先去歇息。”
赵勇虽认为她说得有些道理,却还不足以打消他的疑虑, 闻言他忙道:“你去歇息, 我替你守门, 那些个狼啊虎的,一个都进不来。”
嘉柔又打个哈欠,随意摆摆手,由着他去了。
隔了不多时,饭与药都送来。她一一用过,一头扎进衾被中,睡得迷迷糊糊时,忽然恍悟薛琅临去之前同她说的那句“此后若不愿在庄子里教书,便不去,莫委屈自己。”
他怕是以为她外出寻羊生了乱子,亲王碍于他的威名不敢赶她走,会在细处给她寻麻烦。
哼哼,没可能的事。
白三郎可被她捏在手里,这就是她的筹码。只要白银亲王有一颗拳拳爱子之心,就得随时对她礼遇有加,一直到她主动请辞。
话说,白三郎呢?
她已回来这般久,她的这位关门弟子怎地未曾前来关心于她?
倦意来得太浓,她再无暇多想,便跌入了无量混沌中去。
一觉睡醒已错过了午膳,日头微偏,未时已过。
婢女端来吃食,道:“薛将军方才前来同郎君告别,郎君尚在熟睡,便未打扰。将军言,他有要事要回都护府,令郎君好生歇息。他已替郎君同亲王告了假,郎君腿脚不便,养好再教书不迟。”
是吗?
嘉柔一时怔然。
她睡得死,还真不知有人来过。
“赵世伯又去了何处?”她透过窗棂往外打量,只看到李剑剑也不抱了,在院中来来回回踱个不停,赵勇在何处却半分看不见。
“赵公是跟随着将军一起离去,便在两刻之前。”
嘉柔不由失笑。
赵勇急吼吼跟着走,定然是想亲眼看着薛琅回了都护府,才能放下一颗沧桑的心。
她咬了两口古楼子,又饮了半碗酸牛乳,方又问婢女:“三郎怎地还未前来?”
婢女摇了摇头:“三郎自昨儿离开,到现下都未回庄子。”
竟是未归?
昨日不是说好他去接巴尔佳,趁着中秋佳节之际,当众行结拜之礼的吗?
怎地人未接来,他却如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归了?
她的古楼子尚未吃完,被她惦记的徒儿脚下带风进了她的偏院。
婢子于窗前先是惊喜道:“呀,三郎回来了。”
继而却带上了惊慌:“怎地会如此?”
嘉柔不由也将脑袋探出窗外,却见白三郎一身衣衫满是泥污,面上青红紫蓝,比她的脚腕上的颜色还精彩。
他匍一瞧见她,便直奔窗扇而来,“夫子猜猜,徒儿做了什么?”
嘉柔看着他左眼肿成了一条线,右唇角破了个大口子,这个模样,绝对是被人胖揍了一顿。他现下风风火火来寻她,该不会是想找她打回去,给他找回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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